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提前怀旧四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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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黄打非”的动静

前面说电子一条街上,盗版碟的买卖似乎已是遍地开花,这里又说到风险,似乎有点矛盾,其实并不。风险一直是存在的,而且经常变成事实。上面整治的决心见于一个名为“扫黄打非”办公机构的设立,查处贩卖窝点、收缴非法光碟即是该机构的一项重要任务。

对于“扫黄打非”,大多数人却只知“扫黄”,对“打非”未尝在意。但整顿起来,“非法音像制品”当然是包括在内的,电子一条街上的贩碟者概莫能外。像“爱国卫生运动”之类大规模的行动一样,“扫黄打非”时也有一些巨大的横幅挂起来,上有“坚决打击”等醒目的字样。内容相仿的横幅、标语平日并非不存在,然而没那么引人注目,只有“扫黄打非”正在进行时,这些悬挂、张贴的标语才显现出它是有威慑力的。一轮“打击”过后,往往并不摘下,时间长了,因风吹日晒颜色变淡,过往之人视而不见。

卖碟者对此自有拿捏,很是拎得清。例行的检查不足惧,循例回避一下即可应付过去。巡查者多半就是这一带的,态度堪称“亲民”,随和到仍能将某种轻松气氛维持不坠。偶或遇上过于掉以轻心者,巡查者会发话:“要自觉噢!”“太过分了吧?!”“客气当福气啊?!”语气里警告与提醒兼而有之。在商城里,他们前脚刚走,那些收起的鞋盒就又都摆到柜台上来。有回巡视的人刚出门,便有人喊了一嗓子:“平安无事喽——”那是模仿老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一句台词,引来笑声一片。

当然真正“严厉打击”之时,情况就完全两样。游击人员整个歇工,商城里光碟买卖的痕迹尽皆抹去,电子一条街顿时冷清起来,进入周期性的萧条。时常光顾的买碟者大有“换了人间”之感,专程远道而来的则心有不甘,缠着摊主要看货,或是问来问去。摊主则一概面有难色或神情凝重,顶多压低了声让过些时候再来。这也就见得“扫黄打非”办并不是吃素的了。

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突然的搜查,事先没半点风声,忽然大队人马就来了。我在“雄狮”就遇见过一回。“严打”已持续了一段时间,有几个摊主显然错误估计了形势,以为风头已过,抢个先手重新开张,买碟者自然向几处聚集,颇为热闹。没有任何预兆,忽然一阵骚动起,有人高喊一声“警察来了!”,场内顿时大乱。摊主劈手夺下顾客手里的碟,端起鞋盒就跑。买碟的当中有不晓事的,还在喊:“那张我要的!”摊主哪里顾得上?场里的人都在那儿看戏了,跑的人从这头跑到那头,又折回头来跑,最后发现几个出口全被堵住了。

从里面出来,发现街上也乱成了一锅粥。有个小伙子在拔足狂奔,后面有人在撵。门口有个妇女抱着一鞋盒子碟不肯撒手,与执法人员在抢夺。另有被抓的人在嚷嚷:“叫我不卖,你给我饭吃?让老娘喝西北风啊?!”后来听说,那是一次大的“扫黄打非”行动,商场、街头只是行动的一部分,另有事先码准了到家里去抄的。对被抄被抓者的处置不大一样,起初我以为量罪的依据是数量,后来听说非也,更重要的依据是所贩碟的性质。如仅仅是盗版碟,处罚相对较轻,数量不大的,没收了事。如是淫秽光碟,问题就比较严重,除了罚款,对于情节特别恶劣的,送去劳教也有可能。处罚最重的乃是政治导向有问题的碟。

那次“扫黄打非”大行动之后,电子一条街的光碟市场元气大伤,很长时间没缓过劲来。在街上兜售光碟者,多半就是那一带的人,家就在附近。其时电子一条街上有许多私房还没拆,户主多半也不是有“单位”的人,其子女就业,较那些单位中人又要难些,至少就没了顶职一说。电子一条街的开辟为之带来商机,街面房多租给了小公司,后面或楼上留给自家住。做房东之外,家中人也还要找事做,无街面房的人家则尤有谋生的压力。于是因地制宜,有不少人就干了卖盗版碟的营生:家就是仓库,平日便端了鞋盒子到街上去兜售。

“扫黄打非”风暴中,这一带颇有一些人损失惨重,据说坐牢的也有。尽管如此,风头刚过,他们又复蠢蠢欲动。明目张胆顶风作案是不敢的,改为空着手在街上逡巡,或是到电脑商场门口蹲点,碰着老客户,或是瞄到想买碟看上去又较可靠的人(没有便衣的嫌疑),便带到家里去看货。

有次我正往家走,在巷口遇到一卖碟的在说服两个外地人跟他到家里去看碟,保证品种多,要什么有什么,而且不远,过了街几步路就到。外地人好像犹豫不决。我也是多事,问了句:你不怕抓?那人立马很警惕地看着我,且有几分凶相。为缓和紧张气氛,我就问他都有什么碟。待明白了我就住前面不远一个院子里,他便让我做证这一带卖碟曾经多么火。我实在弄不明白这与他急欲进行的交易有什么关系。

最后他邀我和两个外地人同去他家看碟,拍胸脯担保我必有收获。我对在这一带淘碟早已不抱希望,那天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跟着去了。跟在后面走时,忽想起听说过的强买强卖之事,过了街拐进小巷时不由就有几分紧张,仿佛正在走近一个黑窝,黑窝里有打手似的。

“黑窝”在一栋破旧二层楼房的二楼,临着珠江路大街的一面是门面房,一个门面就是一家电脑公司,另一面出门就是巷子,有着居家过日子的市井气,满眼是晾晒的衣物,甚至还能见着倚着墙的马桶。有个老头坐在门前一张藤椅上打瞌睡,卖碟人打个招呼就领我们进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却显得空空荡荡,因为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不像平日有人住的样子。那人二话不说,从床底拖出几只大纸箱,里面全是碟片。两外地人两眼放光,立马翻检起来。显然盗版碟的世界对他们还相当新奇。骤然见到这许多,又未经分类,两人不免目迷五色又一无头绪。我费了半天劲从大堆乱放的碟里居然寻出了两张一套的歌剧《茶花女》,他们仍像是一无所获。卖碟的原是抱着膀子站在一边抽烟,神情倨傲(有这么多好货不怕你不要的意思),这时不耐烦了,对外地人说:“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阿会挑啊?!”而后过来一通拨拉,找出牛皮筋捆着的一叠套片来,很斩截地替他们做主:“就拿这个,绝对不会错!要是看了不好,拿回来,我倒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套《金瓶梅》。仿佛要加重他的担保的分量,他把碟片杵到人眼皮子底下,又道:“杨思敏,晓得吧?——‘亚洲最美丽的胸脯’噢!”果然,封套上主演的名字旁边,醒目地题着这么行字。不知道是他不由分说的气场,还是这行字具有的说服力,外地人没再问什么就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