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
男孩小时候发现这个家里充满了死去的人。首先是他的奶奶,很早就过世了。其次是他的妈妈、小姨和外公,一九七七年在云南发生了一次惨烈的翻车事故,他们是一起死的。然后是他的爷爷,一九八○年死于脑溢血,同年他的外婆也去世。在短短四年里,这个家中阴风恻恻,墙上挂了一排黑框照片,很像革命历史博物馆。
因为妈妈去世得太早,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了,她的名字后来成为照相馆的招牌,长久地悬挂在那里,化身为另一种事物,好像家里的图腾,母爱变成了空虚的佑护,如此生疏而又温暖。然而男孩的姐姐并不喜欢这样,她觉得把妈妈的名字挂在街上是件很讨厌的事,她不想看见。
后来他发现,街上的人对此也有禁忌,人们说起照相馆,总是说“顾大宏的照相馆”,而不会说“苏华照相馆”,正如人们看见关文梨勾搭他爸爸,总是说她去了顾大宏那里。假如说去了李苏华那里,就太可怕了。这么说来,摄影师确实是个傻瓜,他一厢情愿,左右为难,一辈子就是生活在夹板中了。
妈妈的遗物保存在一个木箱里,加了一把小铜锁,钥匙在摄影师那里。孩子还小的时候,这个箱子是不给打开的。男孩有时会说:“爸爸,我想看看箱子。”摄影师皱着眉头回答我:“这又不是糖果,没什么好多看的。”姐姐小时候提出这种要求也会被拒绝,她试着撬箱子,但是没成功。直到某一天她发怒了,扛着箱子跑到修自行车的马福大叔那儿,一锤子砸开,里面有一百多张照片,每一张都被精心存放在光明照相馆的纸袋里,另有记账的流水日记两本,结婚证,死亡证,墓地证,妈妈生前佩戴的戒指一枚,还有一块手表好像挺值钱的。
在这些照片上男孩和姐姐看到了很多人,李苏华,顾大宏,外公外婆小姨还有其他人。李苏华保持着一种温婉而悲伤的表情,仿佛在她留影的那一刻就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死,而红霞小姨英姿飒爽地站在天安门城楼前,一脸灿烂,好像死神也拿她没奈何。最古怪的是居然还有隔壁屠户和小姨的合影,屠户那时还年轻,头没秃,下巴上的肉也只是挂在喉结上方。人物的关系有点不明朗。马福大叔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他解释说,屠户以前和小姨有过一段,那叫作轧朋友。马福大叔又拿起手表说,嚯,瑞士牌手表,可惜坏掉了。姐姐煞有介事地说:“在云南撞坏的,我爸爸就拿回来一块破手表和三个骨灰盒。”
男孩那时才六岁,在一边玩着马福大叔满地乱滚的螺丝钉,并不明白照片有何可贵之处。马福大叔用他沾满油污的手捏着照片,与姐姐共同浏览一番,并对之品头论足。黄昏时,摄影师骑着那辆哐哐乱响的自行车来到车摊前面,对马福大叔说:“脚踏板不太好。”猛然看见男孩五根手指头套满了螺丝帽,其中一个黄色的是李苏华的戒指!而姐姐正在一边急急地收拢着照片,上面已经沾满了马福大叔的黑色指纹。那块坏掉的手表,愚蠢的马福大叔正企图用扳手拧开后盖,按他修自行车的技术,或许真的可以做到。
摄影师握爪透拳,一把拎起姐姐,夹在腋窝里,后者遭遇到有史以来的第一顿暴打,并且是在街头公演。男孩呆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帮谁好,最后还是决定扑上去咬爸爸,他抱住腿吭哧一口咬下去,觉得口感不对头,原来是歪头没准,咬在了姐姐的鞋子上。姐姐早已哭得双脚乱踢,结果蔷薇街的人看到的是,顾大宏夹着顾小妍痛打,而歪头顾小山叼着一只黑色的布鞋站在旁边,满脸油污,手指上套满了螺丝帽,嘴里发出呜呜的嚎叫声。马福大叔有心去劝,脸上挨了一下,人们都害怕起来,这是摄影师第一次打人。看来鳏夫的确是不能惹的。人们说,该给摄影师介绍个新老婆了,他都快疯魔了。
箱子是摄影师的宝贝,箱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分享。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姐姐念初中那年,摄影师把她叫到身边,给了她木箱子的钥匙,并说:“以后你可以开这个箱子了,以前你太小,爸爸怕你把照片弄坏了。”她接过钥匙,诡异地一笑。摄影师哪里能想到,她在挨打之后已经偷了他的钥匙串,找到了个锁匠,给这个木箱配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
那时,摄影师说,姐姐的脾气既不像他也不像妈妈,倒有点像死去的小姨李红霞。后来男孩听说方屠户曾经和红霞小姨轧过朋友,这就难怪,屠户平时对谁都很凶恶,只有看见顾小妍尚保持着一点礼貌,或许还有睹人思情。
每一年的清明节,家里都会大大地准备一番,按照城里的风俗,折了锡箔,带上供品,到城外的墓地去扫墓。那片公墓区,过了城西大桥,骑自行车沿着公路走半个小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每次去,那辆破自信车都不堪重负,男孩坐在前面横杠上,姐姐侧坐在后面书包架上。清明节常常下雨,摄影师有一件半透明的塑料雨披,已经旧得发硬,前面遮住男孩,后面遮不住姐姐,只能让她打一把伞。他们骑车上公路,两旁是绿得发亮的田野,看到山,看到山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墓碑。到了公墓以后,按次序先到山顶给奶奶扫墓,再到山腰给外公和小姨扫墓,最后到山脚给妈妈扫墓。李苏华的墓碑上只有她的名字,墓穴却是双穴,顾大宏和姐弟俩的名字刻在左下角。摄影师说,立碑人刻着顾大宏的名字,人是不能给自己立碑的,所以他的名字不能和李苏华并列,得等他死了,换一块碑,就可以在一起了,那时左下角立碑人的名字就只剩下男孩和姐姐。
到一九八○年,扫墓还是这个次序,不过墓穴中又多了两个人。男孩觉得把双穴填满了可谓是一种圆满,虽然人活着的时候就预订了那个位置,但还真未必能如愿以偿地躺进去。同时又为小姨感到惋惜,只有她是单穴。扫墓的时候男孩会哭一次,小时候是大哭,稍微长大一点就哼哼地哭,摄影师和姐姐从来不哭。姐姐小时候可害怕鬼了,如果天气不好她就急着想回家,长大以后,她独自去墓地,有时甚至是秋天。
那年春天,男孩记得很清楚,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脚卡进了自行车前轮,在车杠和轮子之间弯成了九十度。他惊恐万分,大哭起来。摄影师也吓傻了,儿子已经是个歪头,如果再变成瘸子,岂不是天崩地裂?姐姐拽着他的袖子大喊:“你快想想办法呀!”摄影师说得把前轮卸下来,只需要一把扳手,但这一路上也没有自行车摊,到处都是农田,即便有几户人家也都是住泥糊房子的农民,他们家里只有钉耙,没有扳手。公路上偶尔有疾驰过的卡车,摄影师去拦,没有一辆停下。后来他把自行车放倒,让男孩坐在地上,叮嘱姐姐:“弟弟就交给你了。”姐姐用力点头,摄影师朝着市里狂奔过去。
雨下了起来,男孩不知道在公路边坐了多久,姐姐守着他,两个人很快湿透了。农民赶着水牛经过,停下来看看,又走了,也有扫墓的人经过他们,评头论足一番,谁都没带扳手,很快也走了。后来荒凉的公路上只剩下他和姐姐。一直到中午,远远地看见马福大叔骑着他的三轮车,摄影师坐在三轮车后面,急急赶来。然后,马福大叔一边卸下车轮,一边数落摄影师,没有在自行车轮子上装个铁丝罩子。摄影师浑身湿透,一言不发。他不久前刚揍过马福大叔,但马福大叔并没有记仇,这让他更狼狈。
回去的路上,男孩和姐姐坐在小三轮车里。摄影师骑自行车,他灰色的瞳孔外面蒙着一层水汽,仿佛是既委屈又自责,全然无可奈何。每当这种时候,男孩就会觉得这个爸爸正在渐行渐远。
男孩说:“我会变成一个瘸子吗?”
姐姐说:“瘸子都是天生的。”
男孩知道小儿麻痹症,白柳巷有个大孩子就是,他必须拄着拐杖才能出门,人们的目光沿着拐杖,从他的腋窝一直移到残腿。男孩说小儿麻痹症不是天生的。姐姐说:“反正你这样是不会变成瘸子的,很多小孩都在自行车里面卡过腿,他们都好好的。”
最后姐姐说:“反正你是个歪头就够了。”
和摄影师不同,男孩的姐姐,一直是强悍而无畏,做错了事情也绝不内疚,对于一切赞美和诋毁都报以轻蔑的笑容。除了怕鬼以外,她无懈可击。她从来没学会安慰人,也没学会安慰自己。
那以后男孩对马福大叔产生了严重的依恋感,他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修车人,住在南货店对面,房子又破又矮。他无儿无女,只有一个操着苏北口音老婆,人们喊她福婶,她在家里糊火柴盒。这是整条蔷薇街上最不受待见的一户人家。后来他听说,出生以后马福大叔曾经问摄影师,这个歪头男孩到底想不想要,如果不想要就给他马福做养子吧,被摄影师断然拒绝了。
男孩在街上已经没有朋友了,聋子拐走以后,长征小学附近有一条街道挖开了修路,很多小学生取道蔷薇街上下学。早晨还好,中午以后简直是男孩的灾难。在四月冰冷的雨中,他被各个年级的孩子揪住了难以脱身,他们穷尽一切手段打算治好他的歪脖子病,最可怕的是用雨伞的钩形手柄挂住他的脖子,哪怕他在逃跑,也会一钩子钩回来。还有一部分用直柄油纸伞的孩子很不高兴,他们钩不住他,就把书包挂在他脖子上,让他穿过整条蔷薇街,有点像游行,但更像一匹驮马。
那时马福大叔就很凶恶地扑了过来,他听到男孩的尖叫,破口大骂直追向那帮小学生。后者必然四散而逃,没有哪个小学生敢和修车的较量。
“以后放学的时候你不要站在外面。”马福大叔说。
男孩根本搞不清什么时候放学,中午会放学一次,然后上学一次,下午又会放学一次,有些小学生放得比较早,有些放得比较晚。男孩呢,上午是聋子的奶奶带看着,下午待在自己家里,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他总得出来走走,哪怕下雨天坐在门槛上看雨水从屋檐上淌下来呢。
最要命的是他经常发呆,伞柄伸到脖子下面的时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摄影师是管不了这种事情的,他得去光明照相馆上班,下班回家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姐姐固然凶悍,但她是在师范附小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等她放学回来的时候只剩下男孩在哭。路迟迟没修好,有一天马福大叔急了,他躲在屠户家里,从斜刺里忽然冲了出来,用两只大手抓住了三个小孩和四把雨伞,一起送到长征小学去。马福大叔说,再敢欺负歪头,他就把路给封了,以后这帮孩子谁都别想从蔷薇街走。
于是,太平了。
马福大叔当然是个好人,男孩在念书之前几乎天天混在他的车摊上,你随便扫一眼就会发现他是个热心而又自卑的人,怕老婆,怕邻居,怕干部。他的修车摊一直摆在巷子西口,那里生意比较差,远不如东边,靠近解放路,有很多行人。内情是,解放路上一百米之外有另一个修车摊,那个摊主只过来说了一句“马福,滚”,马福大叔就搬到西边去了。他那么好欺负,男孩却一直觉得他是可以倚靠的对象,而他确实也没有辜负了男孩。
马福大叔后来还是死了,被他的房子压死的,这件事后面还会再说。男孩心痛极了,觉得那些对他好的人就像破墙上的泥灰,一个一个、接二连三地掉下来,有一天这破墙大概也会坍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