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二〇〇二年我从珠江路搬到了草场门,其时珠江路上的碟片生意已不复昔日的红火,并非就此偃旗息鼓,倒似化整为零。山西路“长三角”、珠江路电子一条街那样的集散地日渐萧条,大街小巷、城市各个角落里的大小碟店却是层出不穷。卖碟之外,租碟的铺子在居民小区里也很是热闹。
搬到草场门不久,我就在石头城菜场旁边发现了一家叫作“华彩音像”的。只是这时我看碟、听碟的发烧期已过,而且这家与大多数碟店一样,进的都是大路货,不是淘碟的所在。当真要找点小众的碟,不如走远点,到马台街或是北门桥那儿的“红帆”。故我常常是过其门而不入,直到碟片市场风云再起。
我说的风云是指DVD压缩碟的出现。一张DVD的容量,撑死不过个把小时,一张压缩碟则可以播放八九个小时。带来的最大方便,是可以不择时地看电视连续剧或系列节目。以往电视节目都是过时不候的,首播的电视剧通常是每天晚上播两集,碰到想看的,得每晚在电视机前候着。若是错过,则要等到电视台重播。就算你有闲工夫每晚守着,也还有频频乱入的大段广告让人不耐烦。我看到过卡通故事、动物世界之类的成套碟片,不大见到有电视剧制作成碟片的,即或有,大概也多是供租碟铺子的。试想一部剧几十张,花几百元钱买来,重看的机会几乎为零,没几个人会以为值。这下好了,再长的电视剧,几张压缩碟便可搞定,受制于电视台的日子可以结束了。而且压缩碟的价格很快就降下来了,便宜到不少人宁可买来看,也懒得去租,看完扔掉亦不觉可惜。当然,此类碟全是盗版。
我不记得具体的价格了,有意思的是,在海外可以低到什么程度倒见识过。压缩碟对看国产剧的海外华人,绝对是个福音,我有不止一个身在海外热衷国产剧的老同学表露过因这便利而来的兴奋。他们的碟并非全是趁回国时大肆购买的,有不少就是在纽约、巴黎的地摊或小店觅得。二〇一〇年我在纽约法拉盛街头就见到过卖碟的地摊,是晚上出的摊,在过街天桥下面,一部《五月槐花香》只要一美元。足见老同学口中“一美元看一部剧”的嘚瑟,并不是夸张。我疑惑的是:这些碟是从哪来的呢?国内也便宜不到这地步呀?难道地下的盗版业卖到海外去也有退税一说?
二〇〇二年我去法国教书一年,回来后发现压缩碟已成为碟店的新宠。压缩碟看上去就和DVD不一样,DVD为单张或双张,都是或方或长的简易塑料盒,若是好几张一套,就一叠装在塑料袋里,套个封皮,用牛皮筋一勒。压缩碟不论数量多寡,都是装一硬纸封套,张数少的服帖,张数多的就任它塞得鼓鼓囊囊。我一开始不明就里,还道是DVD包装又有了新花样。头一个为我分解,且极言压缩碟好处的,是“华彩”的老板娘。“华彩”是夫妻店,平日不见老板,就老板娘守着,别无帮手。老板娘不苟言笑,偶露笑容也生硬勉强,对顾客说话硬邦邦的挺冲,倒像你欠着她什么似的。其实“欠”她什么的是她老公,我只见到过他两回,在店里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这两回,他还都在横眉竖眼地大声训斥她,全不管店里挑碟的人。她那边辩两句,立马被老公更大的骂声镇压下去,她便只剩下敢怒不敢言的嘟囔,神情在怨恨与怄气之间。待她老公驾摩托扬长而去,她因当众受辱的难堪,对人的态度越发生硬起来,跟人说话都是赌气的口吻。
她向我举荐压缩碟,也是伴着没好气的神情,一边陈说容量巨大,清晰度不输DVD(这点是不确的,但看者本就不像看电影那么计较,模糊一点,倒也无妨),一边就像是在质问:喜欢看碟,怎么会不知道压缩碟?这弄得我觉得不对自己的无知表示惭愧都有点过意不去。尽管如此,压缩碟盛行的那段时间,“华彩”我还是经常去,因为有好多东西可看,而老板娘的生硬比起有些店主不停的聒噪和一种欺上身来的热情,更能令我接受。她有所推介,都是直不笼统的,几句话说完就站一边不响了,由你安静地拣选。我还记得在那儿买的第一套压缩碟是《走向共和》,由此开启了看电视剧的新模式。那可以称为“恶补”式,电视台要播十几二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我花几个晚上便看完了,没有乱入的广告,跳过片头片尾,两三个小时,便可看上五六集。我从此再不看电视,一些国产好剧,像《大工匠》《历史的天空》《金婚》什么的,都等着碟子出来,再这么“一气呵成”地看。
压缩碟带来的好处不止于观剧的便利,还令许多资源被发掘出来,重加利用。比如希区柯克的电影,做碟的给你集到一起,几张碟一网打尽。什么《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马龙·白兰度全集》……以导演为题,以演员为题,以奖项为题,以年代为题,以类型为题,各种编排组合纷纷出笼。搜罗一下,建个个人小资料库,不是难事。若是对画质不挑剔,将就点,这些碟也还可看。我更感兴趣的,是不常能看到的一些纪录片和系列节目,比如美国国家地理纪录片、日本放送协会(NHK)的铁道纪录片、凤凰卫视的《冷暖人间》等等。一时发现,值得一看的东西还真不少,家中的电视机成了专门的播放器,收看电视节目的功能近乎闲置,唯有逢球赛直播,还能派上点用场,所以仿佛永久地定格在体育频道。
但是,压缩碟的热闹,似乎已是光碟市场掀起的最后一波风潮了。有一阵,自助刻录光碟曾变得流行,当然是因为个人用的刻录机的出现。遇到什么稀缺的碟,就自家买空白盘刻录,便当得很,就像当年翻录磁带,不同处是还可以从网上下载。有个同事的小孩喜欢古典音乐,上中学时同事带他到我家听过音乐,看过我的碟,那时我淘来的碟还挺让他羡慕。后来,已成大学生的他开始到处搜罗,而后刻了一大堆盘,名曲名家名乐团的各种版本,弄出一个一个系列,洋洋大观。我当年钻头觅缝淘来的那些,在他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令我大起此一时彼一时的感叹。
自己刻录之外,还有提供服务代劳的,据说网上多得很。我则见过街头倚着自行车竖块纸板就揽生意的。或者他提供目录,或者你要什么告诉他,什么稀奇古怪的碟都能给你刻录出来。然而私下的刻录只能算是余兴节目,远不能看成光碟大业的中兴,与碟店生意曾经的火爆相比,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眼见得碟店就在走下坡路了。事实上网络一直在侵蚀光碟在视听江湖的地盘。先是MP3把随身听给灭了,要听啥都从网上下载,再往后都在手机上听。CD呢,似乎主要是供粉丝买专辑,或是发烧友专事收藏。要看电影、视频则网上有海量的资源,弄个移动硬盘,往里存就是了。网络搜索方便,连从一堆碟里挑出要看的这样的举手之劳都给免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有了网络,CD、DVD什么的都成了浮云。
于是星罗棋布的一家家碟店纷纷关门大吉,街头摆摊卖碟的游击队也消失了。有一天到石头城公园去散步,路经菜场,发现“华彩”居然还在,不免好奇。进去看看,还是那老板娘一人苦着脸在守着,却没了碟片的踪影,卖的是文具、手机套、U盘之类。出来时发现,店已然不叫“华彩音像”,改称“华彩卖场”了。
针对盗版碟的治理行动也久不听闻,最终让盗版碟销声匿迹的不是大张旗鼓的“扫黄打非”,而是网络化生存的愈演愈烈。当然,事实上不独盗版碟,就是正版碟也已被网络挤得几乎没了生存空间。
起劲儿地淘碟,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实呢,并没过去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