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次元一语成谶,刘伯升首倡义兵
地皇二年,荆州灾情日益严重,王匡所率流民声势愈大,荆州牧眼见无法再向朝廷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征发亡命之徒,裹挟罪犯,凑得二万余人,转攻王匡。官军本就多是些草莽凶徒,倚仗人多,欲做些劫掠勾当,可王匡所领流民此时仅剩性命一条,官府不依不饶派兵围剿,连最后一条活路也要断绝,关乎自家性命存亡,百姓又岂肯束手就擒?那王匡听闻州府风声,率王凤、王常、马武诸部,伏于云杜,接连等了十数日,才见到官兵不紧不慢走来,满身背负着沿途以剿贼为名所掳来的财货。百姓见状,愈发恼怒官府恶行,这样的官兵,与盗匪何异?都不必王匡、王凤催逼,百姓尽皆杀出,大破官军,杀数千人,尽获其辎重。初战告捷,王匡、王凤士气大盛,连破云杜、安陆,一路劫掠钱财粮食,抢夺妇女丁壮。最后浩浩荡荡还入绿林,伐林填山,牢筑营寨,遂自号绿林军,凭绿林山险要而守。州郡战战兢兢,哪还敢再去招惹,只得闭门自守,报于朝廷抉择。
王莽本就为山东赤眉之祸难以平灭而烦闷不已,听闻荆州又有贼人反叛,愈发震怒,削去荆州牧官职,将其下了大狱。王莽正想调拨兵马派军弹压之时,转过年头,绿林山却突发瘟疫,短短数日之间竟难以遏止,才过半月死者就已过半。绿林山已成绝地,诸部将帅不敢坐地等死,皆率本部各自散去。王匡、王凤、马武及其支党朱鲔、张卯北入南阳,号新市兵;王常、成丹西入南郡,号下江兵;陈牧、廖湛举兵响应,号平林兵。声势浩大的绿林兵实力大损,一蹶不振,朝廷一场危机竟突然悄无声息地化解,实令天下大出意外。
州郡官吏却懒得去多想,本来还为剿贼之事苦无良策,如今老天爷帮了大忙,无不弹冠相庆。新任州牧上表歌功颂德,言天子威仪,上苍眷顾,降下天罚,惩戒凶徒。而山东战事总算也有了眉目,翼平连率田况征发其境内民众年十八岁以上四万余人,授以军库兵革,勤加训练,保土安民,将赤眉禁锢于东方,令其再难向西蔓延。王莽总算心情稍稍舒畅,遂授予田况兵符玺书,令其督办青、徐、齐地赤眉之事。
王莽自以为天下已定,自得其乐,可百姓却因此倒了大霉。王匡所领新市兵转入南阳之后,依旧隐藏于山林之中,不时出山做些劫掠之事,以供部从所用,闹得郡县不得安宁。好在刘早有准备,招募乡勇安民护境。王匡见刘氏兵勇雄壮,也不敢轻易招惹,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但有人欢喜有人忧,南阳郡守早已寝食难安。自新市兵在境内出没后,前队大夫甄阜十分警觉。虽然绿林军如今已沦为草寇不足为虑,可舂陵刘氏却趁机以此为口实,招募乡勇。朝廷向来对汉室宗亲强于管制,虽然近几年稍有松懈,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否则一旦出事,郡守难辞其咎。再者,新市兵所匿山林与舂陵甚是相近,若刘氏与新市兵串通一气,怕会在南阳掀起波澜。可明知隐患不小,甄阜却没有办法,刘氏在南阳势力盘根错节,尤其那刘,更是黑白两道无所不熟,眼下又无不妥举动,若轻易处置只怕反会激起争端。
这日,甄阜正在愁苦之际,属正梁丘赐入府拜见。见长官眉头紧锁,梁丘赐问道:“大人可是为新市兵之事焦灼?”
甄阜见梁丘赐一进门就提此事,料其定有筹划,遂将自己所虑尽数告知,梁丘赐却笑了笑:“刘氏之患,属下倒和大人想到了一处,今日来此,专向大人请示。”
甄阜眼前一亮,示意梁丘赐落座:“梁君既有奇谋,还请言明。”
“那刘已成势力,不可轻举妄动,然其弟刘秀自长安游学归来后,一直在家务农,大人不若征辟刘秀为掾属。一者可向刘示好,以安刘氏之心;二者将刘秀控制在郡府为质。那刘兄弟自幼丧父,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只要将刘秀攥在手里,那刘必受郡府挟制,不敢轻易作乱。”
甄阜甚是赞同:“此法倒也使得,只是那刘秀若不奉征辟,该当如何?”
“那刘秀若无出仕之心,何必游学长安?再者,郡府亦须紧急募兵,不可视那新市兵如无物,步了荆州后尘。”
甄阜不禁拊掌而笑:“嗯,梁君谋划甚是妥当,说不定还可胁迫刘乡勇为郡府所用,助我等剿灭新市贼人。”
梁丘赐附和道:“大人所想更为周详,属下佩服。”
当县吏在郡府指派下赶往舂陵时,却寻不到刘秀踪迹,四处打听,言刘秀游学四方,至今未归,不知去向。县吏寻人不着,只得将此事报于郡府。甄阜连连可惜,只得全心募兵训练。却未承想他二人之计早已有眼线告知刘,而刘秀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日送走了郡府密探,兄弟二人商量再三,刘秀往新野归于姐夫邓晨家,又将新粮运往宛城贩卖,以资刘招兵。初时刘并不赞同,那郡府就在宛城之中,此去岂非自投罗网?可刘秀言自己极少在宛城露面,并无几人相识,即便被人报于郡府,也可说游学归来,闻郡府征辟,特来相投,并无临渊之险。待其稍有松懈,自可在郡府密友相助下解脱。刘才觉刘秀所言有理,便差人连夜送刘秀运粮往新野而去,避开了县吏通告。
不觉又过了月余。
这日,刘秀正在宛城市集售粮,忽然瞧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的那人好生面熟,猛然想起是那李通从弟李轶。刘秀虽与李通相熟,然与李轶仅一面之缘,并无多少情谊,若发觉自己藏于宛城,告之郡府,岂不为害?正欲躲避,速速离去,李轶已然堵在面前。
刘秀正在心慌,谁知那李轶瞧也不瞧自己,只是问道:“店家,你这稻谷多少价钱?”
刘秀只当李轶见自己衣着破旧,满面灰尘,并未认出自己,正暗自庆幸,却又听李轶走近身前,细声说道:“文叔莫慌,家兄有要事相商,请过府一叙。”刘秀思量李通远在长安,并未听闻回乡,本欲相拒离去,又恐争执引来公人,正犹豫不决,听李轶又高声吩咐下人:“这稻谷甚是中意,尔等帮这店家送回府去。”也不等刘秀答应,就吩咐家丁连拥带扶,裹着刘秀往李府而去。
刘秀一路行来,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入了李府,并未送去衙门,才稍松口气。随李轶进到内院,刘秀见其庭院虽大,却无多少摆设,不由得暗自揣摩,观李通平日用度,也不似这般节俭之人。然其家居然如此朴素,除了宅子较为新整外,竟连大哥家都略有不如,着实让人难以置信。而此人今日相邀,言有要事,不知究竟意欲何为?正当刘秀狐疑之际,李轶请刘秀上座,几番推让不得,只好坐下。用茶之际,刘秀正欲相问,却见李通推门而入。
“呵呵,文叔,当年匆匆一别,可想煞了李某。许久不见,文叔是越发精干了。”李通一看到刘秀,就快步上前,还没走到跟前,就是深深一拜。
刘秀见李通果真回到南阳,看来李轶并未诓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下来。忙还礼道:“未知次元兄已归南阳,秀也没能前来拜访,还劳次元盛情相邀,秀真真失礼了。还请次元恕罪。”
李通一笑:“文叔还是这般客气。李某本想亲往迎之,无奈颇有些不便,遂遣李轶邀请文叔过府一叙,还请文叔莫怪李某失礼。听闻郡府欲征辟文叔为掾吏,只是未寻到文叔,可有此事?”
刘秀突然听到李通提起此事,暗叫不好,故作镇静:“哦?还有这等好事?小弟整天忙于生计,还未曾听人提起。”
“既如此,李某便陪文叔速往郡府应召如何?李某在郡府颇有些人缘,必不被一些宵小阻拦,可直面郡守大人。待文叔得了公职,也好为文叔庆贺。”说罢,便欲起身带刘秀出门。
刘秀慌忙摆手:“秀虽苦学数年,本欲报效朝廷。怎奈官场昏暗,故无心功名,如今只愿春耕秋读,了此一生。”
李轶在旁边听二人遮遮掩掩,很是不耐烦:“你二人莫再打哑谜,听得快急死我了。刘文叔,我问你,你是真无心功名,还是说你刘氏兄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怕郡府缉拿不成?”
刘秀被李轶问得面色苍白,正思量如何推脱,就听李通喝道:“李轶不可无礼,文叔是我贵客,怎容你这般质问?”转又向刘秀说道:“文叔莫慌,我兄弟与你说笑呢,切莫当真。”说罢,示意李轶守在门口,不让他人近前,独自与刘秀攀谈。
“文叔如何看待谶纬之术?”
刘秀听李通莫名其妙提起此说,一时有点不明所以:“谶纬一说,虽由来已久,但虚无缥缈,当真不得。”
李通嘿嘿一笑:“谶纬之说,虽多有招摇撞骗之徒,但只要使用得当,则必是一件利器。家父极擅此术,近来占得一谶言,又从他处听闻国师刘歆亦占得类似言语,一时间惶惶终日,不敢告于他人。李某得父所传,今日斗胆,欲将此言告于文叔,文叔可敢一听?”
“有何不敢?”刘秀看李通终于忍耐不住,要说出关键所在,本来还打算继续沉默不语,好见机行事,却听李通说得如此神秘,不由得倒有些好奇起来。
李通瞅了瞅门外,见李轶正在把守,四下无人,便说道:“此言共得八字。”又低下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刘氏复兴,李氏为辅。”
刘秀听完,心中咯噔一下。虽然对谶纬不大相信,但此言前半句倒与邓禹所论暗合。这些年来,天灾人祸肆虐,苛捐杂税横行,百姓生活越发艰辛。上自世族,下至百姓,无不对强盛稳定的大汉朝朝思暮想,面上虽然无人敢说,但人心所向已初见端倪。如今南阳有绿林为祸,人心惶惶,而郡府、世族各方势力错综繁杂,若此时以王莽信任的谶纬高官所占之言告知天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大造声势,必然事半功倍。想到此处,刘秀心有所动,但李通兄弟是否可靠,仍不敢妄言,故而淡淡问道:“次元此言何意?秀实难听懂。”
李通见自己和盘托出,刘秀反而镇定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可话已挑明,又思量刘氏兄弟近来所作所为未必无意,故而壮着胆子,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此言为刘氏复得天下,李氏倾家辅助以成霸业。”顿了顿,见刘秀不语,又说道:“李某此番乃是弃官回乡,归家后深居简出,唯恐有所泄露。不瞒文叔,我已暗中出卖了所有田地、房产、古董玩物,眼下仅剩这处庭院容身。我欲倾尽万贯家财,助你刘家兄弟成就一番功业,还请文叔莫要疑虑。”
刘秀这才明白李府何故如此空荡,小心问道:“次元欲行此灭门勾当,令尊远在长安,岂不为你所累?”
李通听刘秀终于有所回应,忙回道:“但凡文叔点点头,这便差家人速往长安,接父亲回乡。”
刘秀虽略有所信,但毕竟非同小可,李通此时说得天花乱坠,一旦翻脸,岂非祸不旋踵?就算李通诚心相助,其父李守本就高官厚禄,岂会轻易为了一句谶言,而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何况李守似乎还不知李通所作所为,一旦获悉,能否赞同李通倾家相助?若事情败露,尽将罪责推于刘氏,岂不是将刘氏置于风口浪尖?诸多疑问使刘秀不得不万分谨慎。
李轶在门口隐约听个大概,见刘秀许久没有动静,转入屋内,疾步走到案前:“刘文叔,你究竟在怕什么?我兄弟已倾尽家财,你倒还万般不乐意。若是怕我兄弟诓骗于你,那我自与你归于舂陵为质,如果我李氏兄弟对你不起,取我性命便是。”
李通本来对李轶闯进屋内不甚高兴,但听李轶所言却也在理,赞许道:“正该如此,李轶与我自幼长大,虽为从弟,却远胜同胞,既然他愿意自往舂陵,足见我兄弟之心,还请文叔信我等诚意。”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刘秀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正襟而拜:“王莽篡汉自立,若当真能上顺天意,下抚百姓,我刘氏也绝无怨言,真心拥戴。怎奈暴君无道,逆天而为,以致百姓困苦,山河破碎,如我刘氏真如谶言所云,受命于天,成就功业之际,定不负李氏之情。”
李通、李轶亦拜:“我等在此立誓,定当追随文叔兄弟左右,鞍前马后,至死不渝,必要助文叔兄弟开创一番基业。若有违背此誓言,死无全尸,为万世唾骂。”
刘秀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问道:“此举绝非易事,稍有差池,万劫不复,还须妥善计较。不知二位有何高论,不妨在此明言。”
李通小心说道:“伯升如今招募乡勇数月,已颇有气势。郡府忌惮,亦招兵买马勤加训练,再有新市兵在旁蠢蠢欲动。如此三方势力胶着,一时难以打破僵局。为今之计,只能快刀斩乱麻,方有出路。我兄弟商议,欲劫持前队大夫甄阜及其属正梁丘赐,号令新军,而伯升亦在舂陵起事响应,如此一来,宛城不攻自破,南阳唾手可得,那新市兵或招降或剿灭皆由我定。待南阳平定,而后北上三辅,西入关中,大事可成。”
刘秀不禁拍案叫绝:“此计甚妙。只是郡府守卫森严,我等近身不得。且前队大夫与属正若走漏一人,领兵平叛,我等满盘皆输。此举虽然大有可为,却风险甚大,还须仔细计较。”
李轶抢过话头:“不妨事。我兄弟已有打算。再过半月,便是立秋,按朝例郡守必偕百官出游射猎,我等只须探明动向,提前设伏,必能一举得手。”
刘秀听得双眼闪闪发光:“如此甚为妥当,李氏兄弟真乃智士。立秋将近,我这就赶回舂陵,向兄长禀明此事,也好早作准备。”说罢也不再多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轶。
李轶会意:“李轶愿与文叔同行。”
“也好,事不宜迟,我就不留文叔在府中过夜了。这便派人夜赴长安,唤家父归乡。这些日子,我已武装门人家奴可战者数百,宛城料无大碍。文叔此去,还请将我兄弟之意报于伯升,共成霸业。”
刘秀起身拜别李通道:“次元宽心,待与兄长言明此事,约定时日,秀便尽快赶回宛城,助次元一臂之力。”
李通喜道:“有文叔相助,事必济矣。”
送走了刘秀、李轶,李通回到大堂,唤家奴过来:“即刻请李季入府,我有要事交他去办。”
李季,乃李通堂兄之子,自幼不喜诗书,唯好枪棍,李通怕他年轻气盛,误入歧途,又见他对武技情有独钟,便延请名师,传授些搏击之术。李季倒不负所望,小有所成。也正因如此,李季对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岁的叔父格外亲近,但凡李通差遣,无不竭尽所能。
这日,已过了戌时,李季正准备熄灯歇息,忽有李通府中家仆来请。李季心想深夜相邀,定有要事,忙挂起宝剑,斜挎长弓,叫起贴身家仆,匆忙赶来。到了李府,进了大堂,见李通正对着一张地图出神,忙上前请安。
李通欣慰地看着这个侄子,李季一身武艺,又对自己言听计从,起事后必是自己得力臂膀。想到此处,李通和声说道:“季儿坐下说话。叔父深夜请你入府,实有一紧要之事托你去办。此事万分凶险,你若不愿,我不强求,亦不怪你。”
李季跪倒一拜:“叔父说哪里话,若无叔父相助,李季哪有今日?但凡叔父有事要我去办,李季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李通看他意志坚定,很是高兴,忙扶他起来:“我欲使你今夜赶赴长安,唤家父即刻回乡。”
李季有些诧异:“若祖父问起系何缘由,侄儿该如何回答?”
李通沉思一阵:“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你仅将这句话言于我父,唤他速速回乡避祸。沿途你要多加保护,我恐父亲弃官回乡,会招来官府追捕。”
李季听罢,猜了个大概,直言道:“叔父放心,我这便动身,绝不辜负叔父重托。”
拜别了李通,李季出门上马,唤了家仆,直赴西门,买通了门吏,连夜出城。但他却未料到,黑暗之中,早有人将其行踪瞧个真切。
原来刘秀与李轶在市集攀谈时,自以为绝无半点疏漏,却碰巧有舂陵往宛城缴纳粮税的县吏瞧见。那人知道郡府有意征召刘秀为官,还以为成全了刘秀一桩好事,刘家必不薄待,忙将瞧见刘秀之事报于郡府。甄阜听闻刘秀不仅藏身宛城,还进了李府,怕刘秀与李氏有所勾结,不敢打草惊蛇,将那小吏软禁府中,又派人暗暗守在李府门口。得知刘秀与李轶驾车归往舂陵,不久又有李通之侄夜奔长安,甄阜便与梁丘赐商议,忙派军中好手沿途跟踪李季,若有可能,立即擒拿,逼其供出李通意欲何为,又留人监视李府,观其动向。
李季与随从奔行一夜,早已有些疲乏,天色将亮之际,寻到一处野店,用些饭菜,也好让马匹歇歇脚力。正在吃喝之时,远处又奔来五骑,个个身强力壮,斜挎腰刀。来到店前翻身下马,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方桌上,唤店家快上酒菜。李季观五人携带兵刃,暗中戒备。又见其中有人不住偷瞄自己,心道不好。假意吩咐店家备些干粮,使随从牵马等待,趁五人分神之际,二人翻身上马,扬鞭疾行。只听得身后五人大叫不好,匆匆追来。
李季二人马匹耐力远不如对方军马,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必为追兵所擒。李季刻意放慢速度,待得一箭之地,搭弓射箭,也不再瞧是否射中,快马加鞭而去。追兵只见得一道白光,正中为首骑士,那人坠落在地,惊得随后四人忙勒马避让。就这一会儿工夫,李季又远远地甩开了追兵。
那几人也有些慌乱,稍作商议,留下一人照料伤者,其余三人不再迟疑,又追了上来。
李季见三人越追越急,心想若这样下去,马匹力竭,被擒只是时间问题。便对随从说道:“李仁,我问你,自我二人相识以来,我待你如何?”
那人一愣:“公子待我情同手足,当日若无公子相救,李仁早已是仇家刀下亡魂。”
“那便好,今我二人被追甚急,若不管不顾,一味狂奔,迟早被擒。我身负重托,长安之行不容有失。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今日,为兄便求你一事,请你务必允我。”
“公子何须说请,但有吩咐,李仁粉身碎骨,定不辱使命。”
李季遂将李通所托之事告知李仁,又说道:“李季深受叔父恩情,自当成人之事。那三人虽不知深浅,然观其举止,你我二人对阵未必能占上风。我欲回转身去,拖延时辰。你莫回头,速往长安报信,助我完成使命,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李仁听其似有决绝之意,哭道:“公子不可涉险,请公子自往长安,由我去战他几人。李仁命贱,拼他一人够本。公子留得有用之身,日后必然大有可为。”
李季听他这样一说,心存感激,却不赞同:“不可,你武艺远逊于我,绝非那几人对手,留下来不过枉费性命。且那几人只是盯着我瞧,必已识我,对你却未留意。我若束手,必会放松对你追捕,也可助你长安一行。”
李仁见身后几人越来越近,知道李季所说不假,强忍悲痛,道一声珍重,头也不回扬鞭而去。
三人远远看见李季停了下来,而那家奴弃主而去,还道李季坐骑力竭,逃跑不得,观其搭弓引箭,惧其弓箭了得,抽刀在手,暗自戒备,小心逼近。
待追兵进了射程,李季弹手射箭,直取最前一人。追兵早有准备,为首之人挥刀挡开,却又见一箭袭来,穷尽全力稍稍一侧,吃力避过后,眼瞧着第三支羽箭避无可避,下意识一低身,避开要害之处,肩头应声中箭。那人却也了得,咬紧牙关,强忍剧痛,拉紧了缰绳,才未落马。三人紧紧逼上前来,弓箭再无用武之地,李季弃弓抽剑,反冲了上来。三人摆好阵势,与李季战在一处,边打边道:“我等乃是官府公差,非是劫道匪徒,奉命缉拿要犯,还不束手就擒?你若清白,只须供出主谋,我等也不为难于你。”
虽然李通对造反之事口风甚紧,即便是李季也未告知详情,可李季也不是傻子,叔父突然从京城回来后便暗自变卖家产,只怕多是要做些悖逆官府的勾当。此事一旦败露,性命绝难保全,哪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李季早已猜得对方来头,又怎能随其回去?自己死便死了,累及叔父却当真有失信义。也不与追兵搭话,只是埋头苦战。三人见李季招招夺命,不觉心惊肉跳,又想起一路追踪已有二人重伤,心中恼怒,渐渐痛下杀手,逼得李季越发吃力。李季深知如若被擒,必有一番拷打,思量李仁早已远去,与其被俘受辱,不若拼死一搏。想至此处,将自己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柄长剑舞得人眼花缭乱。
三人大惊,结阵死守,谨防要犯趁机逃窜。其中一人绕至李季身后,欲使他首尾难顾,挥刀劈向李季后背时,见他突然转身,舍二人不顾,长啸一声,如凤鸣九天,挥剑格开刀刃,直向那人刺来。另外二人见状,横刀劈下,欲逼迫李季抽剑回身,谁知李季竟然心存死志,毫不躲闪,直取那人性命,长剑穿胸而过,可身后两刀却也直劈要害。李季晃了晃,坠落下马,扬起一片黄土,血流如注,眼见不能活了。
那二人愣了愣,下马观瞧两人伤势,却见双双毙命。五人追击,一死二伤,两人还想再追那逃奴,又恐再生事端,摇头叹气,挥刀取了李季首级,缚于马脖,牵马驮上同伴尸首,缓缓回南阳而去。
可怜李季人中俊杰,却还未建尺功,便身首异处,暴尸荒野。
李仁依稀听到李季长啸,回首望去,隐隐瞧见他中刀落马。强忍泪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几日后便到了长安城。
李仁来到府前,通报姓名,由门人引入大堂。见李守正与几人攀谈,觉此事不宜张扬,上前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老太爷,李季公子往长安探望您老人家,不料突染时疫,又在荒郊野外寻不到郎中,病死途中了。”
李守认得来人是李季贴身随从,听闻此言,心中一痛,几位客人眼见此状,嗟叹不已,开解了几句,便相辞离去。李守唤家老送走几位客人,正在难过之际,忽然听李仁又说:“老太爷,公子并非病死,实乃为人所杀啊!”
李守惊得站起身来,厉声问道:“你这刁奴,胆敢戏弄于我,快说你家公子到底如何?那些人究竟什么来路,胆敢劫杀官亲?”
李仁痛哭流涕,具以李通相托之事禀明李守,又将途中遭遇官兵追捕,李季拼死反抗,以保李仁送信长安,最终中刀落马,身首异处之状相告。
李守听罢,浑身一软,瘫坐在榻上,哀号道:“我这可怜的孙儿啊!”
哭过一阵,李仁擦去眼泪:“老太爷,公子求仁得仁。为今之计,还请老太爷早作安排,速速回乡。”
李守这才回过神来,李季乃是反抗官差而死,其中还暗藏李通阴谋,李守想得头疼欲裂,对李仁说:“你先下去用饭歇息,回乡之事待我斟酌一番。”
李仁还欲催促,见李守摆了摆手,只得退下。
“刘氏复兴,李氏为辅。”李守心中反复揣摩着这句话。南阳局势并不明朗,就看齐地的赤眉,势力虽然越来越大,可也被朝廷紧紧围困在青、徐之地。起兵造反风险巨大,稍有差池身死族灭。如今自己虽未位极人臣,但也是红遍朝野。升官加爵是迟早之事,有必要去蹚这浑水吗?可谶言有云,刘氏当兴,若新朝湮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且李通已在南阳蠢蠢欲动,哪有时间容自己回去强阻?一旦事发,自己若留滞长安,皇帝哪会容自己辩解?到那时,怕速求一死都是痴人做梦。正在愁苦焦虑之际,听闻家奴通报,中郎将黄显拜访。
黄显乃是李守同乡,与李守关系极为紧密。黄显见李守面有泪痕,眉头紧锁,开解道:“刚刚回府时,路遇同僚,听闻令孙不幸染病夭亡,便转来府中悼念。李兄还当保重身体,切莫过度悲伤。”
李守深深叹了口气:“唉,逝者已矣,可活人还要继续遭罪。”
黄显闻听此话,甚是奇怪,李守又说:“黄兄,我与你自幼相熟,又同朝为官,历经朝中多少尔虞我诈,可谓生死之交。今有一秘事,左右为难,还望黄兄为我指点迷津。”
黄显愈奇道:“李兄何事如此着急?”
李守略有迟疑,随即小心将谶纬之事以及李通欲合南阳刘氏谋反诸事告之黄显。
黄显听罢大惊失色:“李兄切不可行此祸事。谶言仅说‘刘氏复兴,李氏为辅’,可并未言明就是你李家与那舂陵刘氏,一旦自以为是,不仅身死族灭,还为天下人耻笑。李兄忘了刘崇反叛之事?再者,如果李兄欲弃官归家,且待长安家眷如何?若一同上路,车马缓慢,必为所擒。如李兄舍得弃家而去,可李兄容貌伟岸,异于常人,如何躲避一路盘查?”
李守听黄显如此一说,悲叹道:“可我那不省心的孩儿不日就欲起事,若苦留长安,坐以待毙,还不如冒死归乡,还有一线生机。”
黄显忙劝:“李兄莫慌。既然左右都是难逃一死,不如死中求生,说不定还能得保富贵。”
李守闻听黄显有求生之路,赶忙问询。
“事已至此,李兄不可再有迟误,当即刻诣阙自归。令郎还未举事,算不得必死之罪。李兄再传书劝子罢兵,举发刘氏。圣上向来倚重李兄,我再从旁周旋,或保李兄安然无虞,说不定另有封赏也未可知。”
李守愕然。此举虽有卖子之嫌,然可保全族太平,若打点得当,李通也未必一死。不禁心有所动,随即伏案而书,在黄显陪同下即刻亲往送入宫中请罪。
出乎李守、黄显意料的,却是皇帝连日来为了赤眉之事多有操劳,精神倦怠,早早就已歇息。宦臣未及上报,留书阙下。
翌日早朝,南阳八百里加急公文送于殿堂,言李通及刘氏异常举动。王莽这才留意李守投案请罪文书,不禁勃然大怒,派遣禁中侍卫索拿李守下狱。黄显当庭申辩,言李守早有举发之行。再者李通还未起事,若使李守书信一封,劝子投案,也可免去一场兵祸。
王莽思量黄显之言不无道理,又念及李守为自己研习谶纬之功,便将李守暂囚于宫中。为防意外,又派御林军索拿李守家中老小以为人质。另遣人送信前往南阳,着南阳郡府即刻缉拿李通等主谋。
却说李仁正在府中休憩,虽说一路颠簸,身心疲惫,可念及李季之死,不禁伤痛欲绝。又见李守久不回信,恐其犹豫不决,自己有负李季嘱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闻官兵闯入府中,将家中亲眷一一索拿。李仁大惊,料事情已然败露。仗着轻功了得,忙从后院翻墙而出。心神慌乱中偷得马匹径直奔向南门。心想李守归乡已然无望,若李通不知此地境况,李季真真枉死了,忙归南阳向李通报信而去。
就在李守被索拿下狱时,刘秀与李轶正在刘府中商议。对李通之言,刘也是格外谨慎,请来刘赐、刘祉、刘嘉、刘终、朱佑、邓晨等心腹亲密之人,入府商议。而来歙恰外出未归,不能前来。连番争论了几日,大家对李通之策褒贬不一。
刘见众人争来争去,也无个定论,越来越烦闷。心想李通在宛城成事,获利自然最大,既然起兵是迟早的事,今日能有此际遇,不若奋起一搏。顿时下定决心,拍案而起:“众友休再聒噪,如此吵下去,不等我们起事,就已被官府查实了。王莽无道,世族百姓分崩离析,近年来又是天灾人祸横行,此天亡新朝之时。且谶言有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我等身为汉室宗亲,自当上应天命,下救黎民百姓,复建高祖之霸业,定万世之功勋。大丈夫乱世之间,岂能惧战而裹足不前,老死床头?今有宛城李氏兄弟舍家相助,如此良机岂容错失?李次元事成固然最好,即使败了,也可使郡府大乱。我等无论如何都应趁此良机,顺势而起,大事必成。”
诸人见刘已经下定决心,虽有疑虑,也不再争辩,听凭刘号令。
邓晨新野大户,仅族中上下青壮、仆役就不止数百,自然回乡起事,以应刘、李通。而刘秀已答应李通共劫郡守,遂回往宛城相助。诸刘散入族中各家,暗中联络亲友门客,阻断舂陵各处紧要路口,以备官府察觉。朱佑则在伯升府中打理军需,安排府中防务。而李轶名为使者,实有人质之责,留于府中参赞。
三路约定时日,立秋共同举兵。再议定细节,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