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与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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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乌鲁木齐的黄昏

四月的西安,其实并没什么故事发生,我们这个故事里真正的男主角并没有出现;要是出现了,那也一定是在三毛的梦里。三毛说,梦里花落知多少。一朵花在她的梦里一定是开得绚烂,落得也不寂寞。

1990年的4月,三毛在西安作了短暂地停留,她原本是打算见一见贾平凹的,但最终还是被她的助理拉上了去乌鲁木齐的航班。

只是,她留下了那位打算到莫高窟去画像的青年的联系方式。后来,她在敦煌莫高窟果然遇到了那位青年。她记得那个青年的名字,是她起的,她叫他“青蛙”。这是后话。

新疆,乌鲁木齐,王洛宾,这几个重要词语,书写了三毛生命旅程的一页,或许是为生命河流做着下一阶段的铺垫和预备。这是一个起头,仿佛是一篇文章的开头,必定要为整个篇章和结尾奠定着基调,营造着氛围。这一段的走势和书写,决定着后来三毛和贾平凹故事的情状和流向。故事的结局其实在这一段里早已安排,它不可忽略地引导了故事的方向,而结局,只是对它的一种确认。

想一想,如果三毛先见贾平凹后见王洛宾,故事恐怕不是现在这样。无数种可能都将存在和上演。或许,或许……人们说,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命运的轨道又岂能假设?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好吧,大幕拉开,我们且看,因为我们必须要知道——在新疆,在乌鲁木齐,三毛和王洛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才能明白,三毛和贾平凹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王洛宾和三毛出场。当然,我们是怀着无限崇敬无限缅怀的心情来看的。两个世之奇人,天神一样的人物,如今都已故去。但愿我能写出1990年的4月时的他们,写出两位奇人生动有趣的样貌、情致和差异,更写出他们之间那一种无法掌控的荒凉命运之悲。

那一天,是1990年4月16日。

比之西安,乌鲁木齐更加寒冷,在这辽阔又干燥的地方,春天肯定是姗姗来迟的,都说是人间最美四月天,又怎奈春风不度玉门关。

午后,王洛宾独自一人,正蜷缩在躺椅上小憩,忽然一阵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被惊醒,起身开了门。

一位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笑吟吟的。他知道这女子是三毛,他们前世见过的。他们前世错过,今生有约。你看,王洛宾头戴毡帽,三毛居然也戴着一顶同样的帽子,一样的式样,一样的颜色,灰白色的,帽檐朝上卷起。他只听说她要来,没有给他寄照片,也没有和他通过话,她从何处知道他喜欢戴一顶这样的帽子,无论在哪,那已是他独有的造型。人们说,有武侠的地方,就有金庸,有歌声的地方就有王洛宾。那些歌陪伴了他一生,还有这顶毡帽,他身体不好,多年前已离不开帽子,不然,他总会觉得有一阵风钻进了他的头颅。他住过三次监狱,灾难没能摧毁他的艺术之光,却在他的肉身上钉上了痛疾。

王洛宾有头风病。难道这些三毛都已知晓?

他看到这个女人的打扮,便明白了这女人是有备而来的,不是串门,不是路过,更不是出于好奇而把他当稀有动物来此参观。

她是带着一颗心来的——他一生的经历辗转给了他这样的敏锐和洞察。他看到三毛黑而大的眼睛里深不可测的内涵,女人想给予他的温情他立刻就感受到了。还有她的笑容,那复杂而明显激动的笑容。

这温情和激动扑面而来,像是四月的风,瞬间把他包裹。

他睡意全消,迅捷地迎接她。

他接过了女人沉重的大皮箱,还没有放手,女人就直接抱住了他,趴在他的肩头哭泣起来:“你知道吗?洛宾……”

女人叫着他的名字,他有多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了。

“洛宾,我是飞了八千里路到你身边来的。你知道吗?过了海,过了山,过了沙漠。”

“知道的,你是一只鸟,一只吉祥的鸟,你从海峡的那边飞到了大陆。”

三毛看着王洛宾的双眼:“不,我不是一只鸟,我是你的卓玛。”

三毛放开了王洛宾,走进了客厅。她拉开皮箱,拿出了一套衣服,脱掉路上穿的那身黑红格子的毛呢外套。

“洛宾,请你背过身去,三分钟,只要三分钟就好。”

王洛宾听话地背过了身。

“看呐,我是不是你的卓玛?”

转过身,王洛宾惊呆了,怎么和刚才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了呢。真的是卓玛呀!你看她,毡帽已卸,长发披肩,蓝红相间的长裙恰至小腿,脚蹬马靴,腰束金带。

“好看吗?我这身衣服是从尼泊尔定做的,好贵的……我像卓玛吗?”

她甩动长发,扭着腰身,转着圈子,载歌载舞的样子。

王洛宾被深深感染,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来看看你的眉

你的眉毛细又长呀,

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

你的眉儿细又长呀

好像那秋波儿一般样

唱着唱着,他改动了歌词

掀起你的盖头来

美丽的长发披肩上

你是天边的云姑娘

抖散了绵密的忧伤

……

多么睿智的王洛宾,他一眼看透了三毛,那个满身忧伤的三毛,自从跨进了他的门,忧伤就抖掉了一地,像抖落一路风尘。

那绵密的忧伤啊,如丝如雨。

三毛走到王洛宾的身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愿你每天拿着细细的皮鞭,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

王洛宾取出了挂在墙上的吉他,“嘣”,一声弦响,石破天惊。两人一起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坐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屋子里有几分清冷,光线也似乎不那么明亮,呈现一种晦暗和沉闷的气息。一张高腿的八仙桌摆在客厅的当中,桌上铺着白色的镂空丝布,一个圆形的乳白色瓷盘竖在桌子前面,那是一件十分精美的瓷器。沉闷里这白色的瓷器是最显眼的物件了。

桌子下方,是一个看似古旧的茶几,颜色很深,黑棕色的,但做工似很讲究,上面有一柄茶壶,也是棕色的,像是紫砂壶,已经用了很久了,浓浓茶味布满壶身。茶壶那么安静地卧着,只为它的主人等待。听不到屋外的声息,一切都那么安静、淡远,三毛感到自己分明是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像她在撒哈拉沙漠里和荷西的小屋子一样。

这正是三毛思想了无数遍的景象,和她猜想的一样,和她想要的也是一样。简朴又雅致,带着某种古旧的艺术的味道,像是在某个中南美洲的茶舍里。她的心底生出一丝丝的舒展,她的王洛宾和她真是有感应的,他们心心相印,心有灵犀。

她抬起头,看到高桌子后面悬挂着的窗帘,竟是一块紫红色的土布,土布上面点染着一枝白色的梅花,从桌前肆意地开到窗外,窗帘是拉上的,阻挡了尘世一切的喧嚷,还有风。

三毛好喜欢,她觉得这屋子里一切的布置,一切的摆设都是她安排的一样,跟她在撒哈拉布置的自己的家完全一样,味道一样,气氛一样。那时候,她和荷西刚到撒哈拉,什么都没有,她从外面拣来装卸工人扔掉的包棺材的长板子,锯短,一块块拼起来,又亲手缝制桌布,她还捡拾回来一个旧轮胎,当她的座椅。撒哈拉的邻居参观她的小白屋子,都赞叹她手巧聪明。

而如今,撒哈拉的家没有了。这里,王洛宾却又提供了似曾相识的家。这里的格调,好有意思,正是她这样的人想要的那种。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是新疆的手抓饭,还喝了酒。乌鲁木齐的夜来得晚,正好可以长谈。

三毛把一只胳膊支在茶几上,手托着脸腮;王洛宾也把一只胳膊放在茶几上,是平放着。两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开始了数个小时的交流,心与心的交换。

他们一个是生活在大陆,先北京后兰州,落脚在新疆,一个是生在大陆,长在台湾,游学西班牙;一个是阅尽沧桑,饱受苦难,一个年轻丧夫,中道失佑;一个默默注目,一往情深,一个是沉静如水,不疾不徐;一个是看起来硬朗,毕竟年已七十有七,一个是身虽有病,但毕竟壮齿,年正四十有七;一个是皓首苍颜白发翁,一个是神清气爽率真妇。可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瑕寸心未染尘。

王洛宾比三毛大了整整三十岁。但这并没有构成他们交谈的障碍。她静静地听着王洛宾的讲述,讲他生命里的那一个个离他而去的女人。她不插话,只是流泪。

王洛宾还翻出他的歌本,指给三毛看,给他讲一首首歌创作的起源,那背后的故事。

三毛凝望着歌本,一语不发。王洛宾的手指好瘦呀,三毛看见他的手已是瘦骨嶙峋,青筋暴突,她心里抖动了一下。他的长长的白胡须在她的眼皮底下晃动着,他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已不再是草原上英俊的少年,被一个美丽少女用鞭子轻轻地抽打着。

她被他的遭际感动着,当他讲到他在监狱里遇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送给他一颗蚕豆,饥饿的小姑娘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他不忍吃那最好吃的蚕豆,他为送蚕豆的小姑娘写了一首歌,叫《蚕豆谣》,他轻轻地唱了那首歌:蚕豆秆,低又矮,结出的大豆铁身板……街头叫卖糖板栗,牢房中豆儿也稀奇……她哭了,她从桌子的那一面起身走向了他。她俯身在他的肩头,一只手揽着他的臂膀,他接过了环绕着他的那只手,把她纤细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放在胸膛前。她的头偏着,紧紧地依偎着他,依偎着他瘦削的脸。她满含着热泪,心生万千痛惜。他平视前方,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坦然。不知是谁拍下了这张照片,他们一起留下了人间最美最动人的画面。

轮到她讲了,他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听,让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她说:“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着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身上堆着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细地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去上班的那个人回来了,窗口飘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可是,那个给她一个家的男孩子不见了。那个男孩子比她小八岁。

她一说就又说到那个男孩子上面去了,她几乎是对所有的人都讲了那个男孩子的爱情。

他,并没有读过她写给那个男孩子的悼念文章,只知道她的爱人叫荷西,是个西班牙人,落水而死。他翻看着她递过来的书,但是明显地,他老了,眼睛已经花了。他戴上了老花镜,显出读得很困难的样子,字太小,又是繁体。他侧身的时候清晰地勾勒出了面部的轮廓,有点像齐白石的侧影一般。他真的是老人了,白胡子呈三角状翘动在尖利的下巴前,颧骨线突出。他穿着深灰色开襟羊绒衫,脖子上面棱磳的喉头拉扯着一层薄皮上下动着。他读得那么吃力,干瘦的一只手还在书页上一行行地滑动着。

她说:“我来读,你听吧,你愿意听吗?”

他说:“我愿意听,我会好好听的,你读吧。”

三毛接过了书,找到那篇文章:《一个男孩子的爱情》,她给他读了起来: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曦,祥和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圣诞节。

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起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有一天荷西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地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向往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

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愣了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

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地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

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地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地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

……

读到这里,三毛已泣不成声。十一年来,她为荷西流了多少泪,自己都弄不清了。

王洛宾沉郁着,等到她平静下来,继续听她朗读:

六年以后,我回到了西班牙,我对荷西说,荷西,我回来了!他留了胡子,长大了!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你看墙上!”

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

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

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进进怎么说?”

“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我又问:“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

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是会晒到。”

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

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

那时我的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

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

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

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三毛再也读不下去了,哽咽着。

静了静,她说:“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地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

王洛宾安静地听着。

三毛断断续续讲述着:“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么死?’我总是说:‘我不死。’”

“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地揉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

“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把面揉完嘛!’”

“‘你到底写不写啊?’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

“讲完这话,我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

“因为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

“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一半,我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

“‘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我问。”

“‘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

这时,王洛宾的眼泪落下来了。听着三毛的讲述他几次要掉下泪来,他怕三毛更伤心,一直忍着。

他对三毛说:“荷西的名字起得不大好,这大概就是命吧,人在这世上,命不在自己手上。我的命就从来不在我手上。”

外面的风更大了,乌鲁木齐的风是没有阻碍的,一路奔涌过来,发着声响。像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

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一直到夜很深很深。

最后,她为他唱了自己写的歌《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那一个夜晚,大漠月冷,长河星暗,她的故事自然也勾起了他的前尘往事,那些无法提及的悲愤,她的哀怨凄恻的脸,多么像是离他而去的卓玛,还有他孤苦无依中病死的妻子。

他说:“我也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刚才我已讲了很多了,可是还想讲给你听。”

她说:“愿意,愿意。我本来就是来听你故事的。可是不小心自己却讲了那么多。你讲呀,讲呀!你每一个故事我都爱听。”

他说:“一个维吾尔青年在结婚前夜被捕入狱,美丽的未婚妻不久便郁郁死去,青年为了纪念爱人蓄起了胡须,从此不再剃须,他在漫长狱中为未婚妻写了一首歌。那首歌叫《高高的白杨》。”

三毛听明白了,那就是王洛宾自己的故事,他就是那个蓄起了胡须的男人。

高高的白杨排成行

美丽的浮云在飞翔

一座孤坟铺满丁香

孤独地依靠在小河上

一座孤坟铺满丁香

坟上睡着一位美好姑娘

枯萎丁香引起我遥远回想

姑娘的衷情永难忘

美好姑娘吻着丁香

曾把知心话儿对我讲

我却辜负了姑娘的衷情歌唱

悄悄地走进了牢房

高高的白杨排成行

美丽的浮云在飞翔

孤坟上铺满丁香

我的胡须铺满胸膛

美丽浮云高高白杨

我将永远抱紧枯萎丁香

抱紧枯萎丁香

走向远方沿着高高的白杨

“孤坟上铺满了丁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当王洛宾唱到这句歌词时,三毛的泪水如决堤的河水,哗哗流淌。

他们就这样讲着唱着,一夜无眠。

两个孤独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