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中寻求美
可是,为什么只有东洋人才有积极地在幽暗中寻求美的倾向呢?西洋人虽然也经历过没有电灯、煤气和石油的时代,但是孤陋寡闻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喜欢阴暗的癖好。过去日本的幽灵没有脚,但据说西洋的幽灵虽有脚,却全身透明。从这些细枝末节便可以看出,我们的幻想中总有漆黑的阴暗,而他们竟将幽灵都变得像玻璃一般光亮。
关于其他各类日用工艺品,如果说我们喜欢的颜色由阴暗堆积而成,那么他们喜欢的颜色是由阳光堆积而成的吧。无论银器还是铜器,我们喜欢锈斑,他们却认为这不干净、不卫生,并将其研磨得闪闪发亮。他们尽量不在房间中制造阴影,将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刷成白色。建造庭园时,我们种植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却铺上平整的草地。
这种嗜好的不同究竟依何而生?我想,我们东洋人喜好在自身境遇中寻求满足、耽于现状,不会对阴暗感到不满,并将其视为无可奈何的事物,若光线不足便随着这不足潜入阴暗,并且在其中发现属于自身的美。然而进取的西洋人总是追求更好的状态,他们把蜡烛换成油灯,再将油灯换成瓦斯灯,又把瓦斯灯换成电灯。他们追求明亮从不停息,即便是微小的阴影仍要费心思扫尽。
也许我们在这种气质上有不同,但是我想从肤色差异的角度思考一番。虽然我们自古以来认为白皮肤比黑皮肤高贵,并以其为美,但是我们的白与白色人种的白有些不一样。如果靠近各人观察,会发现有比西洋人白皙的日本人,也有比日本人黑的西洋人,但是这白和黑的状态不一样。
虽然是我的经验之谈,我以前住在横滨的山手町,曾不分昼夜地与住在租界的外国人玩乐。我去他们常出入的宴会厅和舞池的时候,在他们身边时不觉得白皙,但是从远处却能一眼看出他们与日本人的区别。虽然日本人身着不逊于西洋人的晚礼服,也有女性的皮肤比他们更白,但是只要有一位这样的女性进入西洋人群之中,从远处眺望时便可以立刻发现她。这是因为无论日本人有多白,他们的白中有微弱的阴翳。
因此这类女性为了不输给西洋人,为后背到上臂乃至腋下,所有露出的肉体部分涂上厚重的白粉。可是这么做,仍不能消除沉淀在皮肤深处的阴暗。仿佛清冽的水底有一层污物一般,从高处俯瞰则一目了然。特别是她们的指缝间、鼻翼旁、脖子和后背,总有像尘埃聚积般的黑色阴影。西洋人的表面看上去污浊,内部却明亮通透,身体中无论何处都没有这种微有些脏污的阴影。他们从头到脚没有一丝混浊,只有透彻的白。
故而若是有一个日本人混进他们的集会,就像白纸上沾了一滴薄墨渍一般,在我们看来甚是碍眼,令人不悦。如此看来,便可以理解过去白人排斥有色人种的心理了。对于敏感的白人而言,即便社交场合仅有一点暗渍、一两个有色人种,仍不能不以为意。
如此说来,不知现在的情况如何,在他们迫害黑人最猛烈的南北战争时期,他们厌恶和轻视的对象不仅是黑人,甚至还有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混血儿之间的混血儿、混血儿和白人的混血儿等等。他们有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混血儿这些说法,只要有一丝黑人的血脉,便追查并迫害到底。有的混血儿看上去与纯正血统的白人没有差异,只是两三代前的祖先里有一人是黑人,但是他们执着的眼光不会放过纯白皮肤中潜藏的一丁点色素。
如此看来便可明白,我们黄色人种与阴翳的关联有多深。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处于丑恶的境地,因此我们理所当然地在衣食住中用暗色调的物品,意图让我们沉浸在阴暗的气氛中。我们的祖先并非明白自己的皮肤中有阴翳才这么做,他们也不知道世上有皮肤更白的人种,只是他们对色彩的感觉使得他们自然而然地生出这种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