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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啜泣


男孩的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的?大概是从那把私配的钥匙开始,她尝到了甜头。男孩觉得,有那么一阵子,姐姐简直是这条街上的魔星,毫无顾忌,左突右冲,一直到她的青年时代,此后就没那么灿烂了,但是一个中过邪的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复发呢?

这条街上从来没有小偷,虽不至于夜不闭户,起码可以做到白天敞开大门。男孩家里的房门钥匙,就放在门楣上的一个铁皮罐头里,街上谁都知道,也没有人闯进来。后来聋子被拐走了,大家才警惕起来。

一九八○年的春天,男孩看到对门汪仙居家里的门框上多了一个小木箱,上面还装着一把挂锁,觉得很好奇,他走出去看,发现隔壁方屠户家也有这么个小木箱,和信箱并列在一起,也挂着锁。过了一会儿,汪仙居走了出来,用一把小钥匙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瓶白色的液体。男孩问姐姐,那是什么东西。姐姐说那是牛奶,得去奶站订,每天清晨送奶工会把牛奶塞进铁箱里。

“你喝过吗?”

“没有。”

“我在上海表姑妈家里喝过。”

男孩知道牛奶,在看图识字的卡片上看到过,男孩还知道奶牛是什么样的,可就是没喝过牛奶。清晨的方大聪从屋子里踱了出来,他站在门口,端着奶瓶,揭开纸盖,慢慢舔舐着盖子上凝结的奶糊,用四岁小孩的骄傲眼神看着男孩,说:“牛奶真好喝。”姐姐说:“来,给我喝一口。”方大聪扭屁股往里跑,说:“杀掉你!”

仿佛是一夜之间,牛奶出现在了生活中,鸡蛋糕也有了,商店里甚至还有巧克力。相比之下牛奶更神秘,因为买不到,如果想喝就必须订半年,想要解个馋、过个瘾是绝对没可能的。男孩家里订不起牛奶。

某一天醒来,床头多了一瓶牛奶,与此同时听到汪仙居的老婆在大喊:“我家的牛奶被人偷走了!”

奶箱是锁着的。姐姐私配过的那把钥匙发挥了作用,那个锁匠曾经告诉过她,这世界并不是一把钥匙对一把锁,其实一把钥匙可以开很多锁,关键是要不断地尝试。那天清晨姐姐早早地溜出家门,拿着钥匙,照着蔷薇街上的奶箱一通乱戳,最后打开的竟然就是汪仙居家的锁。

锁匠忘记告诉她另一件事:兔子不吃窝边草。

男孩终于吃到了纸盖上的奶糊,又喝了半瓶牛奶,那滋味很奇怪,既不甜也不咸,带着独特的腥味,柔软地滑进食道。这对从小只吃水果糖和咸萝卜条的孩子来说,多少显得异样。姐姐喝掉了剩下的半瓶,说:“好喝。”然后把牛奶瓶藏在了床底下。中午姐姐就拉稀了,看来是牛奶害的。男孩没事,坐在床上听姐姐抱怨了一通。

尝过一次就可以了,但男孩爱上了牛奶,他再次提出要求。那时发大水了,整条街都被倒灌的河水淹没,星期天大清早,姐姐淌水出门,到解放路上去买油条,那儿有一家东方点心店。她先趁着没人,用钥匙捅开了汪仙居家的奶箱,把奶瓶放在了篮子里,用一张报纸盖住,然后拐出蔷薇街。男孩和摄影师都在睡觉,这件事是她偷偷干的。等到男孩睡醒了,床头就会有一瓶牛奶。

姐姐到了东方点心店门口。大破鞋关文梨正在炸油条,这女人长得奇美无比,水蛇腰,桃花眼,小葱一样的手指,用来炸油条真是倚天剑当苍蝇拍使唤。附近的男人,好的赖的,都愿意到她跟前来排一排队,眼睛闪闪的,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只穿了一条三角裤。

姐姐排了一会儿队,轮到她的时候,关文梨瞄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光明照相馆顾大宏的女儿。关文梨喜欢拍照,破鞋都喜欢拍照,故此摄影师混了个半熟。为了报答摄影师,关文梨特地给了姐姐比较粗的油条。那时姐姐已经十二岁,有点懂事了,至少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她只对油条感兴趣,并不把关文梨放在眼里。油条到手,她拎起一根咬了一口,不幸咬到了一口碱,又辣又苦地吐了出来。

她把油条扔了回去,对关文梨说:“碱。”

关文梨皱了皱眉头,尝了一口,带碱的那一段已经被姐姐咬掉了,油条味道不错。关文梨说:“没碱。”

姐姐说:“换换换。”

关文梨有点生气,觉得她太不识抬举,就把油条扔回了筐子里,用筷子夹了一根细油条放进了她的篮子里。姐姐说:“这根太细了。”关文梨说:“等你长大了再来要粗的吧。”这句话暗藏杀机,姐姐没听明白,后面的男人们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真的生气了,她真的生气了谁也挡不住。她对关文梨说:“大破鞋。”后面的男人们惊了一下,须知,一九七九年以来,凡是敢当面骂破鞋的人都被关文梨挠花了脸。人们不由得插队到前面,打量这个深眼窝、鬈头发的女孩。与此同时,关文梨微笑着解开自己的围裙,说:“你是不是叫顾小妍啊?你爸爸是光明照相馆的顾大宏。”顾小妍一阵自豪,觉得自己也是名人了,便大声说:“是的!”其实她看到关文梨解围裙,就应该知道事情不妙,她这辈子总是陷于这种骄傲的错觉中。关文梨说:“各位,今天生意不做了。”一脚踢封了炉子,从油锅后面跑出来揪住顾小妍,说:“带我去找你爸爸。”

东方点心店的顾客们,以及揉面的师傅,烘大饼的阿姨,收账的大叔,全都面面相觑,眼瞅着关文梨揪住姐姐往蔷薇街走去。到了街口看到深达脚踝的水,姐姐穿着高筒套鞋,关文梨穿着皮鞋。姐姐还没来得及得意,大破鞋把她的皮鞋踢掉,拎在手里,赤脚奉陪到底。

几年以后姐姐才明白,关文梨纯粹是为了和摄影师搭讪才这么干的,破鞋果然诡计多端。

那天她被关文梨揪着,哭丧着脸走到家门口,忘记了篮子里还有一瓶牛奶。对门的汪仙居正等着她呢。汪仙居说:“小妍,你别赖了,这瓶牛奶我让送奶的人做了记号的,带我去找你爸爸。”

这件事让摄影师丢尽了脸面,最丢人的是他穿着汗衫短裤出来开门,他以为是姐姐买早点回家了,没想到门口站着关文梨。他跑回去穿裤子,心急慌忙地忘记了把拉链拉上,问关文梨什么事,关文梨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这是你女儿吧?”摄影师点点头,看看姐姐,姐姐指了指他的小腹以下。摄影师又回过身去拉拉链。关文梨微笑着说:“我走了。”她撂下这对父女,穿过围观的人群,拎着皮鞋,赤脚走向解放路。她的双脚踩出轻盈的水花,像白鹤那样,简直快要飞起来。后面的汪仙居都看傻了。

轮到汪仙居来告状,他是这条街上最有文化的人,仅有的摘帽右派。当年批斗他的时候,男孩的爷爷、姑姑、外公、小姨都曾经站在他身后,拧过他的胳膊,抓过他的头发,逼其吃过街上的烂菜叶。顾家对于汪家有一种强烈的心理优势。时过境迁,汪某人现在已经是一介人民教师,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害怕顾家的一群煞星。

汪仙居说:“牛奶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可你是怎么打开奶箱的呢?”

男孩在一边说:“她有钥匙。”

汪仙居使劲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说:“你为了喝我们家的牛奶,所以配了我们家奶箱的钥匙?”

男孩说:“她一直有这把钥匙,开我爸爸的木箱的,正好也可以开你的奶箱。”

姐姐说:“算了,钥匙我也不要了,给你好了。”

汪仙居说:“我还是去换把锁吧。”

摄影师抄着鸡毛掸子冲了出来。他从未用鸡毛掸子打过孩子,这样子看来只是给汪仙居消消气,但姐姐不想配合,她撒腿狂奔,很快追上了关文梨。摄影师追到关文梨身后,自然而然地停住了脚步,好像这个女人美丽的曲线之外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回头看了看他,他实在有点狼狈。她说:“裤脚管全都湿了。”

这条街上的男人,在一九八○年发大水的夏季,都是穿着短裤进进出出的,连最有文化的汪仙居都是这样,只有摄影师穿着长裤。姐姐心想,今天这条裤子算是出风头了。摄影师在那儿讪讪地挽裤脚管,关文梨替他拿着鸡毛掸子,等他把裤脚管一层一层挽得妥帖了,她又递上鸡毛掸子,这时姐姐早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摄影师茫然四顾,关文梨笑了一下,又温柔又嘲讽地,好像看见了一只四处乱跑假装凶恶的小狗。这种眼神是她卖油条时候从未有过的,甚至是摄影师,大半生对着人们的笑容,也不太见到这种样子的。过了一会儿隔壁的方屠户出来看热闹,关文梨已经走远了,屠户勾着摄影师的肩膀说:“你追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是府前街最有名的破鞋吗?去年她轧姘头,她男人一拳打瞎了姘头的眼睛,进去坐牢了。她被单位开除出来炸油条。”

这些摄影师可能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他哼哼哈哈了几声,意兴阑珊地握着鸡毛掸子回家了。到中午时姐姐回家看见他还在蒙头大睡。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某一个黄昏,姐姐背着一杆枪出现在了街上。

那是一把气枪,轻易搞不到手。有些青年拿着气枪沿街打麻雀的,大部分也是私货,未经派出所登记。姐姐背着枪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小孩,适逢摄影师和方屠户在家门口说话,都吓了一跳。屠户更是毛发耸立,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他一句话没说,返身回家了。姐姐本来不想搭理这两个男人,看到这副样子倒奇怪了,问摄影师:“老方怎么了?”

摄影师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摄影师觉得她太像十几年前的小姨,李红霞,如果她再长大一点恐怕会更像。后来他才想起来问她,枪是从哪儿来的。她不说,用力掰开枪杆,押了一颗子弹,用力合上,照着墙上打出了一个弹坑。

满街都是在跳猴皮筋的女孩子,只有姐姐拥有一把气枪,满街的男孩子都发疯了,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都来到家门口,恭敬有礼地说:“小妍,给我们看看气枪吧。”过去他们不是这样,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喊,歪头申公豹,外国女人顾大嫂。

男孩看到了气枪,在他的童年时代对任何武器类的玩具都没有兴趣,他只想要个洋娃娃,又说不出口。姐姐说:“小出,看,枪。”男孩说:“我摸过气枪的,太重了。”

这把枪就放在了饭桌上,摄影师去厨房做饭了。姐姐在做作业,但那些孩子们的叫声令她心烦,她拉开门,看见解放路上的孩子王,一个绰号叫作“猫脸”的男孩,后面是一群小喽啰。小妍不耐烦地说:“猫脸,滚远点。”

猫脸的手插在裤兜里,用鞋尖踢着门槛,以一种猫咪般的声音说:“给我看看气枪吧。”

“拿什么东西来换?”她冷冷地说。

猫脸说:“以后再也不欺负歪头了,行不行?”

一瞬间男孩想起了猫脸一伙把他摁倒在地上、用脚踩着他的脖子、让他发出呜呜的嚎叫、或是用两块木板夹住他的脑袋、企图让他成为健康人、扒下他的衣服、拨弄他脖子下面那根鬼魂般的缆绳……种种一切,下手的人未必是猫脸,但现在都成了猫脸。男孩大叫一声,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姐姐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哭泣,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然后就把气枪交给了猫脸,并叮嘱:“只给你玩一个钟头。”猫脸兴奋地点头,又接过半盒气枪子弹,尖叫一声跑掉了,一群小喽啰齐声发喊,跟在他身后狂奔。等他们都走了,她掩上房门,对男孩说:“你哭个屁啊?”男孩说:“我不哭了,以后猫脸不会来欺负我了。”姐姐说:“你想得美,最多让你好过两个礼拜啦。”

十分钟以后,摄影师回到房间里,发现枪已经不见了,接着他就听见外面的路灯发出噗噗的爆炸声,是猫脸一伙在用枪打灯泡。摄影师越想越害怕,用不了多久,这条街上的路灯就会被全部打爆掉,他刚想出去阻拦,只见两个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小青年快步冲过来,一把夺下了猫脸手里的气枪,一巴掌把猫脸扇到了烂泥坑里。五秒钟前还在欢呼的小喽啰们,忽然跑得没了踪影,猫脸倒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动,好像是休克过去了。接着,这两个青年来到了摄影师眼前。

枪是他们的。

“我们是文化宫保卫科的,你女儿偷了我们的枪。”

文化宫就在解放路上,是姐姐放学回家的必经之地。这一天她穿过文化宫,看到一间屋子里没人,一杆气枪竖在墙边,她觉得好玩,就走进去把枪背了出来,顺便捞走了桌子上的半盒子弹。这个举动非常疯狂,因为她背枪回家的途中,至少有一百个人都看见了,包括她的仇家,东方点心店的关文梨。保卫科的人丢了枪,跑出来一问,所有人的手都指向了蔷薇街。

摄影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还没说呢,肚子上挨了一枪托,弓下腰时还不忘抬头看看,眼神很哀怨,心想你们怎么跟红卫兵一个德性,“文革”不是结束了吗?那两个青年更生气,瞧你的样子,活该是被打的。举起枪托想照着摄影师的脸上再来一下,顾某人识相,立刻惨叫了一下,躺倒在地,顺便打了个滚。那俩青年不便进屋子打人,便扛着枪走掉了。

男孩吓傻了,头一回看见爸爸挨打,这种震撼简直无与伦比,男孩不能相信自己那个帅气伟岸的爸爸也会被人揍趴在地上。这时屠户闻声赶来,屠户目睹了一切但他并没有阻拦这两个青年离去。直到他们真的离去了,屠户才用脚尖踢了踢摄影师,说:“你这辈子只要一挨打,就往地上躺。是不是?”摄影师闭着眼睛,牙关紧咬,身体蜷成一团。姐姐缩在饭桌后面,过了一会儿也走了过来,凑上来说:“打昏过去了吗?”摄影师跳起来抓她,她尖叫一声,嗖地窜出屋子,拽过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左脚踩着脚踏板,右脚猛蹬几下,早已蹚到远处去了。

摄影师喊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的?”

远远的传来姐姐的声音:“不用你教!”

摄影师曾经教会了妻子骑自行车。一九八○年,他对姐姐说:“你快念初中了,等个子再长高点,我教你学车,再给你买辆自行车。”这份舐犊之情夹杂着他对亡妻的怀念,此刻被女儿矫健的身姿击打得粉碎,再回头看看男孩,男孩歪着头,麻木的脸上忽然迸出皱巴巴的迟到的哭泣。他抽噎着说:“别打我爸爸。”

多么无奈,多么缺乏真实感。

猫脸从泥坑里爬了起来,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块肮脏的拖把。他走到男孩家门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淡淡地说:“你等死吧,歪头。”

男孩再次大哭起来。屠户摇头说:“小出,你都快上小学了,你以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