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季刚的思想活动很单纯。他既没有连长那样从全局着想,也没有营长想得这样周密。他只觉得敌人很蠢笨:把兵力分散在一个一个碉堡里。好象驼鸟一样,自以为把头藏起来就没有事了。他们不想想,这样分兵把口,只要一点被突破,全都成为瓮中之鳖,一个也跑不掉。因此,他在路上集中想一点,如何从城墙右侧的死角上,打开一个缺口,攻进城去。
他回到连上,匆忙地吃了两碗饭,觉也不睡,就跑到土圩外面挖了一勺烂泥,找了几个火柴盒,一些黑头火柴,和一些小的绿纸头,开始工作起来。他凭自己观察所得到的印象,象小时候捏泥人一样,捏了一个圆圆的泰兴城。他用四个火柴盒做城门,上面插上一些高高低低的火柴头,作为碉堡的标志。沿着城墙用绿纸条铺起一条城河。外面,再撒上一些细碎的绿纸屑,象征整个泰兴城包围在青纱帐里面。最后,为了突出城内的制高点,在西北角上竖起一个精致的高高的尖塔。
泰兴城的立体模型,很快在他的手掌上活现出来了。
他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很满意,站在旁边凝视着立体模型,微笑了。
班长李进正当排长得意的时候,来到季刚的身边。他并不了解排长的意图,还以为他在准备做游戏的玩意儿。他说:
“你回来不休息,弄这个东西干吗?”
“你不要小看它,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季刚得意地回答。
李进看到排长的玩意很别致,跑近去仔细一瞧,发现是一个城市的模型,立即想到他在为沙盘作业做准备。他兴奋地问道:
“排长,你们去侦察的结果,城里究竟有多少敌人?”
“谁告诉你,我们去侦察?”
“你们不去侦察,干吗?”
“啰,”季刚指着模型说,“我们是去看地形。”
“你们不了解敌情,单看看地形,管什么用?”
“吃饭要一碗一碗来。侦察敌情的,自然另外有人。”
季刚说这话的意思,是对秀芬怀着一种希望:说不定,这个时候,她也到家了。
“谁去侦察敌情?”李进追根究底地问。
“这是军事秘密,你管这么宽,干吗?”
他的话刚刚落音,王长春和季大娘就在他跟前出现了。他感到很诧异:秀芬怎么没有来?他连忙上前叫一声:
“妈!秀芬呢?”
“她没有上你这里来?”季大娘反问道。
“没有呀!”季刚回答。
“她约定中午赶到,”王长春插上来说,“现在太阳已经偏西,怎里还不见她的影子?”
“死丫头,就是一个刚性子,好强。”季大娘埋怨地说,“叫她让我去,她不肯。”
“如果要出事,她去你去都一样。”季刚说。
“我这几根老骨头,为大伙儿的事,丢在泰兴城里,也值得。”季大娘说。
“照你这样说,她就不值得?……”季刚争辩道。
“你的家,好歹在连上;我没有她,往后靠谁?”季大娘几乎要哭出来了。
“阿刚,你不要跟妈争吵了,”王长春劝说道,“你去报告首长,问问泰兴城里情况怎样?”
“报告首长有什里用?这里还等她来了解情况。她这个人嘻嘻哈哈,要是发生意外,真误大事。”
季刚完全陷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既担心敌情弄不清楚,又愁她个人的安全。他做了各种设想:依她的斗争经验,又有林琴瑶作掩护,已经进去了,就不可能出事;即使发生意外,敌人抓不住证据,最多是皮肉吃点苦,生命决无危险;至于林琴瑶,家在这里,更不会出卖她。最讨厌的是她不回来,弄不清敌情,叫领导怎么下决心呢?他想,应当早点去报告首长。
其实,团首长已经得到情报,泰兴城里正在戒严,把城里所有的老百姓都封锁在里面。这一来,希望从城里送情报出来,那只是一种空想。
季刚就在陈政委和饶团长谈话中间,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陈俊杰向他点了点头,他就进去了。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来找你。”陈俊杰送走饶团长,回过头来说,“你爱人回来了吗?”
“报告首长!没有。”季刚简单地回答。
“她今天还没有到,估计回不来了。”陈俊杰说。
“有什里问题吗?”季刚问。
“你爱人有没有问题,可不清楚。人暂时不会回来了。”
“那是什里一同事?”
“敌人已经戒严。进城去的人,一个也出不来。”
季刚表现出一种惊愕的神色,立在旁边一声不响。
“怎么样!你着急吗?”陈俊杰安慰他说,“不要急。如果遇到什么危险,这对她是一个考验。一个共产党员,应该经得起这种考验。如果仅仅因为戒严,一时走不出来,让她在城里迎接我们,不也很有趣吗?”
“我不是担心她个人的安全。”季刚冷静地说,“她不回来,敌情搞不清楚,我们怎么行动?”
“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陈俊杰拍拍他的肩膀,说,“本来,我们并不晓得她去,也没有把她作为唯一的依靠。你想,我们一个团,几千人,怎么就靠她一个人。”
季刚完全误解了首长的意思。本来,他对秀芬所担任的任务,看做是极端重要的工作;听陈政委这么一说,仿佛有她或没有她没什里关系。这样,要是落在敌人手上,岂不成了冤枉?
人被崇高的理想所鼓舞的时候,完全忘记个人的存在,更不会计较个人的得失。如果只考虑个人的安危,人就变得十分渺小了。季刚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杂念:找严家珍去问问有没有什里消息?他向首长敬了一个礼,转身就走了。
“季刚,你等等!”陈俊杰把他叫住,“你有没有听懂我刚才说话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你爱人的工作不重要,而是说我们一个战斗部队,有我们自己的职责;从地方工作来说,你爱人这种积极主动精神,是值得赞扬的,也值得我们学习。”
“我懂得首长的意思。”季刚清楚地回答。
“懂得就好。不过你可要注意,不要过于担心她个人的安全,影响自己的情绪。”陈俊杰鼓励他说,“她已经进了城去,不管遇到危险或没有遇到危险,只有我们打进城去,她才能得救。你可记住:你是一个革命军人,手上有枪杆子,只有枪口对敌人说话,才有力量。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是不对的。”
季刚的脑子清醒起来。好象从深山的迷雾中走出来,眼界开阔,思路也畅通了。的确,她如果在城里已经遇到危险,他焦急,对她并无实际的帮助。如果她安全,他岂不成为庸人自扰?还去找严家珍干吗?他说:
“首长还有指示吗?”
“集中精力把战备工作做好。”
很巧,季刚从陈政委那里出来,偏偏在路上遇到严家珍。她对他望了一望,说道:
“季刚,秀芬一时回不来,你知道吗?”
“我知道。”季刚简单地回答。
“我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严家珍走近他跟前,“严子强到了泰兴城里,他已经是还乡团的团长啦!”
“真的吗!”季刚说,“区委知不知道?”
“我告诉了陈指导员。”严家珍回答。
季刚的脑子里又变得复杂起来。秀芬在泰兴城里碰上严子强,那真倒霉。不过她和林琴瑶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最成为问题的,严子强做了还乡团长,将来是地方上的一个祸害。
他吃罢晚饭,向连长请了假,就回丁王庄去了。他唯恐母亲过分担心秀芬个人的安全,急出病来,有意把情况说得很简单,让她放心。至于严子强在泰兴城里活动,他根本不提,以免增加她精神上的负担。
他为了让王长春精神上有准备,特地去告诉他严子强准备还乡,这将有一场复杂而激烈的斗争。日本鬼子豢养的伪军,最大的弱点是没有地头蛇做它们的狗腿子,所以开展政治攻势,敌人就完全陷于孤立。如果严子强一回来,必然要搜罗社会上的渣滓,这就很麻烦。
王长春正在前庄王老四家门口的场地上和民兵开会。他们的任务,坚决实行空舍清野,准备对付敌人。让他们窜进根据地,就象豺狼跑进铁笼里,进得来,出不去。然后关起门来捉活的。当季刚跑上前去,所有的民兵都围上来,希望从他那里打听一点新消息。他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就把王长春拉到村头上去了。
“秀芬的事,你有没有报告首长?”王长春问。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季刚说,“泰兴城里戒严,秀芬可能一时出不来;倒霉的是,偏偏又碰上严子强这个坏蛋。”
“你听谁说的?”
“严家珍告诉我,严子强已经做了还乡团长。”
“那你怕他干什里?”
“并不是我怕他,”季刚解释道,“这一来,今后地方上的斗争,可复杂啦!”
“这个,我们已经有思想准备,”王长春沉着地说,“既然内战打起来了,你想要这些牛鬼蛇神不回来,那是办不到的。”
“这就增加了斗争的复杂性和艰苦性。”季刚说。
“这个,我们思想上也做了准备,”王长春说,“我们实际上的困难,就是乡里的民兵基干队上升为区游击队以后,手上没有一支步枪。”
季刚听他这么一说,觉得是一个问题。过去,丁王乡基干队的步枪,最多的时候,达到三十多支。如今斗争形势这么严重,没有一支步枪,怎么行呢?他说:
“我给你出个主意。部队打进泰兴城,你就去找我们团长,请他解决这个实际困难。”
“团长不经过组织,他肯把武器直接发给我们?”王长春表示有顾虑。
“你不要用老眼光看新事物,”季刚有把握地说,“我们全团的武器,都换了一式新的。缴来一般的步枪,首长统统发给民兵。”
“那么,到时候我来找你。”王长春高兴地说。
“不过你要想法子,早些进城。”
季刚说得很肯定。好象泰兴城里的敌人等着他们去拿枪似的,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他的这种信心,虽然没有什么实在的根据,但凭经验判断:首长说要打哪里,哪里的敌人就一定倒霉;那么,泰兴城的敌人还能逃得脱吗!
季刚平常是很反对本位主义的,但他对自己乡里的民兵,毕竟有一种特殊感情,满心希望把他们武装起来。因此,他对于进攻泰兴城里的敌人,也就有更迫切的要求。
他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到班上;营长王忠早已在那里等候他。当他刚跨进门槛,就听到营长的沙喉咙说:
“你跑到哪去了?到处找不着你。”
“我跟连长请假,回乡下去了一趟。”季刚回答。
“你准备带半班人,到姚家岱去泰兴的公路上,捉一个活舌头来。”王忠带着命令的口气说。
“团首长不是说,有人去吗?”季刚回答。
“我们不能光睁眼睛看上面,”王忠说,“应当自力更生。”
季刚明白营长的意思,应当靠自己动手,才能把准备工作建立在可靠的基础上。他说:
“马上就去吗?”
“你做好准备,明天去!”
季刚没有想到秀芬没有完成的任务,竟落到他的肩上了。现在他不论为公为私,甚至为自己,都需要把泰兴城拿下来,因此,他很乐意地把任务领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