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秦腔
我看京剧,是看凛然不可犯的正气;看沪剧,是看女才人在台上拧花走柳;看秦腔,则是看演艺者的嘴。这秦腔是地道的陕西方言的吼唱,因而又称吼秦腔。日常生活里,听陕西口味浓重的人说话,若是轻揉慢挑,我可懂十之八九,说得快了,如抓一把湿豆子扔进油锅里,虽然声声入耳,却是扑剥散闷,听清楚的不过十之五六。秦腔吼起来又是快节拍,且夹叙夹议,鱼龙混游,快到极处,叫人对唱者有背过气去的担忧。听一折秦腔,如果不看唱词,入耳入心的止在十之二三,一边听唱,一边看唱词又扰了兴趣,因此,在感慨长腔短声的同时,只好尽看嘴的起承转合。如果女主角生一张青蛙嘴,再好的角儿我也是兜头便走。
我们的传统戏剧,剧的成分少,戏的东西多。在乡下,逢年过节,大人孩子们相互招引着去“看戏”,他们要看的多不是戏,全部快乐是“看戏”这件事情。记得小时候,姐姐常领着我去看戏,如今想来,看的什么早就忘了,只记得天冷,脖子缩在领子里,手缩在袖子里,像一只耐冬的麻雀。回家的路上,见到有人吃着大串的糖葫芦,就馋着不走。这是我对于看戏的最早记忆。到城里之后,又知道了“票友”的存在,这是一批专业戏迷,他们的趣味多固定在某某名角身上,并对这角色的一切折服,唱腔,妆理,甚至可能是台步走姿。我参加工作不久,认识一个老者,六十几岁,是机关的门房,据传在解放前是闻名的票友,每每机关联谊,人们一定请他到场,仿佛没有他就没有了规格。在人们的掌声中,他总是先鼓鼓瘪了的腮,僵僵地来回迈几趟老步,拧着脖子,瞪着眼睛,“高皇帝,在九天,也不管他孝子贤孙,变成飘蓬断梗”,但十几年来唱的总是这一句词。后来机关的小孩子都熟了这调,三五个无赖小儿常跟在他身后,捏着嗓子唱“高皇帝”。
秦腔是极讲究妆理的,眉眼嘴鼻都有着严格的规范与专门画法,一张脸可分为多类:整脸、三块瓦、元宝脸、碎花脸、豆腐块、佛脸、妖脸等等,这种把人的各类性情及心思固定在脸上的做法,即所谓脸谱。我从小喜欢花脸,是京剧那类的大花脸,觉得看上去挺开心,必要了还可以吓唬旁人。后来稍长,我又有了集邮的爱好,我集的是人物专题,厚厚的三册,在这专题之首,便是一套“脸谱”的票。闲来没事,或夜静星多的时候,便用摄子一枚枚夹起,如看帖一般赏读,这分而类别的脸色,实在是世上最好的颜色。我认识一个医生,是治疗白癜风病的专家,他给我看过一张秦腔角色的剧照,是一个丑角,鼻子的两侧白斑均列,细细看去,原来竟是两块病斑,却是生得惟妙惟肖,宛如精工的化妆。这个角色有一群戏迷,是个名角,下了舞台却谢不下妆,走到街上,很多人追着看。苦恼之余,便求救这位医生,几个月后,病斑消了,只是这角色登台之前又多了化妆的麻烦。
我的窗外有一湖,叫莲湖,每到晚上七八点钟,就有人站出一块场子,来此的总是那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这是一些秦腔迷,业余了来此尽性。这些人物能唱善奏,一身多才,你方唱罢我登场,人围得越多,他们的嗓门越亮。观者中有耐不住寂寞挤过去蛮唱的,他们呷一口茶便去敲梆子,放下梆子又是板胡、月琴,每天聚唱到晚上九十点钟,兴致高了还会再晚。我差不多每天都在那里消磨一会儿时间,挤坐在人堆里。天热后,就挑一处僻静的角落,一边抽烟,一边细看。远距离坐着有远距离的好处,虽然看不清楚一张张吼唱的嘴,却省得唾沫星落到脸上。坐得近了,唾沫星飞在脸上,是不便伸手擦的,只好任风吹干。有的时候,我在房子里懒得动了,只要梆子声声乍起,我只须推开窗子,铿铿哑哑的嗓音就入了屋里。我躺在床上,半闭了眼,臆想发声的是怎样的一张阔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