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读《山海经》十三首
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1]。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2],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3],流观山海图[4]。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注释
[1]扶疏:树叶繁茂、四处分布的样子。
[2]深辙:大车车轮压的痕迹。古人常常以门外多深辙表示贵人来访得多。
[3]周王传:《穆天子传》。
[4]山海图:《山海经图》。朱熹曰:《山海经》“疑本依图画而述之”(王应麟《王会补传》引)。
◇译文
初夏的草木生长,环绕着屋子的树木枝叶繁茂。
群鸟欣喜筑巢,我也喜爱我的屋子。
已经耕田播种了,时常归来阅读我的书籍。
陋巷之中难有车马的痕迹,老友驾车前来也只能掉转车驾。
欢聚在一起畅饮春酒,在我的菜园里采摘蔬菜。
天飘起了毛毛细雨,伴随着东风吹落。
泛泛阅览《穆天子传》,时时翻看《山海经图》。
短时间内即可遍览宇宙,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
其二
玉台[1]凌霞秀,王母怡妙颜[2]。
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
灵化[3]无穷已,馆宇非一山。
高酣[4]发新谣,宁效俗中言!
◇注释
[1]玉台:玉山上的瑶台,西王母的居所。《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
[2]王母怡妙颜:西王母的容颜怡然而美丽。妙颜,美丽的容颜。
[3]灵化:神灵的幻化。
[4]高酣:高会酣饮。
◇译文
玉山上高凌云霞的瑶台十分灵秀,居住其上的西王母容颜怡然而美丽。
天和地与她共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
西王母的幻化无穷无尽,她的馆宇也不只在一座山上。
酒酣之后发出的新歌谣,岂会像世俗的言语!
其三
迢递槐江岭[1],是谓玄圃丘。
西南望昆墟[2],光气难与俦。
亭亭明玕[3]照,落落清瑶[4]流。
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注释
[1]迢递:高高的样子。槐江岭:槐江之山。《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
[2]昆墟:昆仑山。
[3]明玕(ɡān):月亮的别称。
[4]清瑶:清澈的瑶水。瑶,同“滛”,滛水。
◇译文
高耸的槐江之山,是天帝居住的玄圃。
望向西南方向的昆仑山,散发出的光气难有能与其相比的。
高高的明月照耀着昆仑山,清澈的瑶水涓涓流动。
恨不能追上周穆王的车驾,依托他的车驾一同游览。
其四
丹木[1]生何许?乃在峚山阳,
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
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
岂伊[2]君子宝,见重我轩黄[3]。
◇注释
[1]丹木:《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
[2]伊:语气词,惟。
[3]轩黄:黄帝轩辕氏。
◇译文
丹木生长在什么地方?乃在峚山的南面。
开黄色的花而结红色的果实,食用可以延长寿命。
白玉凝成白玉膏,瑾瑜发出奇异的光芒。
哪里只有君子视为珍宝,连黄帝轩辕氏也十分看重。
其五
翩翩三青鸟[1],毛色奇可怜[2]。
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3]。
我欲因此鸟,具[4]向王母言。
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
◇注释
[1]三青鸟:传说中有三足的神鸟,是为西王母传信的使者。《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鸟,赤首黑目。”《海内北经》蛇巫之山:“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
[2]奇可怜:特别可爱。奇,极,特别。
[3]三危山:《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
[4]具:通“俱”。
◇译文
轻盈飞舞的三青鸟,羽毛的色彩特别可爱。
早晨为西王母传递消息,傍晚又飞回三危山。
我想要寄托于三青鸟,将心愿向西王母言说。
今生今世也没有什么欲望,只有美酒与长寿。
其六
逍遥芜皋[1]上,杳然望扶木[2]。
洪柯百万寻[3],森散覆旸谷[4]。
灵人侍丹池[5],朝朝为日浴。
神景[6]一登天,何幽不见烛!
◇注释
[1]芜皋:无皋山。《山海经·东山经》:“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无草木,多风。”芜,当作“无”。
[2]扶木:榑(fú)木,扶桑树。传说中的神木,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3]洪柯:大树枝。寻: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4]旸(yánɡ)谷:汤谷,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淮南子·天文训》:“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5]灵人:羲和。传说中太阳的母亲。《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丹池:甘渊或咸池。传说中太阳沐浴的地方。
[6]神景:指日光。
◇译文
游历在无皋山上,远远望见了扶桑树。
巨大的树枝有百万丈,枝叶舒展挡住了旸谷。
羲和侍奉在咸池旁,天天为太阳沐浴。
太阳一旦升上天空光芒万丈,有什么幽暗的地方照不到呢?
其七
粲粲三珠树[1],寄生赤水阴[2]。
亭亭凌风桂,八干[3]共成林。
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
虽非世上宝,爰[4]得王母心。
◇注释
[1]粲粲:鲜明的样子。三珠树:《山海经·海外南经》:“三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2]赤水阴:赤水的南岸。
[3]八干:八株桂树。《山海经·海内南经》:“桂树八林,在番隅东。”
[4]爰:语助词,乃。
◇译文
鲜明灿烂的三珠树,生长在赤水的南岸。
高耸迎风的桂树,八株相连就成了一片森林。
神鸟凤凰拍云而舞,鸾鸟奏出玉石般清脆的音乐。
虽然不是世间的乐曲,也深得西王母欢心。
其八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1]?
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
赤泉[2]给我饮,员丘足我粮。
方与三辰[3]游,寿考岂渠央[4]!
◇注释
[1]灵长:得神灵福佑长久而不死。
[2]赤泉:《山海经·海外南经》:“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郭璞注:“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
[3]三辰:日、月、星。
[4]渠央:遽央,速尽。渠,同“遽”,立即,马上。
◇译文
自古以来人都会死,哪里有人能得神灵福佑长久而不死的?
不会死也不会老,即使过了万年也没有变化。
赤泉之水供我饮用,员丘之树当我的粮食。
当我和日月星辰同游,寿命哪里能立即终了!
其九
夸父诞[1]宏志,乃与日竞走。
俱至虞渊[2]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3]焉足有?
余迹寄邓林[4],功竟在身后。
◇注释
[1]夸父:《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诞:放纵。
[2]虞渊:禹渊、禹谷。传说中太阳落入的地方。
[3]倾河:饮尽河水。《山海经·大荒北经》:“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4]邓林:桃林。
◇译文
夸父放纵自己的宏图大志不加约束,竟然与太阳比赛速度。
同时跑到日落之处时,好像彼此不分胜负。
夸父的神力实在神奇,饮尽黄河之水也不足够?
他渴死后余迹化为桃林,他的功绩在身死之后。
其十
精卫[1]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2]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3]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注释
[1]精卫:《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2]刑天:神名。《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3]徒:徒然,空有。
◇译文
精卫衔着小石头小树枝,要用它们填平东海。
刑天操干戚以舞,壮志依然存在。
生时既然没有忧虑,死后也不会后悔。
精卫和刑天空有往日之雄心壮志,良机岂能等到?
其十一
臣危[1]肆威暴,钦䲹[2]违帝旨。
窫窳[3]强能变,祖江遂独死。
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
长枯[4]固已剧,鵕鹗[5]岂足恃!
◇注释
[1]臣危:贰负之臣。《山海经·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
[2]钦䲹:《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䲹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崖。钦䲹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即其邑大旱。”
[3]窫窳(yà yǔ):《山海经·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4]枯:桎梏。
[5] 鵕鹗(jùn è):传说中的神鸟。钦䲹死后化为大鹗,钟山鼓死后化为鵕鸟。
◇译文
臣危杀死窫窳肆虐残暴,钦䲹与钟山鼓杀死祖江违背天帝的旨意。窫窳虽然死了仍能变幻,祖江死去却永远消失。
上天明察,鉴视善恶,为恶之举不可行。
臣危长久被桎梏,此刑已固,鵕鹗的变化又岂能恃负!
其十二
鸱鴸[1]见城邑,其国有放士。
念彼怀王[2]世,当时数来止。
青丘有奇鸟,自言独见尔。
本为迷者生,不以喻君子。
◇注释
[1]鸱鴸(chī zhū):《山海经·南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
[2]怀王:楚怀王。
◇译文
鸱鴸出现在城邑中,这个国家就有士人被放逐。
想起曾经的楚怀王之世,当时鸱鴸一定多次来到。
青丘之山有奇怪的鸟儿,独自出现而无人看见。
本来就是为迷惑人而生的,不必用它比喻君子!
其十三
岩岩[1]显朝市,帝者慎用才。
何以废共鲧[2]?重华[3]为之来。
仲父[4]献诚言,姜公[5]乃见猜。
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
◇注释
[1]岩岩:高峻的样子。
[2]共鲧(ɡǔn):共工与鲧。
[3]重华:虞舜,名重华,“三皇五帝”之一。《史记·五帝本纪》:“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殛鲧于羽山。”
[4]仲父:管仲。齐桓公尊称管仲为仲父。
[5]姜公:齐桓公,姜姓。
◇译文
高居于朝堂之上,帝王应当慎用人才。
流放共工而杀鲧,帝舜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仲向齐桓公进献诚挚之言,齐桓公却猜疑他。
将死之时才告知饥渴,又怎么来得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