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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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骇


靳家花园在解放路尽头的一条小马路上,那是戴城少见的法国式洋房,有一个很大院子,前面是草坪,后面是树林。高达三米的围墙,上面纵横交错着生锈的铁丝网。男孩的爷爷,长风机械厂老钳工顾长根在这里看门。一九六八年武斗期间,他带着几个徒弟抓了些人,用铅丝缚住了关在审讯室里,不料半夜里这人运气挣断了铅丝,企图逃跑,顾长根的徒弟上去就给了他一锤子,当场红的白的都出来了,虽经包扎,仍因抢救无效而死亡。后来武斗结束,双方各自算账,杀人的徒弟判了无期徒刑,顾长根连带倒霉,吃了几年官司,放出来以后沦为看门人,守着这个靳家花园。人们说他一生的凶恶奸猾,都变成了门房里终年炖在炉子上的一壶开水,嘀嘀咕咕,冒着一点灰溜溜的热气。

靳家花园已经荒废多年,按照它的规格,本来应该是个机关办公室,或者疗养院,至少也可以成为区级图书馆,但关于它的故事中,不但飘荡着孤零零的鬼魂,还有屠杀的血腥。它最后一任主人就是在后院跳井自杀的,此后多年,时不时会从井里爬出来,吓到某个深夜流连不去的傻瓜。到了一九六七年,武斗期间这里关押着很多俘虏,一边审,一边杀,一边埋。井里哀怨的鬼魂已经无足轻重了,他就算可以爬出来,也会被诸多暴怒的亡魂乱脚踹回去。这地方没人敢来,但它还是需要一个看门人。人们有时都糊涂,顾长根究竟是守着大门不让人进去呢,还是不让那些鬼魂跑出来乱嚷嚷。

对男孩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它收容了自己的爷爷,否则这个傲慢、顽固的老头子就得住到蔷薇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男孩在念小学之前总算独自踏出了蔷薇街,现在他向靳家花园走去,这是他活动半径的极限。已经是夏天,情况有了点变化,一个古怪的流言,据说靳家花园里埋着财宝。那并非空穴来风,根据报纸上的新闻人们知道,不久前翻修的定慧寺大殿里挖出了很多经书,很多奇珍异宝。如果定慧寺可以,那么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靳家花园也可以。

男孩趿着鞋子走在滚烫的马路上,鞋子是一双中号的解放鞋,把鞋帮剪掉了一圈,变成拖鞋。这非常难受,它集合了解放鞋和拖鞋的缺陷,既不跟脚,又磨脚指头。男孩夏天只有这么一双鞋,否则只能穿布鞋,他根本就不爱出门,但这一趟却必须去。

因为那个猫脸,他声称要在靳家花园挖到金银财宝,但他根本进不去,于是就把男孩揪了过来。

“去把你爷爷引开,今天晚上我要去挖财宝。”

男孩心想,真蠢,怎么可能有财宝?他无力反抗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如果拒绝跑这一趟,他就会被猫脸整得很惨。男孩现在策略是,混过眼前就是胜利,只要今天不被人欺负,管它明天会发生什么。

沿着围墙往靳家花园的大门走去,墙内的大树落下厚重的阴影,这条路上白天也很安静,夏季明亮的午后使那种阴森感稍微淡了,男孩听见自己的鞋子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有点紧张,倒不是因为鬼魂,而是他的爷爷顾长根,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

男孩走进靳家花园,发现顾长根在睡觉。他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微微地歪着头,发出沉重的鼾声。男孩走过去拍拍他的胳膊,他没有醒,继续打鼾。这把藤椅平时都在门房里,这会儿像宝座一样放在院子的正中央,面对着大门,背后是一排乱七八糟的灌木,灌木后面是两棵银杏树。得绕过这个花圃,从侧面进去才能看见洋房。男孩不记得自己去过那里,每次到靳家花园来,他和姐姐都只能在门房周围走一圈,顾长根不给他们进去。

男孩看到一杆长枪斜靠在树边。它太长了,放在屋子里几乎可以戳到天花板,铁灰色的枪头,上面还焊着四个倒钩。这是门房顾长根最擅长使用的武器,在一九八○年的夏天,令各路蟊贼闻风丧胆的丈八钩镰枪。

那个关于财宝的谣言越传越邪乎,有人声称自己在花圃里挖到了一坛银元。猫脸说,你们知道银元值多少钱吗,每一枚,都顶得上你们爹妈一个月的工资。那时猫脸也来过靳家花园,他当然算不上什么角色,只是个看热闹的小学生,混在真正的社会青年、二流子、不良少年之中,企图进入园子。他们没把顾长根放在眼里,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老头子并不好对付,那把钩镰枪是他特制的,既可以把人从墙上钩下去,也可以从门口捅出去。他弄伤了很多人,整夜不睡扛着大枪在花园里巡逻,有一次他赤手空拳制伏了一个翻墙进来的高中生,把人胳膊弄脱臼了。

猫脸也害怕这老头。那是不久前,顾长根回到蔷薇街,适逢猫脸在捉弄男孩,边上围了一群孩子起哄,顾长根走过去把猫脸拎起来,扔了出去。男孩仅有的一次干净利落的胜利。顾长根弯下腰,对男孩说:“无能。”男孩无所谓地说:“我打不过他们,猫脸都十一岁了,我才七岁。而且他们人多。”顾长根说:“你跟你爸爸一样。”男孩心想,我爸爸,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看到别人揍我,只会皱眉头,但是像你这样把猫脸扔出去,下回你不在了我更倒霉。

男孩再次推了推顾长根,他还在睡,鼾声转了个弯又响了起来。男孩看见他的嘴角挂着白沫,可能是太累了。男孩想起了猫脸的命令,晚上把你爷爷引开。他说:“爷爷,爸爸叫你去吃晚饭。”顾长根还是没醒。男孩不敢再说话了,他绕过藤椅向里面走去。

高大的银杏树在头顶发出低吟,没有蝉声,夏季太茂密的荒草里有一种奇怪的焦味,好像是那些草的内部被太阳烤干了。男孩看到那栋高大宽阔的外国建筑,有两层楼,圆弧形的台阶正对面是一个干涸的水池,里面有一些树叶。大门敞开着,他走上台阶,这根本就是个空房子,里面一无所有,很多玻璃窗都碎了,地上有一些脚印,看来是那些闯入者留下的。男孩走进去,一股热气腾腾的灰尘味钻进了鼻孔,像是在某个巨大兽类的口腔里,明晃晃的正午,他的眼睛盲了半拍,慢慢地恢复过来,看到墙上的陈年标语,不知道写着什么字。地上铺着深色与浅色的棋盘格地砖,一条弧形的楼梯旋转着升向二楼,到处都是灰,以及撕碎的纸屑。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房子,高大,阴沉,骸骨般呼啦一下兜头而来。

你是想找到财宝呢,还是想找到亡魂呢?

男孩吓呆了,慢慢地退了出来。过后很多年,他不明白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守着这么个鬼地方,不让人进去。这房子按林雪凤的说法,最好是很多男人在里面脱光了衣服撒尿,才能解除一点阴气。

男孩回到自己的爷爷身边,他还靠在藤椅里,头歪得更低了。男孩忽然发现,刚才在他绕过藤椅的时候,顾长根的鼾声就停止了,否则他不可能那么清晰地听到银杏树的沙沙声。这真是奇怪。他抬头看了看顾长根的脸,有一些血管正在变成紫色,逐渐浮现在皮肤的表面。

这时有人走进了园子,两个穿衬衫的青年,都戴着墨镜,留着小胡子。他们停下脚步,说:“老头。”过了一会儿又喊:“老头。”男孩说:“我爷爷睡着了。”这两个人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弯下腰看了看,然后一起竖起了身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中一个人说:“真倒霉,赶紧走。”男孩说:“你们是谁?这儿不许别人随便进来的。”那个人说:“你最好赶紧去找你爸爸,你爷爷死了。”

男孩站在园子里,呆呆地继续听着银杏树的声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顾长根脑子里的血管破了,大面积的脑溢血,就像无数蟊贼蜂拥而入占领了他的园子。男孩长大以后回忆这段往事,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树木发出的声音,又像歌唱,又像哗然,一直留在了耳蜗深处。

那以后男孩远离了靳家花园,新的看门人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乡下老头,他挡不住汹汹而来的宝藏探险家们,甚至对前来晾被子的妇女都束手无策。这园子被人们恶狠狠地犁了一遍,财宝没发现,很多人都被碎玻璃扎破了脚。那是顾长根生前设下的埋伏,他把敲碎的玻璃瓶撒在了花圃里。直至一九八四年,靳家花园忽然成了商业局的俱乐部,一楼化身为茶室,二楼是舞厅。房子重新修葺,又找了一个花匠来打理园子,花匠同样着了道,送到医院把脚缝得像粽子一样。没有人知道顾长根到底埋了多少玻璃渣子。

男孩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遗迹,你走过的每一条街道,住过的每一栋房子,都可能有很多人留下过他们的身影,时间中的事物是死去又复活的东西,在有生之年,周而复始,重叠交错。人的一生往往比这些事物活得更长久,但人无法复活,只能徒然地走向衰亡。

几年以后,男孩还看见过那杆枪。它被一个身披刺青的流氓握在手里,参与了一次相当残酷的街头斗殴,它虽然不是很精美,但具有足够的杀伤力,那些望风披靡的人甚至还被铁钩钩了回来。后来更多的人涌来,刺青流氓把枪舞得密不透风,陶醉在冷兵器的快感中。那杆大枪威风八面,发出阵阵啸叫,似乎完全忘记了,在那个夏天曾经和男孩一起目睹了主人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