第58章
正月二十二日辰时,尹秀娟分娩生产,又为宅院里添一名男丁,孙老太爷为他取名孙士信。这天也巧,孙文绣早早的回娘家来,正赶上婴儿呱呱坠地,说她是送子观音也还恰如其分。她娘孙刘氏见文绣赶时候的回娘家来,心里也敞亮开来,起码给她打个帮手,既照料产妇尹秀娟,又要照顾生病的孙文娴。高兴之余,她难免又为婚嫁两年多的孙文绣还没有身孕而担忧起来,反正做娘的为子女没有一刻省心的时候。
孙文源和孙文菊赶了一驾马车,一早就去五肼集街面上采购些日用和产妇月子用品。坐在马车上的孙文菊喊道:“二哥,你也坐到马车上来,像你这样,有马车不坐甩脚板子,累不累啊!”孙文源甩了一鞭,马车小跑起来,他也跟着跑起来。孙文菊就大声喊道:“二哥,说你胖,你倒是还喘起来了,这不是自个找累受呀!?”孙文源气喘吁吁地说道:“五妹,这叫体育锻炼!在县城、省城那些大学校里都有体育课,还有各种各样的体育比赛哩!”孙文菊埋怨地说道:“下生在这山沟里,真憋屈!比人家城里人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可见识就是比人家短。”接着她又吆喝道:“二哥,你停下车,我也下去跟着走走、锻炼锻炼。”孙文源就“吁”了一声,接着收缰停住马车。孙文菊跳下马车和她二哥并肩走着。孙文源说:“五妹,出生没的选择,可要走的路是可以选择的。比如,咱们到五肼集去,就有几条路可以选择,有小埠山、莲花山和鹊儿岭那条曲曲弯弯、坎坷不平的山路,这条路虽然难走,但离五肼集最近,还能看一路山景,领略大自然的无限风光;再一条就是咱们脚下的车马道,这条路虽然好走、还能以车当步,可有时车马、行人拥挤不堪,尘土飞扬,令人悔气,没有好心情;另外,就是还有多条绕道的弯路。这只是打了一个简单的比方,当然,人生的路不会这么简单。特别是当下民国不国,外寇入侵,民不聊生的乱世,古人尚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而我们当今热血青年该怎么做,想必五妹的心里早就有数了吧!?”孙文菊说道:“二哥,你回来这许多天,我也正想找机会跟你说这个事呢。”孙文源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五妹,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五妹是好样的!这以后你多去参加读书会的活动,不过,可要事事小心行事,要注意保密,不可对外人乱讲话,包括咱家里的人。”孙文菊点点头。
又是事有凑巧。日过晌午,孙文源和孙文菊刚回到古槐树下拴好马车,金翠玉也骑马过来。孙文菊见之立马跑过去,抱住刚下马的金翠玉说:“翠玉姐,怎么这样巧啊,我和二哥刚到家,你也赶着点来了。”她和金翠玉牵着手来至马车旁,孙文源跟金翠玉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金翠玉一眼看见马车上的产妇用品,就马上向孙文源问道:“二哥,是不是二嫂生孩子了?”孙文菊抢先说道:“是啊,二嫂今早上刚生了个胖小子。”金翠玉看了看孙文源,还未及开口,孙文源就招呼孙文菊说:“文菊,还不快和翠玉回家去。”孙文菊就答应着。金翠玉却满脸难为情地说:“看看,我这回儿来的不是时候,忘了二嫂要生育。”听她这么说,孙文源就疑惑地问道:“怎么了,翠玉?”孙文菊也说:“翠玉姐,什么意思呀?来家里还分时候。”金翠玉就明说道:“二哥、五妹,你们没看到我带着孝?这样进家不方便。”孙文源和孙文菊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但见金翠玉云发高绾的头上插着一朵小白花,斗篷内紧身袄的下摆缝着一圈白边,两只裤脚也镶起白布条。孙文源呵呵笑了笑,说:“翠玉妹子,咱不信那一套!生和死没有犯克的地方,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新生儿就像早晨的太阳,散发着无穷巨大的能量,百晦不侵!”金翠玉笑着说:“二哥就是大气度!不过,我还是想就此先去赵阁庄高群家里,等宝宝过了三日再回家也行。”孙文源又说:“一字为大、为首,何必等那三日之后。文菊,快拉你翠玉姐到家里歇着。”孙文菊就拉着金翠玉向家里走去。
金翠玉伸手摘下头上的白花,整了整衣着,对孙文菊说:“咱先到娘那里去吧。”孙文菊说:“这会儿,二婶肯定在二嫂的屋里。”金翠玉赶紧说:“那就先去爷爷那里,我还有事向爷爷禀报。”孙文菊说:“也行。”她俩人到了爷爷的屋里,正在炉前翻着一本旧书的爷爷见进来俩人,就摘下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接着就眉开眼笑地说道:“还是翠玉孙女回来了,呵呵!快坐,翠玉!”孙文菊说:“爷爷,您刚看着翠玉孙女了,就没看见这个孙女,您就偏心吧您!”“嗨!你这个孙女成天地在眼前里晃悠,赶也赶不走。”孙文菊说:“我把您的翠玉孙女带到了,这回不用您老赶,我就走了。”说完,她和金翠玉耳语了两句后,就出门去。老太爷把身边的椅子向炉旁挪了挪,还用手抹了几下,说:“翠玉呀,快坐下。”金翠玉坐下后,端详着面前的这位慈祥的爷爷,又想起山寨上那位爷爷,一时便悲从心生,泪横香腮。老太爷突见金翠玉的表情有异,又见她衣裤镶起白边,再联系到翠玉这次回山上是因金主有恙,顿时便明白了一切。他说:“翠玉呀,不哭!山上那个爷爷是什么时候的事啊?”金翠玉拿来手帕擦了擦眼泪,答道:“是年前腊月二十八日。”孙老太爷陷入了沉思,以他的经验:山寨就和皇室一样,一旦易主,就会造成朝廷震荡。他担心崔胜是否承接顺利,便问道:“翠玉呀,你胜爸和明妈可好?”金翠玉摇了摇头,说道:“胜爸和明妈现在很难。”她接过老太爷递来的水杯喝下两口接着说:“山寨上有个叫程子的,这人也是金爷爷的远房表亲侄子,和胜爸跟金爷爷的亲戚关系差不多远近。胜爸上山前,程子是金爷爷身边的红人。而胜爸上山后,各项都胜程子一筹,胜爸自然就取代了程子的地位。可这个程子是极有心机的人,他韬光养晦,在金爷爷和胜爸面前表现低调、顺从。特别是胜爸一直视他为心腹。这次,金爷爷一病不起,程子认为时机成熟,便暗暗用金钱和女人收买人心。就几个月的功夫,山寨上大部分头领被他收买。就在金爷爷咽气的那天夜里,程子就和胜爸反目,幸亏明妈带她的十几个亲信劫持了程子的小老婆,才救出胜爸,一起逃出山寨去了LY城。”老太爷手捋胡须,静静地听翠玉讲完,又沉吟了良久后,便慢言慢语地说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胜爸是仁义之人,耿直君子,终没躲过小人的算计。不过,只要你和你胜爸、明妈平安就好!”金翠玉又说:“爷爷,我胜爸让我告诉您,这个程子对五肼集尹家和咱孙家都很了解,胜爸担心程子会算计咱们两家。”老太爷点点头,说:“很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些事你和文源、高群他们说说、商量商量。也许这伙子年青人有法子应付。”老太爷向金翠玉身旁凑了凑,小声说:“翠玉啊,正月十五那天夜里,爷爷发现了个秘密,爷爷和你说了,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行,可别对外人讲!”金翠玉也声音极小的问:“爷爷,您说就是,我心里有数。”老太爷就说:“那天夜里,这个庄里有六七个,赵阁庄高群也来了,他们在后院里那个炮楼上好像是开会,我琢磨着肯定与那个党有关系。爷爷这一茬人老了,不中用了,这以后就看你们年青人啦!”金翠玉点点头,说:“爷爷,我明白啦!”老太爷又说:“翠玉呀,好孙女,这以后就在家里住着,等你和高群的事差不多的时候,爷爷给你置办置办嫁过去。”金翠玉红了脸,就说:“我去看看娘去!”说完,就跑出去了。老太爷捋着胡子,舒心地笑着,目送着金翠玉消失在墙角处。
孙文源与高齐民约定,公历的二月二十二日回省城。二十日这天夜里,孙家小埠党支部书记孙文庆召集了第一次全体党员会议,高齐民作为济南乡师的预备党员也参加了这次会议。这次会议主要两项议题:一是,如何应对像赵阁庄郭大财主这样的反动地主,对我党组织的破坏。高齐民说:“孙家小埠党支部成立起来了,下一步就看高群的了,高群应该立足赵阁庄本村发现和培养进步青年向党靠拢,时机成熟,就发展为正式党员,只要达到三名党员以上就可以成立支部。当然,这样还需要孙家小埠党支部的支持和帮助。有了党支部,就要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对郭大财主这样的反动地主采取针锋相对的斗争,群众发动起来了,还怕他个球!”各位同志对高齐民的讲话都举双手赞成。第二项议题:就是金翠玉带来的那个消息。孙文源说:“刚才高齐民同志说的,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建立革命的武装,我们要用革命的武装反对反革命的武装。据我了解,蒙山豹伏寨原是一股义匪,我们家和山寨上的二当家的崔胜、金翠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因为年前大当家的金主因病去世,山寨上的两股势力反目,代表正义的这一方,也就是崔胜这一方败走LY城,而反方程子这一方得胜占领山寨。我党要建立自己的革命武装,这股势力不可小觑。所以我想,我们要帮助崔胜拿回山寨,把这支武装为我党所用,联系崔胜的任务,高群同志去最合适。”全体党员举手通过。党支部书记孙文庆讲道:“同志们,刚才齐民同志和文源同志讲的: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建立革命武装。我想,这应该就是我们的工作宗旨,我们按照这个工作宗旨行动起来吧!”高齐民说:“同志们,我还不是正式党员,所以,我非常羡慕你们!文源同志率先成立起骈邑县第一个农村党支部,这一把星星之火点起来,很快就会形成燎原之势,让我们团结一心,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孙文源从内衣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他说:“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还记得我们的高老师吗?”各人都点点头,他继续说:“高老师现在省立第一师范内部刊物《崛起》任编辑,去年暑假期间我曾与高老师匆匆见过一面,他问我当年给我的那个小册子还有没有,我说在我娘那里藏着,高老师笑着说,幸亏把小册子给了我,不然,可能就因为这个小册子被杀头了。大家看一下,这就是当年高老师给我的小册子,扉页是《三字经》,而里面是《共产党宣言》,我今天作为第一本文献奉送给孙家小埠党支部,请同志们学习、珍藏!”大家轻轻地鼓起掌来。各项议题已讨论完。夜已很深,各人身负神圣的使命,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孙文源要回省城的前夜,宅院里男女老少齐聚大饭堂,满满地坐了两桌吃会餐。这天也正是周六,刘广元本来是接妻子孙文绣回家的,得知大舅哥孙文源明日即回省城,便住下参加晚上的夜餐。男宾桌坐得是:老太爷和孙福常、孙寿常哥俩,孙文清、孙文源、孙文泽哥仨,刘广元及小辈的孙士星、孙士勋。女眷桌坐得是:孙福常续弦史氏、孙文源他娘孙刘氏、孙文清妻子孙许氏,金翠玉、孙文绣、孙文菊、孙文娴和孩子们。
虽然时运不及,家道中落,但看到桌上坐的、地上玩的满堂子孙,孙老太爷还是心满意足、高兴不已!家产、资财算什么?!只要有人就有希望,就有根在,根在树就不倒,就会枝繁叶茂,就像三百年古槐,历尽沧桑,依旧傲然挺拔、英姿勃勃!他从桌上站起来,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看着孙士星说:“士星啊,你们这一辈你为老大,你把弟弟们叫过来排一队,让老爷爷看看。”孙士星就拽着身旁的孙士勋到了老爷爷跟前,又招呼正在玩闹的孙士仁、孙士良过来,上一辈的孙文龙和孙文香也跟来站好。老太爷一个一个的数了数,说道:“秀娟屋里还有个小不点的孙士信。好哇!老爷爷就是告诉你们呀,到了年龄就要好好读书写字,多读书就长本事,本事大了才能为国家出力。老爷爷看明白了,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国之不兴,家之不昌,国亡家败、人也无存啊!孩子们,老爷爷看啊,你们大了就学着士勋他爹的样子做!都去吧。”孩子们齐声说:“知道了!”之后,就各干各的去了。老爷爷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孩子们也许能明白,也许不明白,但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怎么也有了些“国家”的概念!
刘广元碰了碰孙文源的手说:“二哥,真羡慕你!”孙文源笑着问:“四妹夫,怎么讲?”“二哥,你装糊涂呀你!你没听到刚才爷爷讲的?爷爷讲的多好啊!我要有你这样的爷爷就好了,我就到北平去上学。可是,我们那个家哪叫家呀,简直就是监狱!不信,你问问文绣,我爷爷就是个老封建、老顽固!”没等孙文源开口,孙文绣倒是转身过来说道:“广元,别这么口无遮拦的,我倒感觉你爷爷挺好的,要没有你爷爷管着你,你不得撑破天!”刘广元苦笑着说:“二哥,你听你妹妹说的,我这头上是两道紧箍咒呀,不刚有爷爷管,还有妻管严!”孙文源把嘴伸到刘广元耳朵处,又扣上手小声说:“要讲究策略,跟封建思想斗争!”刘广元点点头,笑着说:“明白。”
酒席桌子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各人找着能说上话的就聊几句,没有投机的就自顾自地吃些喝点的自得其乐。女眷们也就过来凑个热闹吃顿饭,吃饱喝足了就离席回屋去了。男人们有些酒量的就找个酒伴,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的喝个痛快;没有酒量的也就抿抿嘴唇照应一下,见有离席的便赶忙随着溜之大吉。
孙文源和刘广元就是瞅着空离席出来,进到原来孙文绣和孙文娴的闺房里。刘广元问:“二哥,我再有半年就讲习所毕业了,你说我毕业后该怎么办?”孙文源反问道:“四妹夫,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刘广元说道:“我本心里是想和你一样去省城继续读书,可我那老封建的爷爷和顽固不化的爹肯定是不同意的。但我想方设法力争一下,如果实在去不了,你看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孙文源说道:“四妹夫,我以为,省城的学校都是初春招生,所以,你只能等明年才能去考学。那么,今年这段时间,我建议你有时间常来这家里走动走动,这村里一些青年组织起来办了个读书会,我给你写个纸条,介绍你跟他们认识一下,应该对你今后的选择有所帮助。”刘广元就赶忙拿来纸笔。孙文源写道:“沈兄:现介绍本人四妹夫刘广元跟你认识,交流小学堂开办经验,届时接洽为盼。孙文源。”刘广元拿着看了看,便折起来装进兜里,说道:“二哥,我明白啦!”孙文源说:“明日你回家前可跟文绣到小学堂去跟沈同福认识,把纸条交给他,他一看便知。”刘广元又说了句明白。这时,孙文绣从尹秀娟那屋里回来,见二哥和丈夫在一来二去的说事,劈头就说:“二哥,你可别给广元打些胡谱!你看你明日又要走了,撇下这仨孩子又不管啦,怎么下得去狠心!”“二哥那是出去干大事,刚才爷爷还表扬二哥呐!”刘广元为孙文源争辩道。孙文绣说:“干什么大事也没有老婆孩子重要!爷爷表扬二哥,那是爷爷老糊涂了。”孙文源未可置可否的笑了笑。孙文绣推着孙文源说:“快回二嫂那里去!二嫂刚做了月子,你都一天不在她身边,还有你这样的丈夫!”任四妹怎么数落他,孙文源也是笑滋滋地不予辩驳,反正她说她的,他干他的罢了。
回到屋里,他娘孙刘氏还在这里。他娘说:“吃完饭又去哪儿啦?在外头忙,那是没有办法,这回来家后还是忙的不着家,到底忙些什么?真是的。”孙文源这会儿又挨了娘一顿数落。他笑着说:“娘,我扶您回屋去歇着,走。”他娘说:“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还用你扶,你哪里也别去了,快在这里陪秀娟便是。”他向娘打了个敬礼说:“尊命!”“多大人了,还这么淘!都仨孩子的爹啦!”他娘笑着就回屋去了。他向炉堂里加了些煤块,那炉火哼哼的拉出响声。他刚要倒水给妻子,那婴儿又哇哇地哭起来,尹秀娟说:“好像是拉了,当爹的明日就走了,今夜里就为儿子尽些当爹的责任吧,快来给儿子换换尿布吧。”孙文源微笑着说:“这个差事好。”说着,就到了床边。他说:“不哭啦,士信,爹给你换尿布咾。”她看着丈夫笨手笨脚、不得要领的样子,嗤嗤地笑着说:“知道当女人的滋味了吧?!一把屎一把尿的抚养大,翅膀硬了就飞了,当娘的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快别换了,趁着天还不算晚,快去娘屋里陪娘说说话。”他说:“也许,这会儿娘睡下啦,就别去打搅她老人家了,这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四五个月后又放暑假了。”她就说:“这样,就赶紧洗洗睡吧,明日还得赶路。”尹秀娟给婴儿换好了尿布,婴儿接着就不哭了。孙文源让妻子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臂弯里,各人好像有好多的话要说,又好像还是放在心里不说为好。有时,心与心的感应胜过任何的语言表达。默默地,妻子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心与心交流着无限深情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