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龙头案
第一节 辜老爷登仙
大宋北伐,百姓振奋。勾栏瓦舍通宵达旦,酒肆客栈觥筹交错,大街小巷一片欢歌笑语,皆认为王师直捣黄龙之日就在眼前。
但是今夜却与往日不同,才到亥时,整座城市就寂静无声,连一个走街串巷的浮铺也看不到。
在大瓦子外,一位虬髯宽脸的汉子抱着拴马石正在酣睡,冷风袭来,小石子打到醉汉的额头上,他才打着酒嗝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夜空,嘀咕道:“一帮腌臜泼才,这才什么时辰,就把洒家赶了出来,坏了老子的酒兴。”
醉汉名叫陈唐,乃是给人看家护院的武夫,今日得了东家的月钱,便在大瓦子里看了看傀儡戏,喝了喝花酒,谁知还没尽兴,瓦舍都要打烊。陈唐虽然耍酒疯赖着不走,却被几名小厮毫不客气地丢了出来。
“去草料场,那里还有酒!”
草料场位于北城余杭门附近,不少商队时常半夜就来到这里,一边喂牲口,一边在附近酒肆里喝酒驱寒,等卯时城门打开后便一早赶路。
陈唐跌跌撞撞行了五六里路,额头忽然冒出冷汗,整个临安府黑乎乎的,安静的如同一座鬼城。
“今夜怎么了,为何连一个鬼影都看不到?”
大宋不禁宵夜,临安城时常灯火通明,当下确实有些古怪。好不容易走到草料场,陈唐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往常这个夜里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却也是冷冷清清,见不到一点人烟。
“奶奶的,人都死哪去了?”愤懑之时,一眼瞥到前方凉亭的石桌上摆放着酒坛,一旁还放着让人食指大动的下酒菜。
兴许是酒劲上头,陈唐不管这坛美酒是谁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前,唰唰的拍开泥封,拎起酒坛就往喉咙里灌。“咕咕咕”几口酒下肚后,陈唐大呼一声:“好酒!”此酒和以前喝的酒都不一样,入口微辣,在月光下微微泛着绿光,喝下去通体冰凉,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
陈唐如牛饮水般喝着美酒,又狼吞虎咽地吃着下酒菜,一坛美酒下肚后,再度昏睡了过去。不知何时,陈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景象后,额头冒出了冷汗。这满天之中飘着的都是蒙蒙的纸灰。回头一看,石桌的另一头端坐着一位绿衣汉子,他面色青白,像是戴着面具,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酒坛,不发一言。陈唐“嘭”的一声把银子拍到桌子上说道:“兄台别介意,喝了兄台的美酒,这便是酒钱!”
绿衣客抬起了头,看着陈唐奇怪地问了一句:“你能看到我?”
陈唐疑惑道:“为何不能?”
“你还喝了我的酒?”
陈唐酒劲上来,回道:“兄台也是小家子气。喝了你的酒,咱哥俩就是兄弟了。既然是兄弟,就要美酒一起喝,刀子一起挨!”
绿衣客冷笑了下,道:“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贪图这美酒,才没有完成那件差事!今日看来是天命如此了,既然兄台喝了我的酒,不如随我一同去请辜老爷登仙如何?”
“好!兄弟说去哪里,哥哥我就去哪里!”
绿衣客看向远方说道:“再等一下,对方家中有神灵护卫,我还要找点人!”
“你手下有多少人马?”
“五十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陈唐又从酒坛里倒出了好酒,斟满了两个陶碗,还把其中一个陶碗推倒了绿衣客面前。绿衣客摆手道:“如若喝了酒,就是领了对方的人情,便接不了人!”
绿衣客滴酒不沾,陈唐却一点都不客气,一个人自饮自酌。过了片刻,绿衣客指了指前方道:“我的人来了。”
陈唐环顾左右,四周空空如也,虽然看不到一丁点人影,可能可以听到骏马嘶鸣的声音,再仔细听还可以听到刀剑碰撞的声音。到了此时,陈唐终于酒醒了,额头上冒着一滴滴的冷汗,心道:“今夜不是祭奠亡灵的寒食节吗?怪不得夜市和浮铺都早早收摊了。眼前这人又是谁?”
绿衣客看出陈唐脸上的疑惑,说道:“兄台不必害怕,我在那边也是官差,本来几年前就要接辜老爷登仙的。不过却一直贪图他送的美酒,这事才没办成。如今兄台把美酒喝了,好菜吃了,那就是我和辜老爷的机缘尽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接走,就不知兄台敢不敢同去?”
陈唐也是胆子大的豪客,静了静心神后,哈哈笑道:“砍头不过头点地,又有什么可怕的?”
“好!”绿衣客挥了挥手,草料场中跑出了两匹黑色骏马,他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马后说道:“兄台跟在身后便是。切记,阴阳殊途,凡事但看莫问,若不然定会惹来祸事!”
陈唐应了一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跟在了绿衣客身后。那绿衣客的马在空中如飞翔一般,马蹄都不落地,在他的身后是两排绿幽幽的鬼火,就像有人举着火把跟在后面一样,然而却看不到一丁点人影。他们从城北的余杭门出了城,径直就向西北方的东明山奔去。
一路奔驰,陈唐如梦似幻,进了山中,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记得月亮一直在东明山山头那边挂着。过了东明寺,再行了五里地,便来到一处大宅院外。此处宅院地处幽僻、庭院幽深,若是没人带路,根本找不到。
绿衣客下了马,对身后说道:“就是这里了,镇江府城隍爷的位置空了许久,今日务必请辜老爷登仙。尔等在此候着,时辰快到了!”
庄子里灯火通明,有很多持枪弄棍的庄客来回巡逻。陈唐随绿衣客上了大树梢上,举目望去,一个白发银须的员外正摆着家宴,院子里一座两人高的假山甚是引人注目。过了一会,有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出现,他身穿绿衣黑裤,披着奇怪的披风,头戴似兽非兽的面具,发出似人非人的声音道:“时辰到了,请辜老爷登仙!”说罢便跪在地上,献出了寿酒。
不知为何,辜老爷见到酒壶便浑身发抖,又捂着胸口做出了痛苦状,接着就被人抬到了里屋。等了一会后,树上的绿衣客不满道:“辜老爷登仙之夜,岂能有任何差池,快快送辜老爷出来!”
里屋有人回道:“辜老爷登仙前应清洗身体,请差老爷稍后!”随即里屋里传来了水声,仿佛有人在洗澡!
过了小半个时辰,辜老爷被请上了轿子,府中的家丁丫鬟则在大院里燃放着烟火,整个院子灯火通明。绿衣客见状哈哈大笑道:“奏乐!速去镇江府城隍庙!”
在绿衣客的护卫下,辜老爷坐着轿子一路向前,走到一条溪流前的时候,绿衣客对陈唐说道:“前面便是奈河了,你我兄弟缘尽于此。此事乃是天机,断不能为外人道也,若不然定遭天谴!”
说罢,一行人等就走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见。陈唐眼前一黑,就此睡去,再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他正躺在东明山的草地上。
……
临安县衙,叶适正翻看着卷宗,当他看到陈唐口述画押的《辜老爷登仙》卷宗后,勃然大怒,对邢捕头骂道:“尔等怎么做事的!一个醉汉的胡言乱语也写下来,闲来没事乎?”
邢捕头有点尴尬地回道:“是有人让我们找陈唐问话的!”
叶适惊堂木一拍道:“何人如此荒唐?把他找来,本官定要打他二十大板!”
邢捕头小心翼翼回道:“是宋慈宋公子!”
“是他?”叶适面色有点缓和,道:“宋慈为什么要调查此人?”
“酒肆的酒客爱听故事,陈唐就用这个鬼故事换了酒钱。恰好前几日草料场报案,说是夜里丢了两匹马。宋公子听闻此事后,就和属下商议,找陈唐过来问话!”
“那马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自己跑回来的!”
“嗯!”叶适点头道:“以后这种小事不用呈上来了!”
邢捕头吱吱呜呜道:“宋公子说……”
“他说什么?”
“他说此案似乎有隐情,送上来请叶大人斟酌下!”
“哦?”叶适想了下,似有所悟道:“难道陈唐目睹了一场灭门案?宋慈何在?”
邢捕头环顾左右,显然不知道宋慈在哪里。孔武昨日去大瓦子里看了傀儡戏,正靠在一旁的廊柱上假寐。
“孔武!”叶适怒喝一声。
“在!”孔武猛然惊醒,揉了揉撞到柱子上的脑袋瓜行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宋慈何在?”
“这几日太学月考,宋慈请了假!”
“嗯!知道了!”虽然陈唐的卷宗有些诡异,不过此事还是猜测而已,加之也没人报案。叶适又看了一眼后,便把这份卷宗放到一旁,又继续批阅其他卷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县尉神色慌张地走进屋子,对叶适抱拳道:“大人,有命案发生!下官刚去了现场!”说着曹县尉把《验状》和《验尸格目》递了上去。
叶适翻看着卷宗,皱眉道:“东明山外,昨夜被天雷劈死?何人大半夜要去荒郊野外?”忽然之间,叶适想到了什么,指着《验尸格目》上死者的名字说道:“他也叫陈唐?和说鬼故事的陈唐有什么关系?”
曹县尉回道:“就是那个陈唐,孙仵作验过尸,说确实是被天雷劈死的!昨夜天就像漏了一样,雨水噼里啪啦往下落,连西湖都快漫出来了,这场雨可真够大的。”
邢捕头心中一惊道:“难道鬼故事不是假的?陈唐泄露了天机,被雷劈死了?”
叶适瞪了邢捕头一眼,抽出陈唐自述的卷宗,又再度看了看眼前《验状》以及《验尸格目》,略微思索后道:“陈唐的死太蹊跷!”
曹县尉心中一惊道:“可是孙仵作一口咬定是被雷劈死的!”
“验尸还得靠宋慈,此案本县亲自去办。”叶适想了想又道:“最近金人细作动作频繁,曹县尉,你在城里好好搜搜,断不能再出现闹市贴文告的事了!”
“卑职明白!”
曹县尉记得,高宗时期两国交战,金国细作在杭州闹市大肆张贴文告,一边抨击大宋腐朽、百姓生活艰难,一边大肆宣扬金国皇帝开明,国泰民安。此事虽然对百姓触动不大,却让高宗火冒三丈,把当时的皇城司提举和临安县令都撤职查办。此时两国又兵戎相见,此事不得不防。
“那就下去吧!”叶适支走了曹县尉,对邢捕头说道:“叫上皂吏、捕快、仵作,再去一趟东明山欑馆。”
“下官这就去准备。”
俄顷,正当叶适带着众人准备离开县衙的时候,肖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从门外走了进来。
“叶大人且慢,皇上有口谕!”
叶适急忙顿住了身形,将肖公公请到了里屋。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叶适携肖公公再度走了出来。
“咱家就不劳烦叶大人相送了!”肖公公拱手行礼道:“叶大人还是早点动身吧!镇江府离这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多谢公公提醒,叶某给下面的人的交代几句,这就出城!”
“好,那咱家就先走了!”
叶适把盖着官印的任命文书以及陈唐案相关的卷宗交给了孔武,说道:“月考应当结束了,叫宋慈负责这起案子。每隔一日你让他把办案进展交给邢捕头,让他快马给我送来,这就去吧!”
孔武不敢怠慢,转身上了马,奔向了太学斗斋。
昨日宋慈刚考完月考,此时正在庭院里温书,一根爆竹却从院落外丢了进来,“嘭”的一声惊得黑虎汪汪乱叫。马永忠追了出去,却是一些总角儿童干的调皮事,这些小儿一边跑还一边笑骂道:“炸死宋奸!”
宋慈收起了书,看着从门口回来脸色难看的马永忠问道:“北边有消息了?”
“是!”马永忠点头道:“大清早大街小巷就传开了,毕再遇将军攻下泗州,圣上嘉奖其为左骁卫将军!街上百姓正在欢庆,有几个小孩溜进了太学,要不要我去……”
“不用了!我出去看看月榜!”宋慈起身拍了拍马永忠。
马永忠看了看宋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马兄有话要说?”
“有……”马永忠支吾了下:“我们是不是错了?”
宋慈遥望远方道:“我也希望错了,如此大宋便能光复河山!”
“你……留意下董畅他们!”
“马兄有心了!”宋慈拍了拍马永忠的胳膊,出了院门。
太学每次月考都会在大成殿外放榜,成绩从上上到下下共计九档。宋慈看着自己月考的名次,心中一片冰凉,他竟然是下下等,最低的一档。
一旁有学子嘀咕道:“宋慈怎么是最差的?他温书颇勤,此次的策问又和律法有关,乃是他的强项,怎会如此不堪啊!”
另一人回道:“一个宋奸有何德何能谈大宋的律法?他不是最差,谁是最差?”
宋慈抬眼看了看两人,那两人回瞪道:“看什么?早点收拾东西滚回去啊!太学不是你这种宋奸待的地方!”
一时间所有人都笑了。
宋慈没有理会旁人的奚落,进了伙房,虽说时辰尚早,但方才还笑容满面的掌勺大厨却对宋慈怒目而视,没有好脸色地说道:“来晚了,饭菜都没了。”
宋慈看着竹簸箕里还热气腾腾的七八根油炸桧,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前脚刚走,掌勺的却又吆喝其他学子前来打饭。
走到一旁无人的射圃,看着那被射了多只利箭的靶心,宋慈拿起弓箭比了比自己的胸口道:“难道我真的错了吗?这天下的路都这么难走吗?”
太学里被排挤了几个月,宋慈即使再豁达,心中也难免有些不快。射箭、跑圈、冲凉之后,又到了崇化堂中,在旁人怒目之下借了一本辛弃疾的《美芹十论》。
信步走出太学,阳光明媚,清风徐来,沁人心脾,太学是待不得了,便想在西湖边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安心看书。
尚未走到钱塘门前,却被路旁浮铺卖油炸桧的吆喝声吸引,摸摸饥肠辘辘的肚皮,宋慈走过去问道:“小哥,这怎么卖的?”
“五文钱一份……”小贩抬起头来,却一眼认出了来人。这不是太学里鼎鼎大名的宋奸吗?他本想不做此人生意,不过铺子尚未开张,自从北伐开始后商税也涨了,日子不好过,便咬咬牙道:“十文钱一份!”
宋慈紧盯着小贩的脸,小贩却把下巴抬的更高。
“那就来一份吧!”
在临安城的另一头,孔武把东西放到包裹之中,翻身上马,穿过了积善坊、里仁坊,一刻不停的奔向了太学。进了太学大门,入了斗斋,还没来到东斗房前,就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宋慈,快出来,快出来,有案子找你了!”
一旁安心作画的马永忠怒道:“瞎喊什么?宋慈去崇化堂了!”
“闲下来再找你这画呆子算账!”孔武不敢在太学骑马,赶往崇化堂找了一圈后,却依旧找不到人。好在当值的书吏知晓宋慈的习性,说他可能去城外的西湖边温书了。
得了消息,孔武转身离开,刚升为内舍生的太学学子彭佐指着孔武的背影嘀咕道:“这孔武也是一身好功夫,可是为何和那宋奸走的这么近?这大好前程要被耽搁了!”
“小声点!”身旁学子蒋布说道:“这人是个莽汉,说起宋慈,他会打人的!你可记得武学学正苏师旦吗?”
“快走!快走!”嚼舌根的彭佐急忙捂住了口,道:“和这些腌臜之人待在一起,身上都臭了!你们知道吗?董畅在太学里联络,说是要上书朝廷赶走宋慈,我准备与他商议此事,你去不去?”
“卖国宋奸,人人得而诛之!彭兄,走,同去!”
孔武出了太学,骑马直奔钱塘门。就当他要出城门的一刹那,却瞥见在一旁小巷里买油炸桧的宋慈。
宋慈接过小贩手中的吃食,正要给钱时,孔武却跑了过来,拉着他上马,说道:“快走,叶大人吩咐,你有要事要办!耽搁不得!”
“等下!还没付账!”宋慈刚把十枚铜钱递过去,孔武就伸手拿走了五文钱。
小贩看着剩下的五文钱怒喝道:“还差五文!”
“撮鸟找死!”孔武要把马鞭挥过去,宋慈却制止道:“算了,不值得和他们一般见识!”
“你这书呆子,这几个月蔫儿吧唧的,任人欺负!还是不是条好汉?”
宋慈苦笑道:“看低宋某的皆是大宋的血性男儿,不值得气恼。”
出了巷口,发现邢捕头一行人等已站在不远处等候。宋慈私事公事分得最清楚,便收拾了心情,接过了书信,拿好了推司的印章,领着一行人出了钱塘门,赶往西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