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营营长王忠从团长那里领受任务回来,精神上就不象去的时候那么轻松了。夺取泰兴城,这是第一仗;它不仅使战争情况发生了变化,而且对整个战局有一种启导作用。这也正和演戏一样,序幕的好坏,不仅影响观众的情绪,对演员的信心和导演的决心也将起着决定的作用。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他应当倾全力去争取这个首战的胜利。
最初,他把它看得很简单,认为他们这个团打遍大江南北,没有哪个敌人不在他们脚跟前倒下去,一个泰兴城又算得什么。经过团长一提醒:去年新登反击顽固派的经验和金坛打鬼子的经验,都不完全适合于当前的战斗。所谓看菜吃饭,泰兴既有城墙、城河,又有坚固的设防,任何骄傲轻敌,都将招致可怕的后果。
他回到营部和教导员叶诚一商量,决定第二天由他带一连连长周新民和排长季刚,亲自到泰兴城去侦察地形。在出发之前,他在地图上作业,做了各种设想,并带上一个五倍光的望远镜,准备做仔细观察。
傍晚。他们穿上便衣,把驳壳枪藏在衣服里面,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是一个天空明净的夏夜。星光灿烂。上弦月斜挂在半空,大地寂静。无边无际的青纱帐,象海一样深。人在里面活动,纵横自如。他们撇开公路,远离村庄,钻入青纱帐里,如同潜水员似的直向泰兴城奔去。
将近午夜时分,王忠带着他的一行人,来到泰兴城南面一爿独立的草房跟前。房子里没有灯光,只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他们轻轻地敲开门,一个瘸腿的老人把他们迎到里面;一个年青的妇女把油灯点起来。他们说明来意,请老人引他们到城跟前去看看。年青的女人很敏感,没有等老人开口,就自告奋勇地说:
“同志,他的腿走不动,我带你们去。”
她把手上的小孩交给老头,扣上衣襟,吹熄灯,迈着大步,就向门外走去。她对中央军具有刻骨的仇恨:他们最近天天下乡抓壮丁,害得她丈夫长时间不敢呆在家里。前几天,把她公公抓去修工事,把他的左腿也打伤了。她眼看这种日子真混不下去,所以见到解放军就象救星一样,毫不迟疑地给他们领路。
王忠深受她这种英勇而果敢的行为所感动。平常,他一接触妇女就脸红,即使和最熟悉的女同志在一路行走,也总要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此刻,他感到在身边走的,不是一位女性,而是一个可爱的战士。他唯恐在路上碰上敌人,紧紧靠着她,决心不让她受到意外的危险。
他们利用青纱帐做掩护,在朦胧的月色中,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通向城河的干沟,机警地向前走去。四周异常寂静,好象整个世界上的生物都失去了声音,只听到他们自己的身子触动高粱叶子,沙沙地响着。
当他们快要接近城河,王忠身边的妇女机警地抓住他的手膀,拉他蹲下去;她凑着他的脸颊,轻声地说:
“对岸城墙下那个黑东西,就是炮垒。”
王忠的头和女向导的头靠在一起,卧倒地上。他循着她指示的方向,透过河岸边稀疏的芦叶,仔细观察:伏在河对岸城墙脚下的一个一个圆堆,象乌龟一样,漆黑一片。
他们象青蛙一样,慢慢爬近河岸。月色映照着河水,象江面一样,白浪翻腾。王忠很诧异:城河是死水,哪来的浪涛呢?他轻声地问:
“城河里的水怎么起浪?”
“子午涨潮,长江的水倒灌,等等浪还要比这大。”
不知是敌人恐慌,还是他们说话走漏了风声,对岸地堡里的机枪一响,所有靠河边墙脚下的地堡和城墙上高堡里的机枪都开火了。子弹象焰火般在空中飞舞,落到高粱丛中,哗哗地作响。
子弹的火光,暴露了敌人整个工事的配系和火网的布置,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城墙是整个防御工事的骨干。城墙上的高堡和城墙脚下的地堡,控制河面,并对付远距离部队的运动。还有沿城墙一线的散兵坑,封锁正面的前进道路。火力又互相交叉,互相呼应。
女向导听到密集的枪声,和子弹在头顶上呼啸而过,象冻僵了的秋蝉,一声也不响了。但她相信和解放军在一起,什么也不怕,所以她心里很笃定。
王忠集中精力观察各个碉堡里射出来的火光,寻找敌人的空隙,完全忘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小声地说:
“你们看到敌人的弱点在哪里?”
“敌人正面火力很强。”周新民回答。
“靠近城门的右侧,是一个死角。”季刚补充道。
敌人经过一阵猛烈的射击,发现是一场虚惊,所有的高堡里又死一般沉寂了。整个大地象一个漆黑的深渊,恐怖笼罩着一切。
王忠决定转移到城关附近去侦察,抓住女向导的手,从河边迅速退回到高粱地里。他们越过一条小堤埂,女向导喊道:
“同志!后面有人啦!”
她说着拔腿就跑。王忠在背后打开快慢机,沉着地隐入高粱地里。果然,背后象有一群野狗追上来,发出一阵哗哗的响声;接着,一匣机枪子弹从他们头上掠过,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他们沉着而又隐蔽地脱离敌人,立即改变方向,向来路转移。当女向导把他们带回到自己的家门口,用手拍拍胸脯说:
“真把我吓坏了!”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要紧。”王忠安慰她说。
“同志,没有事,我好回去啦?”她大声地说。
王忠为了酬谢她冒着危险给他们领路,特地摸出一元苏中币给她,并恳切地说:
“谢谢你给我们的帮助。”
“同志,你这是什里意思?”她奇怪地说,“难道我是为了钱给你们领路的吗?这未免看不起人。”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是落在王忠的心上却有千斤重。过去,他对边缘区的老百姓存有一种不正确的想法:他们受我们的正面教育少,听敌人的欺骗宣传多,思想觉悟,总不如中心区老百姓那样高。可是他没有估计敌人的残暴行为,更能激发老百姓的仇恨,鼓舞他们斗争的勇气。眼前这个妇女,就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他向她敬了一个礼,告别了。
他们为了避免暴露目标,就在高粱地里,拔了一些玉米叶子铺在地上,轮流睡一会,等候天明。他们利用敌人的盲目射击,已经看到它们的火力配备,可是对整个工事结构还缺乏全面的概念,需要在白天再做一次远距离的观察。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利用小沟里的清水,吃了一点干粮,绕着泰兴城兜了一个圈子。他们每到一个城门外,就爬到大树上,用望远镜作仔细观察。泰兴城反映在望远镜里,好象一个圆圆的大脚盆。四个城门顶上都有一个火力支撑点,联结左右的火网。城墙上的高堡和低堡,挨次排列。各个城门外,还有一个独立的碉堡群,作为外围阵地。在城里的东北角,有一个高高的尖塔,可以瞰览全城。很明显,敌人主要依靠堡垒作为防御手段。这是敌人的优点,也是他们的弱点。如果一个团的兵力,分散在各个碉堡里,就毫无机动的余地。只要突破一个缺口,把敌人分割开来,所有的碉堡便成为埋葬他们的坟墓。他们设计这种防御工事,自以为周密、坚固,实际上却显示出一种被动挨打的姿态;也是他们缺乏攻击精神的表现。
王忠对整个防御工事做过全面的观察,并得出明确的结论,心里已经有了底,也就安定下来。他对周新民说:
“地形已经看清楚了,你看,有没有把握?”
“我还不明白城里有多少敌人?”周新民说,“如果是一个团,这就比较好办。”
“如果不是一个团,又怎么样?”
“这就不是我们一个单位的任务。”
“你倒想得很远,象军区司令员一样,从全面考虑。”
“不做全面考虑,那我们来做什么?”周新民觉得营长的话带有讽刺的口味,表示不同意。“我们回去,应当把各种设想,反映给领导。”
“反映情况是一回事,自己敢不敢承担任务又是一回事。”王忠解释道,“决定打不打,这是上级的决心。我们从一个营的角度,如果分配给我们任务,你有没有把握打上去?”
“我不同意这样看问题,”周新民提出反对的意见,“我们一个营有多大力量,如果离开全团,怎么行呢?这不是打游击战。”
“那么,你的决心,寄托在兄弟单位身上?”王忠反问道,“如果个个都这样想,领导怎么下决心?”
“上级交给我们任务,哪一次我们还过价呢?”季刚支持连长的意见。
“不还价和用不着还价,这中间有很大差别。”王忠提醒他们注意。
“你的意思是问我们有没有决心?”周新民说,“我们在一起打了七八年仗,有哪一次执行任务,我们发生过犹豫呢?”
王忠不作声了。的确,对于一连执行命令的坚定性,是用不着怀疑的。问题是在新的情况下,是要经受新的考验。他说:
“过去,我们是打运动战,有一套完整的经验;今天,是阵地攻坚,应当慎重考虑。”
“作战的形式变化,决不会影响我们的决心。”周新民明确地回答,“这里只是需要我们研究如何改进作战的方法。”
他们的认识统一起来了,相互投以信任的眼光,相视而笑。他们沿着来路,满怀信心地在火热的阳光下,向黄桥走去。
王忠的思想上变得更为复杂了。他在没有领受任务之前,想到有战斗任务,满脑子的高兴;领受任务之后,就感到不是那么轻松。此刻,他好象从崇山峻岭中走出来的旅人,不仅看到巉崖峭壁,还有崎岖的道路。他们要征服这些障碍,不仅要付出辛勤的劳动,还得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他想,面对敌人这种复杂的防御工事,任何偷袭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手段是强攻。他考虑最大的障碍,是敌火下的渡河。河面阔,水流急,又没有船只。而敌人封锁河面的火力,又都隐藏在城墙脚下的地堡里。冒着敌火渡河,付出代价大,固然是个问题,更严重的是怕影响登城的任务。所有这种种设想,如同万箭齐发,一个个向他射来。
“那么,应当如何对付呢?”
他的脑子里象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找不出一个头绪。城河里的白浪,不时在他脑子里翻滚。最后,他想到兵对兵,将对将,只有集中全团的重火器,摧毁敌人一点,打破一个缺口,也就不成问题了。
他兴奋得独自微笑,信心百倍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