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法医:少年宋慈(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节 雷击纹

大半个时辰后,已到了东明山脚下。此地山清水秀,是临安人常去的郊游之所,在山背后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此地建有一座欑馆。四遭无人收敛的尸体都会在此处安放,以待尸亲收尸。来的路上,宋慈已大概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此案的命主名叫陈唐,好拳脚,乃是一名酒鬼,常于大瓦子中出没,喜看傀儡戏,尚未娶妻,也没什么亲人。前几日陈唐酒后胡言论语,在酒肆里说出了一件怪事。恰好草料场报案说不见了两匹骏马,宋慈便把陈唐叫来录了一份扎口词,邢捕头听闻此事后,自告奋勇调查了一番,却发觉根本是子虚乌有之事,便打了几板子把他放了。

今日一早,砍柴人发现陈唐暴毙于山林之中,有乡民识得陈唐,加之陈唐死相古怪,更有传言说陈唐乃是泄露天机而死,故而一时间人心惶惶。

县尉曹博清晨带着仵作前来验尸,推断陈唐是意外身死,便在《验状》和《验尸格目》上画了押。谁知回去交给县令大人过目时却再起波澜,若不是叶适有急事要办,此刻就是他在这里断案了。

进了欑馆,陈唐的尸身并未入棺也未下葬,还放在尸床上,一眼就看到了。

孔武挤过去看了一眼,陈唐这人黑面虬髯,一身黑衣,看起来像个莽汉,只是口开眼突、怒目圆瞪,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宋慈让书吏把《验状》拿了过来,并让仵作点燃火盆做好准备,过了一会后对仵作孙喜道:“解开他的衣裳!”

这孙喜正是一年多前宋慈路过龙游县时遇到的仵作,在建宁府跟随宋巩习学之后,被宋巩引荐到了临安县衙做仵作。孙仵作对宋慈点了点头,动手解尸衣。

宋慈看着验状,凝眉沉思,疑惑道:“按文书所说,他原本面白?”

“嗯!”孙仵作一边解尸衣,一边点头道:“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作证,不过喝了酒后就面红如关公一样,此事大瓦子里的人都知道!”

孔武看着面如黑炭的陈唐说道:“这家伙白得可够黑啊!”

孙仵作边解尸衣边回道:“若不是如此,小老儿也不会定了他的死因。”说话间,指着陈唐胸口说道:“孔捕头,你过来看看!”

孔武弯腰细看,陈唐尸身呈焦黄色,脸上乌黑一片,用手指戳了戳,皮肉紧硬而挛缩,最特别的是左胸前有类似篆文的纹路。

孔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指着尸首身前如同篆文的纹路说道:“这就是雷击纹?”

孙仵作点头道:“孔捕头英明,确实如此。若是活人,雷击纹几日才会消散,若是死人,雷击纹在人死之后十二个时辰内就看不到了!”

“昨夜一场大雨,电闪雷鸣,真的是被劈死的?”孔武摸了摸脑袋道:“难道此人真是泄露天机不成?可是叶大人为何要重验此案?”

宋慈看了看验状,又看了看陈唐的尸身道:“有古怪!”

听闻此话,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宋慈指着《验状》上一处说道:“死者双拳紧握!”

孔武看了看陈唐的尸身,陈唐的两只手确实是握紧的。孙仵作额头微微有点冷汗,壮着胆子回了一句:“虽说被雷劈死之人时常双拳拳散,但凡事也有例外吧!”

“孙仵作,劳烦你把陈唐的头发剃掉!”

孙解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这么做了。宋慈看着光秃秃的脑袋道:“脑缝没有开裂,鬓发也没有火烧的痕迹!这是疑点之二!”

孔武接话道:“那疑点之三是什么?”

宋慈转身看着众人问道:“他的尸身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一旁的邢捕头回道:“不远处的山坡,离此三里地!”

“去那里看看!”

一行人等出了欑馆,来到最初发现尸首的地方。由于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所有的痕迹都已消失不见。孔武叹了口气道:“这还能找什么,都被雨水冲没了!”

宋慈环顾四周,此处视野开阔,没有一点遮掩,缓缓道:“这就对了!”

“怎么就对了?”孔武凑了上前。

“若是陈唐是在这里被劈死的,为何附近没有半点雷劈的痕迹?即使有大雨,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听闻此话,众人恍然大悟,孔武疑惑道:“难道他没被雷劈?雷击纹是假的?”

宋慈摇头道:“雷击纹很难作假!尔等四处散开,各自找找!”

诸人领命后就散开查探。不多时,孔武从远处跑来,扬着手中一块怪木头道:“找到了!找到了!东南方一里处有大树被雷劈倒,洒家还找到一块雷击木,据说此木可避邪,宋慈你最近犯小人,要不要用它来避邪?这木头很灵的!洒家看在兄弟面上,就收你二两银子!”

邢捕头此时也回来了,对宋慈说道:“宋推司的意思是陈唐虽然被雷劈了,伤而不死,他是到了此地后才死的?若是如此,那么到底是重伤而死?还是被人谋害身亡?”

“这就要回去看看了!”

邢捕头断案多年,猜测道:“会否昨夜有仇家追杀陈唐,他一路逃命到了密林之中,就在此时大雨忽至,一道天雷打在了陈唐身边不远处,他当时受天雷波及,虽然侥幸不死,但身负重伤,逃到这里后,便被仇家追上,进而丢了性命?”

宋慈环视了一下四方道:“邢捕头果然了得,以当下掌握的情况看,应当如此!”

“那陈唐又是怎么死的?”孔武依然不解。

宋慈捡起不远处一根手臂粗的树枝回道:“待会便知!”

回到欑馆,众人惊讶的发现陈唐身上的雷击纹这才不到半日就要消散不见了,这是雷击伤并不致命的迹象。见了此等景象,宋慈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断。他一边再翻阅《验状》,一边吩咐孙仵作开始做梅子饼。孔武杵着乌梢棒在一旁问道:“叶大人是怎么发现此案有蹊跷的?”

“从《验状》上看有三点不同寻常,第一点方才说过了是陈唐双拳紧握,这不符合雷击毙命后双拳散开的迹象。”说罢,宋慈看了看孔武。

孔武瞪着牛眼道:“别卖关子了,洒家想不出来,你痛痛快快一并说了!”

宋慈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捕快,难道不该多想想吗?”

孔武嘿嘿的笑了两声,道:“有你就可以了,洒家废那心思干嘛?”。

宋慈又道:“《验状》里没有写陈唐脑裂的情况,这不符合常理,这是其二。其三是《验状》里也没写发现尸首之地有雷击过的景象,这点是最关键的。由此观之,此案定有隐情!”

说话之间,孙仵作已然做好了梅子饼,铺在了尸身上。孔武想到了什么,又皱起了眉头道:“他会不会是雷劈后走到草地重伤而死的?”

“你觉得这人有武功吗?”宋慈问道。

“有,应该还不错!”孔武笃定道:“我听邢捕头说在尸身不远处发现了一把好刀,他右手虎口处也有老茧,用刀起码有二十年了!”

“嗯!”宋慈拿起从命案处找到的树枝,在陈唐脖颈处比划了一下。

过了片刻,孙仵作把陈唐尸身的梅子饼一一掀开,在其脖颈处果然显出一处暗黑色的勒痕。孔武也不是傻子,看着宋慈拿来的那根树枝说道:“你是说陈唐真正的死因是被这根树枝勒死的?”

“十之八九!”宋慈点头道:“陈唐身上除了雷击纹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脖颈处也没有八字痕。想必是雷击受伤后跑到空阔地被人追上,搏斗时被人用手臂粗的树枝勒住咽喉而死!”

“陈唐武功不错,是什么人要杀他?”

宋慈转身看着书吏,问道:“陈唐的《扎口词》带了吗?”

书吏点了点头,把《扎口词》递了过去。宋慈翻着手中的文书,叹道:“他所说的奇事,应当就是贼子要他性命的缘由了。”

孔武斜着眼看着宋慈,哈哈笑道:“书呆子,你也相信那鬼话了?这就和大瓦子里那些傀儡戏演的故事一样,都是茶余饭后的乐子,不值为凭!”

宋慈抬头仰望着远方,奇奇怪怪地说道:“世人多妄言,真伪有谁知?”

孔武不解地看着宋慈,嘀咕道:“书呆子,又犯傻病了!那个雷击木你要不要,就二两银子,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宋慈转身看着邢捕头道:“邢大哥,陈唐说的那个宅子你查过吗?”

“查过!”邢捕头回道:“当天公子走后,我就让陈唐带路去找寻辜老爷的院子。可是一行人等走过了东明寺再往西行五里地后,却没见到什么庄园,反而到了一片乱坟岗。再找了几圈,依旧没见到陈唐口中所说的辜家庄,这就把此事当成了酒后的胡言乱语,打了几板子后把人放了。”

宋慈略微沉思了一下,道:“我们再去查一查!”

此地离东明寺不远,过了东明寺一路向西,几里地外就看到了乱葬岗。众人在乱葬岗里找了几圈,还真找到了一座辜姓男子的荒坟,不过却是绍兴三十年所立,离当下四十多年了。宋慈转身看着身后人,问道:“邢捕头,你觉得陈唐此人如何?像酒鬼吗?”

“此人看上去双眼炯炯有神,孔武有力。没喝酒的时候同常人无异,喝酒后就喜欢胡言乱语。那日若不给他喝酒,打死都不会带我们来这里。”

宋慈略有所思道:“他路上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陈唐一路上鬼话连篇,说什么绿衣客说过,阴阳殊途,若强求只会南辕北辙,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还说白日里找不到辜府的,要等晚上有月亮的时候才行。不过他对辜家宅院的描述倒是很详细,说庭院里有一座太湖石垒成的两人高的假山,甚是壮观。其他一草一木也记得很清楚,不像假的。我等本以为会有收获,不承想到最后只找到了这处乱葬岗!”

宋慈举目四望,嘀咕道:“这个陈唐有趣!故事也有趣!”

孔武乐道:“哪里有趣了?傀儡戏中好多这样的故事,我们要不要去大瓦子看一下?”

“草料场、大瓦子都是要去的。”说话之间,宋慈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回城后便会入夜。大伙回去后歇息一下,明日卯时在城北草料场汇合!”

一行人入了临安城,宋慈和孔武回了斗斋,此时马永忠依旧借着烛火在庭院里作画。孔武吃了点东西,就对马永忠讲起了辜老爷登仙的故事,马永忠最喜鬼神之事,一下子也来了兴趣,便停了画笔,听得津津有味。

见到时机成熟,孔武说道:“你既然这么有兴趣,就画一幅辜家的画,那座假山一定要画好!”

“给临安县衙作画?”听闻此话,马永忠却换了一个人一样,再不言语一声。

孔武一时恼怒,拎起马永忠领口道:“你到底画不画?信不信洒家打得你满脸开花!”

马永忠倔脾气也上来了,怒道:“有种就打死爷爷。爷爷就是不当临安县衙的画师!”

宋慈看着孔武,摇摇头道:“孔武不要胡来,快放下马兄弟!”

孔武忽然换了个脸,把马永忠放下赔笑道:“兄弟别见怪啊,洒家就是这个臭脾气,要酒不?我去弄苏合香园酒!”

马永忠瞥了一眼匆匆逃走的孔武,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宋慈道:“不要看我!这是我娘定下的规矩!”

“好!”宋慈也不多问,从怀里拿出一百文钱道:“此画就当我私底下求你帮忙,和临安县衙无关。钱虽少,却也是一点心意!”

“你这就是羞辱我了!”马永忠推辞不要。

宋慈又道:“作画需要银子。前些日子你不是一直想买点朱砂作画吗?你虽进了画院,可又不去县衙当差,为了颜面更不愿意当街作画。这钱收下吧,叶大人那每月都有月钱,我比你有钱!”

马永忠一时间犹豫不决,宋慈的话确实让他心动了,过了片刻,他还是把一百文钱推了回来说道:“此事容我想想!”

“好!我也不和兄弟客气了,钱先放这,若是到三日后马兄还不想作此画,我再把它拿回来!”

见到宋慈转身就要离开,马永忠开口道:“董畅已然找到三十名太学学子了!”

宋慈身子怔了怔,回道:“我知道。”

马永忠见到宋慈还不着急,又说道:“你这个月月考又被学正打了下下等,他说你一身暮气,不识时务,文章里都是一些酸腐气!你要不要改改笔法?”

宋慈知道那个学正是韩侂胄的党羽,苦笑道:“改笔法有什么用?”

马永忠着急了,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只要虚与委蛇一下,北方战事只要有变化就会有转机,若不然你真的要被赶出太学了!”

宋慈转过了身,正视着马永忠:“多谢马兄了!你若是想帮我,就帮我画一幅辜府的画好了。若是有工夫的话,替我去崇华堂借几本辛大人的书,我待在太学的日子也许不长了。”

马永忠点了点头道:“其实你可以去找找叶大人,有他出马,那些人动不了你!”

宋慈摇摇头道:“叶大人操劳的都是社稷大事,这些小事就不要劳烦他老人家了。风雨要来便来吧,我宋慈挺得住!”

看着宋慈回了屋,马永忠呆呆地看着石桌上的一百文钱,心说道:“要不要帮宋慈一把,可是母亲那里又难以交代!”

孔武此时拿着一截黑黢黢的木头走到马永忠身前道:“要雷击木吗?外人我卖五两银子,不过我们是兄弟,一吊钱就可……别,你别走啊,价格好商量,五十文钱也行!”

见到马永忠离去,孔武摸了摸嘴角的馋虫道:“又快没酒钱了,这该如何是好!”

翌日,宋慈和孔武早早到了城北的草料场,邢捕头等人也已等在一旁。宋慈找到了陈唐口中的那个凉亭,此处除了几处石桌石凳外,并没有特别之处。孔武四处看了看,找来了此地的伙计。

宋慈围着凉亭走了几圈,对伙计问道:“前些日子,寒食节夜里的时候,你在这里吗?”

伙计心中埋怨了一句,怎么又来了一群官老爷。可是脸上却满脸堆笑回道:“各位大人,小的哪敢啊?别说小的了,那天夜里就没人留在这里!”

宋慈望着石桌道:“那天会有人在这里放祭品吗?”

“有的!”伙计给众人倒上茶道:“来这里的大多是商队。各位老爷也知道,做买卖的路上都不太平,几十个人出去,回来可能就几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到寒食节就有商队的大掌柜在这里摆祭品,说是请路上没回来的兄弟回来喝喝酒、吃吃菜。别说这个凉亭了,那天夜里整个草料场摆的几乎都是这些东西!”

宋慈点了点头,又向伙计问了几个问题这才放他走了。孔武拎着酒坛喝了两口酒后,问道:“问出什么没有?你别说,这附近酒肆的酒还真不错!”

宋慈瞥了孔武一眼,道:“少喝点,不要误了事。若是叶大人在,你也敢这么猖狂?”

孔武四仰八叉躺在石桌上道:“误不了的,误不了的,你还不知道我的酒量?”话音刚落,孔武突然直起身子,指着凉亭房顶说道:“难道这座凉亭也被雷劈了?”

宋慈抬头望去,在凉亭石梁的隐蔽处有几个刀刻的篆文,若不是仔细看,还真的找不到。宋慈对篆文有几分了解,这篆文的笔法也似曾相似,细品之下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熟悉,过了片刻,他看着文字念道:“城东孔家!这城东有不少姓孔的人家,说的是谁家?又是何人留书?”

那草料场的伙计此刻尚未走远,听到此话后,跑回来问道:“诸位官老爷也在找城东孔家?”

“还有谁也问过城东孔家?”

听闻此话,伙计却吱吱呜呜有所顾虑,孔武吼了一声后,急忙回道:“小的不知,问话的也是位官老爷,看他们的穿着好像是城中的……”

“皇城司?”

“老爷英明,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宋慈接着问道:“城东孔家你熟悉吗?”

“熟悉啊!虽然临安有不少孔家,但是对草料场来说,就只认孔志之孔老爷家。”

“你继续说!”

伙计继续道:“孔老爷是这里的常客,他的商队经常来这里买草料!”

“孔老爷家在何处?”

“就在城东仙林寺往南不到五百步的孔家巷里,门口有两座石狮子的宅子就是孔老爷家!”

宋慈看了看东方,又回首看了看凉亭,对身旁人说道:“去孔家看看!”

方走了两步,宋慈回过头来问道:“孔老爷做什么买卖的?”

“这个小的就不太清楚了,不过肯定是大买卖,他出手豪阔,草料场的人都说孔老爷是大善人!”

出了草料场,过了梅家桥就到了仙林寺,孔武看着正南方的孔家巷问道:“孔家和陈唐的死有关?”

“这事看起来不像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