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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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光照耀的阴暗

 

也许,我们的祖先在明亮的大地上划出了一块上下四方的阴翳世界,将女性束缚在阴暗的深处,并且将她们视为世上最白皙的人吧。如果白皙的皮肤是至高无上的女性之美不可或缺的条件,那么我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么做也没问题。白人的发色明亮,我们的发色黑暗,这是自然教会我们的阴暗的道理,古人在不知不觉中遵循着这种法则,让黄色的脸庞显得白皙。

我曾在上文提及染黑齿,过去的女人剃光眉毛,不正是使脸庞更突出的手段吗?而且最令我感到佩服的,是闪烁着昆虫翅膀般光泽的青绿色口红注40。现在就连祇园的艺伎都很少用它了,但是只有将这种红色想象成微暗且闪烁的烛光,才能明白它的魅力。古人故意将女性的红唇涂成青黑色,再为它赋予螺钿一般的光彩。丰厚明艳的嘴唇将脸上的血色全部夺走。在华美的灯笼下、闪烁的黑暗中有一位年轻的女性,她那鬼火般的青色嘴唇不时微笑并露出黑漆般光亮的牙齿,我想不到比这更白的脸庞了。至少在我脑海中的幻想世界里,这比任何白人女性的白色更白。

白人的白是透明的、理所当然且平凡的白;而前者却是一种超脱人类的白。说不定这种白根本不存在。也许那只是光影制造的恶作剧,只存在于那种场景。但是我们认为这已经足够好,不再奢求。

我想象着这种脸庞的白,在此想要讲讲包围它的阴暗。我曾在数年前带着从东京来的客人去岛原的角屋游玩,并看到了难以忘怀的一种阴暗。那正是后来在火灾中烧尽的“松之间”这处大演艺场,只被几盏烛台照耀的大房间的黑暗与小房间的黑暗相比,其浓度不同。在我潜入房间的时候,正巧有一位剃去眉毛、染着黑齿的年长女招待在巨大屏风前摆放烛台。只有屏风前的一两叠世界是光亮的,在屏风的后侧垂挂着仿佛要从天花板上落下的高大浓厚、仅有一种颜色的黑暗,摇晃的烛火无法穿透它的厚度,仿佛撞向黑色的墙壁一般被弹开。

各位见过这种“被光照耀的阴暗”的颜色吗?它的物质构成与夜路的黑暗等等不同,看上去像是一粒粒散发着彩虹光芒、充满细灰般微粒的物体。我心想这黑暗会不会侵入双目,不由得眨了眨眼。现在流行建造面积小的演艺场,只建十叠、八叠、六叠之类的小房间,即便点上蜡烛也看不到那种黑暗。但是过去的大殿和妓院等地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宽阔的走廊,经常规划出几十叠的大房间,也许这种房间总是被这种雾一般的黑暗笼罩,身份高贵的人们全身心浸在阴暗的浮沫中吧。

我曾在《倚松庵随笔》注41中提到,现代人早已习惯了电灯的光亮,忘记曾有这类黑暗了。特别是房间内的“眼中可见的黑暗”中仿佛有闪烁的、海市蜃楼般的东西,容易唤起幻觉,有时比室外的黑暗更可怖。

如此想来,魑魅和妖怪等应是在这种黑暗中横行,那些被高垂的帐帘、屏风和拉门层层包围的女人,难道不是魑魅之类的亲族吗?黑暗将这些女人们包裹十层乃至二十层,将衣领、袖口和衣服下的所有空隙全部填满。不,说不定这黑暗是从她们的身体、从那张染了黑齿的嘴或者黑发的发梢,像妖怪土蜘蛛注42吐蛛丝一般形成的吧。


注40 以产生于江户时期的小町红为代表,用润湿的笔沾湿它的青绿色表面,便会在瞬间变成鲜艳的红色,可以用作口红。艺伎常用此点缀下唇。

注41 出版于昭和七年的随笔集。倚松庵是谷崎的旧居,庵号来自夫人松子。在这里创作的代表作是《细雪》。

注42 传说中出身于京都的妖怪,有鬼脸、虎身、蜘蛛的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