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其实，刚到医学院上解剖课的时候，方樱子也被吓得哭爹喊娘，魂掉一地。记得第一天上解剖课，方樱子做好了思想准备。不以为然地想，不就是一堆神经、肌肉、骨骼、结蹄组织吗？与一只猪、一只鸡有什么区别，我们祖先茹毛饮血，我们现在大口啃动物尸体，地球上还有食人族呢，人，其实就是地球的一种生物。

顺着这个逻辑思维，方樱子一脚把“可怕”两个字踢出了地球。

上课前，方樱子把口罩上喷了两滴兰蔻奇迹香水，一股清晨朝露的清新，香进了骨髓武装了思想。

医学院解剖室走廊里挂了多幅伟人、科学家、哲人的油画像。马克思浓密的大胡子，一根一根滋生的都是崇高，他画像的胡子下面闪烁着行云流水的语录。

“认识世界的目的在于改造世界。”

“认识尸体的目的在于改造疾病。”方樱子悟出了马克思真理下的医学真理，医学院老师完全掌控和理解学生们的心理，正能量的心理暗示太给力了，方樱子信心百倍。

鲁迅先生整洁的胡须里雕刻的都是深刻的思想，胡须下面也闪烁着行云流水的箴言。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冰冷的尸体，敢于正视凝固的黑血。”方樱子悟出了鲁迅先生思想下的医学精髓。她激情四射。

真理可以震慑一切妖魔鬼怪。

方樱子雄赳赳走在进入解剖室的队伍里。心底里，真理和思想的激情之火呼呼向上窜，她恨不得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带领同学们向前冲。

“哎呦！方樱子，你踩我脚干什么，吓慌了，哈哈，害怕了吧。”前面的男生怪笑着回头对方樱子说。

“一边去。”方樱子豪气地回击。

方樱子迈着大步踩了别人的脚，不是慌，是心底窜出的胆量。

“俗母（肃穆）、俗井（肃静）！”解剖男教授一脸雪花梨的黑点小雀斑，浓浓的大山东淳朴口音。方樱子一听口音一看雪花梨上的黑点差点乐了。

“那伟童靴，把魔镜宅了。（那位同学，把墨镜摘了。）”

方樱子回头一看，险些笑了，同宿舍的女生在解剖室里戴了一副大框墨镜，完全像个傲然的瞎子。她怕福尔马林药水醺眼睛，提前做好了防护。

“要杨素仍争（严肃认真），手闲对石梯摸爱散分众（首先对尸体默哀三分钟）。”

三分钟之后开讲，教授一通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三观教育。讲完了三观，解剖教授搬起一条死灰灰的大腿，这次讲的当然是大腿上肌肉、骨骼的故事，随后他又拽了一条弯曲的胳膊，教授不戴橡胶手套的手完全本真上阵。这是温暖与冰冷、热血与漠然的亲密接触。

二百零六块骨头，六百三十九块肌肉，上千亿个神经元，人体是个多么复杂神秘的宇宙。方樱子盯着教授不戴手套的手开始走私乱想。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被福尔马林泡尸水熏得眼泪哗哗的，擦也擦不完，演哭戏完全不用上眼药水。方樱子像伤心地痛哭躺在水泥台上的亲人。

为了仔细研究龇牙咧嘴的头骨，同学们密集地扎向前面几个骷髅，一圈一圈屁股朝外竖起了人墙，方樱子以头为刺破点，撅着屁股也扎不进去。霎时间，解剖实验室的房间显得格外大。方樱子回头，看见一个咧嘴的小脚老太笑吟吟地躺在白色台子上，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了飘，旁边一个长胳膊长腿的威武男人咧着嘴，半个脑袋被挖空。左边台子上，透明玻璃瓶里泡了一排从一月、二月、三月一直到十二月大小的婴儿，十二个光屁股的婴儿张着嘴“啃啃唧唧”似乎在哭诉他们的委屈和伤心。最前面的玻璃瓶里泡了整整一瓶子眼睛，每只眼睛都寒光四射、脉脉含情地盯着方樱子。右边，吊着线的骷髅尸骨架哆哆嗦嗦似乎想说什么。后来，方樱子发现是自己的身体哆嗦震颤了骨架。马克思的科学真理和鲁迅先生的深刻思想完全镇不住面前的一切，方樱子头都大了，头发即刻竖起，全身的柯尔蒙化作一声尖利的叫喊，划破解剖室的安静，高出教授讲课的声音无数个八度，她一个箭步窜到黑板前雀斑脸教授身边，如果不是雀斑脸教授钳子似的大手一把拉住方樱子的胳膊，方樱子就直接窜出教室外走廊里，找马克思和鲁迅先生的画像去了。

唉！这节解剖课上的，完全成了惊魂之梦。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被踩脚的男生特意跑到方樱子面前，学女音尖叫一声后闭着眼睛软软瘫下去，他在夸张地表演被吓晕的方樱子，方樱子毫不客气地抬起高跟鞋狠狠踹了一下他的屁股。

“今天中午食堂有肉包子，快走啊！”不知谁喊了一句，同学们加快了步伐。食堂的肉包子一咬流油，香而不腻，红红的汤汁裹着嫩嫩的肉馅，一口下去又香又松软，医学院的肉包子一直是同学们的最爱。方樱子托着饭盆里的包子和凉菜走到餐桌边，坐下后，“咔”方樱子张开狮子大口，小半个包子咬到嘴里。可是，方樱子突然张着嘴，嘴里堵着包子，定格在那里，她看到雀斑脸教授坐在餐椅上捏着肉包子大口往嘴里塞，一口、一口、又一口。他的手、他的手捏解剖室里的大腿、胳膊，托着骷髅的时候没戴手套呀，这、这豪气和生猛，堪比水浒中的好汉吃人肉馅包子，方樱子惊呆了。

“方樱子、方樱子，今天中午的肉包子特别特别够味，你看这肉色，特别像解剖室里教授提的大腿和胳膊。”被方樱子踢了屁股的男生坏笑着对方樱子说。

“方樱子，你知道解剖室的骨架是怎么做的吗？要先在蒸锅里把肉蒸熟，听说专门蒸肉的女教师从来不吃肉，因为那个肉味呀。哈哈！太香了。”另一个男生恶狠狠地咬着肉包子，边夸张地咀嚼，边对方樱子说。

方樱子嘴里的包子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她捂着嘴跑出了食堂，包子被男生们一抢而光。

上了很多节解剖课之后，方樱子开始变得淡然和从容，她可以带上早点进解剖室，有些男生佩服地说，在这里吃早点啊，真佩服你的胃口。她可以把厚厚的解剖书放在泡尸体的台子上从容翻看。她可以把骷髅带回宿舍和疯狂的女室友们认头骨上面的蝶骨、颞骨……然后熟练地背诵十二对脑神经口诀：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叉六外展、七面八前九舌咽、迷走副脊舌下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