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菜与黄豆同嚼
在梦中,如果我们见到自己沾了满手满脚的大粪,而且怎么迈步也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第二天早晨醒来,我们差不多就要欢欣鼓舞起来,因为这兆示着在近日里会有意外的财运。但如果在梦中见到自己有数不尽的钞票,接下来一连几天都会心惊肉跳,因为这又是一种凶相,兆示着将有突如其来的灾事发生。清朝顺治十八年,金圣叹的“哭庙案”并发前的一个晚上,他梦见家中每一间屋子都堆满了珠宝箱银,疑惑惊喜后定睛再看时,这些珠宝又在顷刻间不翼而飞,仿佛全部涌到自己的书房。他陷在金镶玉砌的书房里,每迈一步都踩在元宝之上,硌得脚心生疼。金圣叹是古今闻名的大不拘文人的典型,一生倜傥不群,为人怪谲,自负人才,肆无忌言,但这个梦却让他生了谨慎小心,也做了心理准备。因此,当以“叛逆”的死罪入监时,他始终显着“局外人”式的高人态度。
有一句俚语叫“视金钱如粪土”,从积极的意义上去理解,这是一句解梦的话,梦幻与现实之间虽然仅是一睡一醒的半步之隔,却有着隔世之遥。如此的因果却也合辙于一条生存的道理:如果把一件事情幻想得过分美好,结尾时总是不尽如人意,甚至惨悲,相反,如果把事情看得实在一些,把结局看得淡泊一些,再清苦的境遇也会活得有滋有味。我知道一位老人的事情,他是我父辈的朋友,他一生坎坷,解放前是做“反战”工作的,意即深入敌人内部的我军谍报人员。因为有一件事情说不清楚,可做人证的那个人早已经就义,在一九五八年他被解除了职务,一九六七年又被关进监狱,直到一九七六年他交出了就义者的日记才算彻底澄清了问题。这位就义者是位女性,当时,他们是以“夫妻”名分开展工作的,那本日记记录了诸多史实,同时,记录了他们情感生活的许多不愉快,他是迫不得已才交出日记的。出狱后他被安排在北京某部,恢复了以前的副处级职务。面对自己的苍颜白发,他感到失去的东西太多,为找回几十年的青春,经过多方面的努力与挣扎,终于连晋几级,谋到唐山一家部属企业的要职。但是,天公不作美,在他上任的第二天晚上,即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永远地长眠在那场大地震的浩劫中了。这位老人多半生为情所累,为情所苦,最后又丧命在为找回“丈夫气概”的最后一搏上。这位老人的悲剧在于把人生中某些重要的东西看得太重了。
我父亲好酒,却不沉溺于酒,不是酒徒的那类人,现在他已去世多年了,成了地道的酒鬼。我对他最早的记忆就是拎着酒瓶去店铺打散酒。父亲的酒瓶是医院用的葡萄糖输液瓶子,它的特别之处是瓶子内浸泡着黄瓜。我父亲有好几个这样的酒瓶子,每个里面都泡着黄瓜,最大的足有瓶子的三分之一那么大,装满酒,黄瓜在中间悬空着就更显得壮大。酒是不能等瓶子喝干了底才买的,要随喝随续,因此,我差不多三天两头跑酒铺。黄瓜有两种,一种成熟于春夏季,皮绿,腰身多弯弓。另一种在中秋节前后才上市,黄皮,腰身直挺,比前一种短粗。秋黄瓜被酒泡得时间久了,晶莹透明,金中有碧。
父亲在我家院侧辟了一小块地种菜,用木棍或竹棍围成篱笆,早晚拾掇。菜园子不大,菜类却多,长势也好。韭菜、西红柿、茄子、辣椒,四周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子,而黄瓜是必不可少的,两种黄瓜都结得琳琅满架。我父亲每年都要制作酒瓶,当秋黄瓜才有小手指粗细时,他就取来瓶子套住黄瓜,用细铁丝和木制三角架小心翼翼地固定好,黄瓜便在瓶子内一天天成长了。长到觉得满意的时候,他用剪子剪断瓜蒂,一个酒瓶就玉成了。这工作是细致而麻烦的,父亲却做得津津有味,他每年都要做十几个,多数是因为黄瓜的造型不悦人意而报废了,或瓜的颜色不正,或瓜的样子畸形,也有长着长着就蔫了的例子,不过这样的时候特别少。这样,最后的成品仅四五个。新酒瓶制好后旧的就退役了。童年时候我的最大乐趣就是欣赏父亲做这些酒具。长大后我才知道酒中泡参是于身体有补益的,或许父亲以前是喝泡参酒的,后来世道变迁家里变穷才泡了黄瓜。开始的时候可能父亲仅是出于对参酒的渴念或生活的一时乐趣,后来便渐渐养成了性情,这实在让我在心中敬仰父亲。
一个人把生活的磨难看淡之后,是可以变被动为主动的。当年金圣叹被判“斩立决”绑赴刑场,监斩官在临刑前问他是否还有遗言要说,金圣叹想了想,转身向刽子手要了笔墨,工工整整地手书一函,此函是给妻子的,内容是:“字付大儿看,腌菜与黄豆同嚼,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死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