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阴翳
数年前,武林无想庵注43从巴黎归来,据他说东京和大阪的夜晚比欧洲都市明亮得多。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正当中,还有些人家点油灯,在日本,不去偏僻的山里连一户这种人家都找不到。恐怕世界上最大量地使用电灯的国家就是美国和日本了吧,日本想模仿美国的一切。
无想庵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四五年前,那时霓虹灯招牌还没有开始流行,等他下次回来时发现城市越来越亮,一定会感到十分惊讶。接下来的故事是我听《改造》杂志的山本社长说的,据说他曾经陪爱因斯坦前往关西游玩,途中火车经过石山注44附近时,眺望窗外景色的爱因斯坦说:“啊,那里有相当浪费的东西!”山本社长便询问是什么,爱因斯坦指了指那里的电线杆,上面的电灯居然在白天亮着。“因为爱因斯坦是犹太人,所以这么仔细吧。”山本先生如此解释。
不论美国,与欧洲人相比,日本人在用电灯时更不节约这一点似乎是事实。说到石山我又想起一件趣事,我思考今年秋天究竟去哪里赏月好,一番思索后终于决定去石山寺。可是在八月十五夜的前一晚,我看到新闻说石山寺为了让明晚观赏月亮的客人更有兴致,将在山林间安装扩音器,播放唱片《月光奏鸣曲》。我读了这篇报道,立刻取消了去石山的计划。
扩音器固然令人苦恼,但是按这种思路,我想那座山上一定被挂满电灯和霓虹灯,让它看上去热闹非凡吧。我曾因此毁过一场赏月之行,那是在某年的八月十五夜,我想去须磨寺的池塘上泛舟,我约好朋友,带上节庆料理,去那里一看,发现那片池塘的四周装饰着一圈豪华的五彩电灯,与它相比,月亮甚至失去了光辉。
我思考再三,发现近来我们对电灯感到麻木,居然对过度照明带来的不便没有感觉。赏月暂且不提,但是宴席、料理店、旅馆、酒店等地实在是太滥用电灯了。虽然为了招揽客人,有必要装些电灯,但是在夏天天色尚明的时候点灯,不仅浪费,且更热了。我在夏天无论前往何地,均会因此丧失气力。外面明明凉快,房屋中却热得过分,这绝对是电力过强或电灯过多的原因,如果试着关掉一些灯,便会立刻凉爽起来,可是客人和主人从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这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原本室内的灯火应当在冬季调亮些,在夏季调暗些,这样可以带来凉爽之气,至少不会招引虫子飞来。可是点亮多余的电灯,说它太热再开开电风扇,只是想想便觉得厌烦。特别是日式房屋的热气可以从四周散去,还算可以忍受,但是酒店的西洋式房间不仅通风不好,地板、墙壁和天花板还会吸收热量,再反射到各处,真是受不了。
姑且容我举个例子,在夏日夜晚去过京都的都酒店大堂的人,应该会与我有相同的感受。酒店坐落于朝北的丘陵上,可以将比叡山、如意岳、黑谷的塔和森林等等东山一带的翠绿山峦尽收眼底,景色令人神清气爽,因此更使我感到惋惜了。
在夏季的一个傍晚,我想沉浸在山清水秀的爽快气氛中,因其满楼清凉之风慕名特意前往,结果到了之后,发现白色的天花板上嵌满了巨大的乳白色玻璃,令人难以忍受的灯泡仿佛在其中呼啦啦地燃烧。近年来,洋楼的天花板造得低,因此就像头顶上飘着火球一般,用热来形容还不足够。越靠近天花板的身体部位越烫,从头到后颈再到后背,我有种被炙烤的感觉。而且这里的面积明明只用一个“火球”就足矣,但是天花板上居然安了三四个,此外沿着墙壁和柱子还设置着几个小“火球”,可是它们的作用除了消除角落的阴影之外,什么都没有。眼见之处有白色墙壁、红色的粗柱子、豪华的马赛克图案地板,这些东西像刚印好的石版画一样映入眼中,这也令我感到酷热。从走廊进入大堂时,可以立刻感受到温度变化。即便是凉爽的夜风吹进这种地方,也只会立刻变成一股热风。
我以前不时来这家酒店住宿,对这里有感情,所以友善地提出了忠告。这儿可以眺望胜景,最适合夏日乘凉,若是被电灯破坏,着实太可惜。当然了,对于日本人而言,无论口中说西洋人多么喜欢明亮,在那种酷热下必定闭口不言。他们只需关灯试试,便能立刻感受到效果并理解吧。
虽然这只不过是举一个例子,但是这事情不仅在这家酒店发生。使用间接照明的帝国酒店还算可以,而且我认为夏天还可以再暗一点。问题在于当今的室内照明已经不将读书、写字、缝针之类视为问题,只专门用于消除角落的阴影,这想法与日式住宅的美学观念无法共存。私人住宅为了经济而节约用电,反而做得巧妙。但是在做买卖的房屋中,走廊、楼梯、玄关、庭园和大门等处总是设置过多光源,导致房屋和庭园变得缺乏深意。
虽然冬天这样更温暖,有些好处,但是夏季的夜晚无论逃去多么幽远深邃的避暑地,只要是去旅馆,大致都会遇到与都酒店一样的悲哀。因此我认为,将自己家四周的窗户敞开,在纯粹的黑暗中挂上蚊帐,慵懒地躺着,才是最适合纳凉的方法。
注43 武林无想庵(1880-1962):日本小说家、翻译家。本名武林磐雄,后改名为武林盛一。
注44 位于滋贺县大津市,在大阪的东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