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的主观愿望,往往和实际的情况并不完全相符合。
丁秀芬和林琴瑶一进入泰兴城,就象堕入陷阱似的,走不出来。城里的敌人,听到解放军的主力部队已经从淮阴南下,精神上就处于挨打的状态,立即宣布戒严:凡是没有持城防司令部通行证的人,一律不准出城。她们到哪儿去找这种护身符呢。
丁秀芬是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人。她满心希望圆满完成任务迅速回去;事实上,她已经出不去了,林琴瑶的母亲还真把她当一个保姆使唤。头一天来,就叫她替林琴瑶打扫房间,晒被子,擦地板,洗马桶,忙得满头大汗。她心里急得要命,手上又不能不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晚上,她躺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老是睡不着。她心里不住地想:“怎里办呢?”
“小丁,你是不是担心你丈夫在着急?”
林琴瑶开玩笑地说。她以一般妇女的心理揣度丁秀芬,不懂她对待工作比对什么更为重要,所以随便这么说说。
“他,我才不想哩!”丁秀芬干脆回答。
“你嘴上说得响亮,心里不见得就是这回事。”
“如果照你这么说,他长年不在家,我不早急死啦!”
“这一点,我真佩服你。年纪这么轻,一个人生活也很习惯。”
“有什里习惯不习惯,”丁秀芬说,“反动派不打倒,我们夫妇想在一起,哪办得到呢!”
林琴瑶突然不作声了。丁秀芬的话象一枚锋利的针,刺痛了她的心。本来,她对她丈夫的死,已经渐渐忘却,习惯于眼前的生活。经丁秀芬这么一说,她的旧情就象已经熄灭的火焰,又被煽旺起来。他们夫妇的生活,最初也很幸福。同在一起教书,朝夕与共。不料日本鬼子第一次占领泰兴城,就彻底破灭了。谁也没有料到那些黑良心的刽子手,在他们学校里搜出几件童子军衣服,还有几支木制的步枪,就不问青红皂白,把几个男教员抓去。她的丈夫据理抗争,结果对准他一枪,就倒在街头上。那时,她身上还怀着孩子,只得逃到黄桥来。如今转眼孩子就八岁了;而她却在寂寞和痛苦中度过她的青春。丁秀芬虽然年青,却说出了生活的真理。日本鬼子虽然已经被打倒,而她生活中的空虚却永远无法填补。丁秀芬和她丈夫今天不在一起,将来还有希望。她过去虽有过短暂的幸福,就象昙花一现,永远不再来了。
丁秀芬以为她在路上劳累,睡着了,就问:
“琴瑶,你就睡了?”
“不。我哪睡得着呢,”林琴瑶回答,“想起过去许多事,真象在做梦。”
“过去的事,你还去想它干什里?”丁秀芬安慰她说,“要是我读了你这样多的书,才不呆在家里。”
“我不呆在家里,你叫我到哪去?”林琴瑶反问道。
“我们解放区这么大,哪儿不好去。”
“我不象你年青,有希望,”林琴瑶悲观地说,“我象一朵开败了的花,在我的身上,再也看不到春天了。”
“你也大不了我十岁,可你比我有学问,孩子又大了,没有什里挂牵,不正是做事的好时光?”丁秀芬鼓励她说,“你何必老想过去,不朝前看?”
“我的事真是一言难尽。”
林琴瑶说着不由地流下眼泪来了。她的家在这个城里。父亲早去世,母亲把她们两姐妹送进学校。她在劳动大学还没有毕业,上海“一·二八”事变,学校毁于炮火底下。承她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给严子才,在泰兴城关小学谋到一个位置,以后和她丈夫结识,又混进泰兴中学。她满以为从此可以青云直上,结果,生活的鞭子,一下把她打落十八层地狱。如今社会又是这样动荡不安,江山究竟是哪一家的还判断不定,她朝哪里奔呢?
当然,丁秀芬是不理解她这种复杂的心情。不过她感觉林琴瑶这个人,起初还以为她有架子,不好接近;经过一路来看,她并不象一般人家的少奶奶,她处处平等待人,态度也很诚恳。她对她渐渐发生好感。要是能争取她参加妇救会,多少可以为革命尽一分力。她想起陈指导员的话,应当对她做工作,确实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黑夜占领了整个房间,空气很郁闷。她们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有林琴瑶的儿子——邦邦,不懂他们生活在什么世界。他所想到的只有母亲在哪里,幸福就在哪里。他天真地偎在林琴瑶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睡得又香又甜。
丁秀芬做梦也没有料到她们的生活,第二天就变得紧张而复杂起来。傍晚。她带着邦邦准备上街去,看看敌人在城内的防御工事;可是她刚走出大门,迎面碰上一个穿黑香云纱短衫裤的大块头,胖得象条猪,满脸的横肉,胸襟敞开,一把左轮手枪插在裤腰里;后面跟着两个挂驳壳枪的便衣,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她对他望了一眼,好象有些面熟,可是怎么也记不起在什里地方碰过面。这一来,无形中给她心上投下一个忧虑的阴影。当她从外边回来,林琴瑶立即告诉她刚才来的这个家伙,就是严子强;而且他已经做了还乡团团长。她感到晦气,工作任务没有完成,却碰上这个恶棍。
林琴瑶也为此发愁。最使她穷于应付的,是严子强约定明天中午,在她家里请客。她留在家里不是,避开也不是。她焦虑地说:
“你看这事怎么办?如果不跟他应酬,怕他有意来找麻烦;如果跟他这伙人拉扯,今后可有的麻烦。”
丁秀芬虽然没有和这帮人打过交道,不懂得其中的利害;但她有一点是明确的:在敌人面前退却是不对的,应当挺身而出。把它打退,才有出路。她果敢地说:
“我们已经在这里,不跟他应酬,恐怕不好;利用这个机会,摸摸他的底,不一定是坏事。你想,对不对?”
其实,林琴瑶所顾虑的是怕严子强发觉她有目的回来。如果回避,的确容易出事;不如挺身而出,摸摸他的底,更好想办法对付。她说:
“你的话也对。怕事反而会出事,倒不如敷衍他一下。”
“不过你要小心,不要上他的当。”丁秀芬提醒她说。
事实上,她对这件事也感到很紧张。严子强做了还乡团长,其目的无非想回黄桥去镇压老百姓。利用这个机会,通过林琴瑶探听一下他的虚实,以后,要治他,也好想办法。
第二天上午,首先来到林琴瑶家的,是青云阁菜馆的一个厨师带两个副手,挑着两个红漆的大扁篮,装着菜肴和碗盏。他们一进来,直接到厨房。丁秀芬为了避免抛头露面,一直缩在灶房里,帮厨师烧火,洗碗。一切让林琴瑶在外面应付。
往常,严子强都是请林琴瑶的母亲出来招待客人,这一回,她托病睡在床上,干脆不出来。林琴瑶本来穿得很朴素,但为了应酬起见,特地把留在家里的一件天蓝色印度绸旗袍找出来,再配上玄色丝袜,白皮鞋,打扮得十分年青。清早,丁秀芬用白线,帮她把脸颊上的细绒毛夹得干干净净。好象一个战士上战场一样,做好充分准备。
当太阳还没有从客厅中间退出去,严子强就陪着一位穿白绸长衫,戴加拿大帽和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后面,跟着王老四和两个陌生面孔的人。还有几个便衣站在门口。顿时,她的家变得象个衙门:森严而恐怖。
戴金丝眼镜的,是国民党苏北剿匪指挥部特别党部第九十九旅特派员周汉辅。他的个子不高,人很胖,说起话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好象观音殿里的罗汉。他一见到林琴瑶,连忙摘下铜盆帽,递上一张印有官衔的名片,显示他的身份。严子强接着介绍说:
“这位林女士,就是鄙人的侄媳妇。”
“久仰,久仰。”周汉辅连连点头。
林琴瑶一看到他这副丑脸,已经有些反感,再听他俗不可耐的谈吐,简直有些恶心。但她立刻提醒自己: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她保持庄重的风度,又不显得冷淡,极有分寸地和他敷衍。
不久,严子强就叫人去拿麻将牌来。她已多年不玩这种东西,再和这帮人坐在一起,实在讨厌透了。她利用一个空隙,跑到厨房里来,对丁秀芬说:
“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丁秀芬跟着她走到后房里。林琴瑶轻声地说:
“你们庄上的王老四也在外面,可要当心!”
“不要紧,我不出去。”丁秀芬说,“来的是什么人?”
林琴瑶把拿在手上的名片递给她,说:
“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讨厌。”
丁秀芬连忙把名片收藏起来,对她说:
“你当心点就得了。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又不会把你怎里样,尽管胆大些。”
“我倒不是害怕,”林琴瑶说,“你要晓得,和他们这种人一沾上边,只怕羊肉没有吃到,惹一身膻。”
“你只要自己脚跟站得稳,不泄漏秘密,有什里关系。”丁秀芬鼓励她,“你想,不相信你,这个时候,哪会要你到城里来?”
林琴瑶听丁秀芬这么一说,无形中胆壮起来。既然到了这里,怕又有什么用呢?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把自己的衣服拉拉平整,带着笑脸走出去。
他们已经拉开桌子,摆上麻将牌,等她去上场。严子强故意派她和周特派员打对面,给她一种面子。林琴瑶一看态势,就明白严子强的阴谋诡计。她想:“你们要来捉弄我,就叫你们脱了衣服,光着身子回去。”她好象一个战士进入战场,勇敢而又机智地和敌人对战。
事实上,对方不在乎钱,而是把她当作消遣品。那位周特派员不仅是赌场上的能手,而且是情场上的老油子。他为了讨好林琴瑶,一发现她需要万字倒牌,就打万字,一需要索子就出索子,结果,钱都滚到她跟前去了。
林琴瑶在牌桌上占了上风,可是到筵席上,就变成了他们玩弄的对象。周特派员带头向她敬酒,所有的杯子都举到她面前。她完全处于被包围的状态。严子强利用她穷于应付的时刻,要她给柳如眉写信,约她到泰州去。林琴瑶头脑昏昏,也就答应下来。最后,她见势不妙,索性转守为攻,和周特派员连喝三杯,终于醉昏昏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一倒在床上就呕吐了。
丁秀芬一看到她已经脱出虎口,连忙跑进来帮她脱掉皮鞋,把整个身子移到床上。过去,她从没有看到国民党这班光棍玩弄妇女,因此,她听到他们那种下流的语言,真不相信人间还有羞耻两字。林琴瑶毕竟对付这帮人还有一手,既把他们哄骗过去,又没有损伤自己的尊严,这很不容易。
当严子强陪着那批家伙兴高采烈地走了,她就出来打扫客厅。桌上地上都是残羹剩汤,烟蒂,灰屑,还有各色的糖果纸头。好象经过强盗抢劫的店铺,一片混乱。她慢慢地清理它,恢复原有的秩序。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林琴瑶才醒过来;她的头象要炸裂似的疼痛,人很不舒服。她看到丁秀芬坐在床边,非常后悔。她说:
“今天,我真悔不该留在家里。”
“你还是很能干,毕竟把他们对付过去了。”丁秀芬赞扬地说。
“你不知道那个党棍子,人长得象条猪,只想用金钱来迷惑人。”林琴瑶得意地说,“今天在牌桌上,我把他们一个个收拾掉了。”
“我担心你不得下场,”丁秀芬说。
“最后,我索性喝个痛快,”林琴瑶说,“真是一醉解千愁。这一来,倒反而清静了。”
“你做得对,不然,这批混蛋,还可能赖在这里吃晚饭。”丁秀芬说。
“不过严子强这个坏蛋,明天还可能来。”
“他来干吗?”
“他要我给柳如眉写信,约她上泰州去。”
“这正好。你附带给家珍写几句话,说小孩生病,不能回来。这样,她不就知道我们平安吗。”
林琴瑶觉得丁秀芬真能干。这实际上是给家里报平安。她抱住丁秀芬说:
“你真灵,会出点子。”
“你起来,洗个脸,让脑子清醒清醒。”
丁秀芬拿着脸盆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