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视野下的迈克尔·翁达杰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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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流散文学与后殖民文化理论研究

流散文学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兴起并非偶然,与历史语境的变迁紧密相连。“流散”的内涵经历了多次变化:该词最早出现在古希腊文中,本意是指植物繁衍过程中花粉或种子的“散播”,引申为人口的流动状况。在圣经《旧约》中,该词变成大写“Diaspora”,指上帝发出神谕让犹太人的祖先亚伯兰(Abran)在迦南、埃及等地不断迁徙。现实中犹太民族的历史的确也是一部流散史,经历了多次民族大流散,最初是沦为“巴比伦之囚”,后被放逐、散居国外。后来波斯帝国打败新巴比伦帝国后允许犹太人重返迦南,但随着马其顿王国征服波斯帝国,犹太人再次流落他乡,史称“第二次大流散”。公元前135年,马其顿王国被罗马帝国消灭,犹太人趁此争取民族独立起义失败,耶路撒冷也被彻底毁灭,犹太人再度过上背井离乡、沦落天涯的流散生活。在全球化语境下,“流散”逐渐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普遍现象,该词(也被译成“族裔散居”“移民社群”“侨居”“文化离散”“飞散”“大流散”等[1])已演变为普通名词,不再约定俗成地指向犹太人颠沛流离的历史。主体由犹太民族扩展至全世界各民族,流散的缘由也从战争延展至文化、经济、政治等多方面。流散的方式、规模等不一,但它们所共有的“流散性”又使它们呈现出某些类似的表现形式,如脱离固定的文化根系、生存于异质文化的夹缝中、背负着多重身份等。犹太人的流散染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而在全球化时代,流散还包含了自愿客居他乡的行为,其感情色彩趋向中性,充分体现了文化的跨民族性和多元性。流散“成为一种新概念、新视角,含有文化跨民族性、文化翻译、文化旅行、文化混合等含义,也颇有德鲁兹所说的游牧式思想的现代哲学意味”,而流散写作也是“后结构、后现代、后殖民时代复杂表意过程中一个灵活的能指(a dynamic signifier)”[2]。流散文学介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民族文化之间,因而读者在字里行间既可感受到在外漂流者对故土的眷念,也可欣赏到浓郁的异国风光。流散文学真切地呈现了流散者的跨文化体验与精神面貌,为流散现象所涉及的身份、族群、文化等主题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资料。

20世纪80年代后期兴起的后殖民文化理论研究与流散现象的出现息息相关。后殖民文化理论带有强烈的解构主义色彩,研究殖民主义时期之后原宗主国与被殖民国家、西方与第三世界之间的关系。旧殖民时代虽已结束,殖民主义话语和价值观却以新的形式延续,帝国主义的霸权在全球化环境中以更加隐秘的方式渗透到世界各个角落。前殖民地国家在政治、经济上获得独立,但在文化上依旧无法摆脱原宗主国的影响和操控,其他没有被殖民历史的第三世界国家也同样受到西方强权文化的压制。西方通过文化霸权建构起东西方二元对立话语,将东方第三世界国家贬低为缺乏理性思考和自主管理能力的劣等民族,使其成为失语的“他者”。西方后殖民主义通过话语这一隐形暴力造成第三世界人民民族文化身份的丧失,从而弱化了反殖民意识。民族文化身份是群体或个体安身立命的根本,丧失文化之“根”的第三世界人民即使没有背井离乡,也同样在精神上成了漂泊的流散者。全球化发展趋势也造成了大量的流散人群,对于从第三世界来到西方的流散者来说,他们的流散虽然不再是被迫的行为,但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霸权的继续存在使得他们的精神与身体都处于流散状态。西方主流文化极力同化、控制来自第三世界的流散者们的思想,同时又不允许他们进入主流文化,仅将他们视为“非我族裔”而进行压制和排挤。他们既失去了与母国文化的联系,又不能完全融入新的文化,处于一种尴尬的文化身份处境,产生分裂的“自我”意识。这种“亦此亦彼”或“非此非彼”的混杂模糊性是典型的流散身份特征。混杂的身份所造成的双重边缘化势必造成流散者“无根”的失落感和错位感,在他们的心理上形成了无法弥合的创伤和缝隙。后殖民理论研究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文化身份,关注个体或群体在多重文化的冲击下所必然面对的主体重建问题。而流散现象反映出文化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多样性,为我们审视后殖民时代文化之间的多重关系提供了独特的视角。流散现象所引发的身份、话语权利、全球化与本土化等问题促进了后殖民研究的发展和深化。关注西方文化殖民造成的流散现象对后殖民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流散因而成为后殖民研究不可或缺的元素。

民族文化认同问题也将流散与后殖民文化批评联结在一起。在后殖民时代,殖民主义企图以文化同质化策略把全球各地的民族文化纳入一个更大的话语权力结构中,使越来越多的民族尤其是前殖民地民族的文化特性、民族意识受到压制,这种更为隐蔽的殖民化进程引发的不良后果之一便是文化认同危机。在反殖民时代,激进的民族主义是对抗异质民族文化侵略的有力武器;在后殖民时代的全球化潮流中,各民族文化只能在交流与对话中才能更好地生存与发展。弱势民族面临着如何在与强势文化交流的同时保持自身民族文化的问题。这种民族文化认同的焦虑在流散群体中也普遍存在。在与旧世界分离或与新世界融合的艰难过程中,他们被两种或多种民族文化撕扯,无法找到自我身份的准确定位和归属,如何为自我在多种民族文化间找到理想的平衡点是他们关注的问题。流散群体对主体身份的思索必然会引发他们对后殖民时代民族文化问题的关注,投身到后殖民文化批评的浪潮中来。他们的切身体验与双重视野必将为后殖民批判带来重要的参考价值。

流散所特有的跨越性与后殖民批评所要求的视角不谋而合。流散是一种游走的、不确定的状态,没有所谓的中心与边缘、内部与外部。流散者游弋于多种文化之间,又不完全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因此具有更宽广的视野,能以跨越、多元、互动的思维模式观察和思考问题。后殖民理论是西方后现代主义对西方传统“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大潮中涌现出的理论话语之一,旨在批判和消解东方主义、文化帝国主义等传统西方中心主义思想。后殖民批评家们将东方与西方、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关系纳入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多元的而非单一的体系中重新定位,所秉承的正是一种开放、流散的批判视野。全球化时代的流散现象既引发了后殖民批判,也为其提供了崭新的视角与思考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