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伶人家族与戏班的“二位一体”
伶人家族职业世袭制度也会表现出伶人家族独特的社会和经济组织方式,其中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是家庭戏班。
应该说,许多伶人家庭与戏班是二位一体的,一个伶人家庭组成一个戏班,或者戏班就是一个伶人家庭,还有一种情况是以一个伶人家族成员为主体,其他伶人家族成员以及社会成员共同组成一个戏班。《乐府杂录》《云溪友议》等古籍记载了部分唐代“弄参军”的伶人名字,例如黄幡绰、李可及、李仙鹤、张野鹤、周季南、周季崇、刘采春,其中后三人即为一个家庭戏班的成员,周季南、周季崇为兄弟,刘采春是周季崇之妻子。范掳《云溪友议》卷下载:
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幔裹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纹靴。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断肠处,选词能唱《望夫歌》。”(23)
这个家庭戏班在安史之乱之后颇为活跃,而且,“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由此,可以推想这个家庭戏班的影响力。
元代家庭戏班也颇旺盛,夏庭芝《青楼集》所记多位伶人也应该是家庭戏班成员,他们形成一个以家庭成员为演员班底的营利性流动剧团。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中的王金榜一家,也是金元或者宋元年间的家庭戏班,其中第四出介绍了这个家庭戏班的基本概况:
(虔上,唱)【紫苏丸】伶伦门户曾经历,早不觉鬓发霜侵。孩儿一个干家门,算来总是前生定。
(白)老身幼习伶伦,生居散乐。曲按宫商知格调,词通大道入禅机。老身赵茜梅,如今年纪老大,只靠一女王金榜,作场为活。本是东平府人氏,如今将孩儿到河南府作场多日。今早挂了招子,不免叫出孩儿来,商量明日杂剧。孩儿过来。
(旦上,唱)【紫苏丸】奴家年少正青春,占州城煞有声名。把梨园格范尽番腾,当场敷演人钦敬。
(白)娘万福!(虔)孩儿,叫你去来,别无甚事,只为衣饭,明日做甚杂剧?(旦)奴家今日身已不快,懒去勾阑里去。(虔)你爹爹去收拾去了。(旦)我身已不快,去不得。
(虔唱)【桂枝香】孩儿听启,疾忙收拾。侵早已挂了招子,你却百般推抵。又不知你每,生着何意?生着何意?教娘呕气。靠着你,这的是求衣饭,不成误了看的。
(旦)【同前】娘行听启,孩儿说与。如今病染着身,岂是奴家推抵。你只管苦苦,将人催逼,教奴怎地。娘,尽教它,任取红轮坠,尤它误看的。(末上)
【同上】勾阑收拾,家中怎地?莫是我的孩儿,想是官身出去?你娘儿两个,休闲争气,休闲争气。婆婆且住,听说与:阵马挨楼满,不成误看的。(净上)(24)
王金榜一家的家庭戏班,由父母和女儿组成,而且,父母“年纪老大”,“只靠一女王金榜,作场为活”,母亲与女儿“商量明日杂剧”,“爹爹去收拾去了”,女儿自称“今日身已不快”,母亲仍然催她“疾忙收拾”,因为“这的是求衣饭”,这应该是当时家庭戏班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
明代还有另外一种家庭戏班,它与以家庭成员组成的职业家庭戏班不同,是士大夫家庭中置备优伶以供自娱和待客的戏班,主要演唱昆曲,在明代万历以后非常盛行,几乎成为一种习俗以及一种生活等级的标志。这种家庭戏班,在史籍中没有留下太多详细的资料,只在某些诗文笔记中被提及,但是,仍然可以从中发现一大批知名的家庭戏班。例如钱岱家庭戏班,《笔梦叙》中有着较为详尽的记载,有女教师二名和“女优十三名”。由于这些士大夫的家庭,经济阔绰,又有闲时,加上主人文化修养较高,在技艺训练、声腔尺寸以及服装道具等方面要求颇为严格,因此,这些家庭戏班艺术水准并不低。
明代伶人家庭职业戏班,《潘之恒曲话》称:
时有郝可成小班,名炙都下。年俱少,而音容婉媚,装饰鲜华。且专心致志,不以情窦自戕,朝缙绅而夕游冶,即欲假寐吾宴息处,余每以知音见赏。辄辞外招,而奏技惟谨。在先淫佚挑达之气一洗之,此后惟防其意得而惰,则技退矣。郝氏班中有三人皆竞爽,而可成最艳,余字之“虞初”。
合写《乐技》之评。
徐翩父,以旦色名。……二女翩翩、亭亭皆能,尤似之矣。
傅瑜,卯之父。色庄而音亮,至老犹不失度。卯之妹寿,皆能以声技擅场,南北音兼美。卯善藏,而寿荡,余以“双艳”名其楼。
小幼王本尧、张志高,皆弹唱之丽者,而不能为剧。何少英啭喉蹙口作怪声,士女皆媚之。子亦旦色,与郝可成齐名。
陈启元,生色,蕴美有度,音亦清亮。
长末,楚楚琅琅。
大净,轩昂叫笑,英毅合体,皆小班之可观者。(25)
“郝可成小班”,是由几个家庭的两代成员为主组成的,也是家庭戏班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徐翩父,二女翩翩、亭亭,父女三人;傅瑜,卯及卯之妹,也为父亲与子女三人;何少英和儿子,也为一个家庭两代成员;还有班主、旦色郝可成,小生王本尧、张志高,另有长末、大净演员。这一戏班,主要以三个家庭成员作为演员班底,伶人家庭的作用显著。
关于傅瑜伶业家庭,《潘之恒曲话》之《傅灵修传》有更有详细的描述:
旧泠傅瑜,少有殊色,为名优,二十以前旦、三十生、四十外,尤以北曲杂剧擅长,班中推为教师。娶于陈,生子女各一。子曰卯,女曰寿。皆美艳异常。年仅十二三,灼灼如双芙蓉。未知名也。新都逸史氏作《二妙篇》揄扬之,一时声重都邑。而卯尤狡甚。寿持闲静……二人登场,一坐尽狂,若交甫逢汉上姝,不知其捐佩而忽失也。第趋狭邪者竞新曲,以昆山魏良辅调相高。寿习为曼声遏云,吴人咸挢舌不下。卯则超距行伍中,振衣舒啸,举国无能和者。虽李延年兄妹不过是矣。己酉夏,岭南韩君来,适当秦淮结社。一至,先问灵修。灵修者,寿字也。既见,语潘髯曰:“彼殊非女流,有侠士风。且闻北音甚劲。吾有《司马相如传》,曷为演之?”灵修请寓目。一夕而竟,十日而成音。卯之司马,寿之文君,宛然绝代才人复出。韩大快,立赋诗数千言,倾橐金为赠。与约曰:“愿下第后寻盟,再观垆头之剧。”遽别去。(26)
傅瑜及其子女,“声重都邑”,尤其一子一女,“虽李延年兄妹不过是矣”。这个伶业家庭,确实具有很高的艺术素质和表演水平。
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中,也有关于伶业家庭的描写,他们应该是盐商全盛时期扬州各个戏班的主要演员,例如大面刘君美是老生刘亮彩之父,俞宏源和俞增德也为父子,均曾经是副末,董抡标是正生董美臣之子,小旦马大保是大面马美臣之子,正生张明祖和大面张明诚为兄弟,陈嘉言和郭耀宗则是翁婿关系。他们并不一定形成家庭戏班,但是,这些伶人家庭成员是各个戏班的重要脚色。
李渔家庭戏班,在清代颇有影响力。李渔“游秦、游楚、游闽、游豫、游江之东西、游山之左右,游西秦而抵绝塞,游岭南而至天表”,“海内名山大川十经六七”,(27)都是携带着由他的姬妾组成的家庭戏班,在缙绅名流之间宴乐演出,以获赆赠。毫无疑问,李渔是以一种文人特有的方式在经营家庭戏班,较一般职业家庭戏班似乎显得更加高雅一些,在赆赠中淡化商业色彩,在游访中去除伶业低贱面貌,但是,李渔仍然为文人所不屑,“李渔性龌龊,游缙绅间,喜作词曲小说,极艳亵。常挟小妓三四人,子弟过游,便隔帘度曲,或使之捧觞性酒。并纵谈房中,诱赚重价。其行甚秽,真士林所不齿也”。(28)不过,李渔经营家庭戏班颇有一套手段,从选才、培训到演出包装都表现出独特的行家风度,而且,他也可以说是家庭戏班中较早充分发掘和利用伶人“明星”价值的。
李渔的《李笠翁十种曲》中,其中一个剧目是《比目鱼》,描写的也是一个家庭戏班的故事。这个戏班,名字为舞霓班,班主是伶人刘文卿,他的夫人是班中女旦,女儿刘藐姑亦随班演出。后来,又组建起玉笋小班,刘藐姑是班中正旦。它也是一个以伶人家庭成员作为基本演员班底的戏班,成员也有其他搭班而来的伶人,但是,来去自由,因此,有时也张贴广告招人,“少净脚一名”,“愿入班者,速来赐教”,(29)已经有些近代戏班的经营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