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安之夜
巍峨庄严的古城墙下,一个三轮车夫撑起了雨篷在急急地弯腰蹬车。三毛想去追赶三轮车夫,一种声音扯住了她的脚步。她觉得这声音是顺着这长着苔藓的城砖上下来的。她把耳朵贴在湿漉漉的墙砖上,捕捉这个声音。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她从未听过的,幽咽、喑哑,低沉,如泣如诉,如同来自遥远荒原的风的声音一样,敲打着三毛的心房。
那是一种乐器的声音,那个乐器叫作埙,她不知道,城墙上正有一个人在吹埙,那用泥土捏出来的乐器。它是陶土的,像半坡博物馆里的一样。黑色的釉,上面刻着神秘的图案。
吹奏者,正是贾平凹,一个个子低矮的人,一个从秦岭山中走到西安城里的作家。
此时,贾平凹的身旁,还有几个他的朋友,也都是文化人。费秉勋,同时还是贾平凹的老师。儒雅的老师弹着古琴,贾平凹的同乡、作家孙见喜吹着箫,音乐人刘宽忍也在吹着埙。他们是一个小小的乐队。
过了一会儿,贾平凹放下手中的埙,轻声地哼唱起来。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
小郎唉咳唉咳呦——
未曾开花,
亲人哪——
你先尝呃
哥呀嗨
……
贾平凹哼唱的是陕南民歌《苦李子树》。
他们开始说话了,先是爱说俏皮话的孙见喜。
那时,孙见喜在贾平凹研究领域已声名鹊起,他的《鬼才贾平凹》,以贾平凹的朋友和同乡者的特殊优势,写出了作为作家的贾平凹不为人知的秘密,人们从孙见喜的书里窥见了一个作家的样貌和他的生活。这个作家,他那时的创作是以他的家乡“商州”为背景进行的。
孙见喜总是离不了他那毛竹做的长长的箫,他说话时也把箫抱在怀里。
他说:“平凹啊,你的中篇小说《天狗》,丹萌改成了花鼓戏,商州剧团公演了,参加全国会演得了奖,有的唱段都传开了!”
刘宽忍说:“商洛花鼓音乐很美,当年的《屠夫状元》《六斤县长》演遍全国呢!这回,平凹的这个戏也能演遍全国呢。”
贾平凹是个口讷的人,他不擅长表达,听到两个朋友的夸奖,他憨憨地笑了笑,说:“那是故事原型本身好,不是我写得好。”
老师费秉勋说:“你总是把女人当菩萨一样地去写。我说你有宝玉的情怀,你还不愿意承认。”
贾平凹说:“商州山好,水好,所以会出菩萨一样的女人。”
孙见喜调侃道:“谁说的?也出木木的墩墩的女人,像是涩涩的柿子,硬硬的核桃……”
刘宽忍说:“老孙就爱砸洋炮。”
费秉勋说:“我们继续演奏吧。”
刘宽忍说:“那咱们就唱花鼓戏《天狗》里的唱段吧,平凹你会唱吗?中间有个唱段叫《天上的月儿一面锣》。”
贾平凹说:“我唱得不太顺当,改日叫丹萌来教咱们。”
孙见喜说:“我会唱,我给咱唱。宽忍,你来伴奏。”
刘宽忍又吹起了埙。幽咽的声音又在城墙上缭绕,城墙战栗。
而此时,俯身在城墙上的三毛也浑身战栗,她忽然觉得很冷很冷,逃也似的离去了。但那声音却一直追着她,追着她……
天上的月儿哟一面锣哎,
月里坐了个美嫦娥哟喂,
人说天狗想吞月,
月圆月缺月又落实,
哎,哎,
这是为什么哟,
这是为什么哟,
这是噢为什么哟呼嗨……
西安的夜晚。无星无月的夜晚。
北方的早春,夜是冷的,风起来的时候也很威猛,吹刮着一排排长出零零星星叶子的白杨树。几近深夜,街上空荡荡,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打扫大街了。灯光把人和扫帚都变成了剪影。
只有广场中心的“钟楼”,彩灯辉煌,好似正要破空而去。
钟楼旁边,是西安街头一条古巷。青砖铺地,店铺鳞次栉比,各种手工艺品的摊点也间杂其间。羊肉泡馍馆“天下第一碗”的招幌,在夜风中飘动。
风过后,下起了小雨。
一个没有打伞的女人行走在小巷子里。她又换了一顶帽子,还是那扑扑撒撒的衣服,漫不经心地走在长长的小巷子里。
她又在自语,天是那么地寒冷,我被冻在一种冷冷的清醒里面。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呦,一面锣……”早晨听到的城墙上那如泣如诉的乐声,还在她耳旁萦绕着。
她对自己说,这么动彻心肺的歌儿,与贾平凹有关系吗?这一夜我若是回到宾馆,恐怕又不能合眼了。
她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让自己蜷缩起来,像要抵住冷风似的。
她说,风,在这个无声的城市里流浪,也是如此的荒凉,我好似正被刀片轻轻割着,一刀一刀带着些微疼地划过心头。有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能够看穿我,能够明白了我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斑斓和荒芜。那双眼眸能够穿透我最为本质的灵魂,直抵我心灵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他的话语能解决我所有的迷惑,或是对我的所作所为能有一针见血的评价。
她说,好想来一次安静的认真的努力的堂吉诃德式的单恋……
她说,我一直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在寒冷的日子里,牵起一双温暖的手,踏实地向前走的感觉。
她说,夜晚来了,我还依然睁着眼睛,是因为我看见了你留在月光下的痕迹。
她又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她在找北斗星的位置,她找到了,跟书上画着的一样。七颗星,连在一起,像个勺子。
她对着星星说:“我爱着人,你在做什么?我在仰望星空。是30度的仰望,30度的仰望是什么?是我想念你的角度。为什么要把头抬到30度?为了不让我的眼泪掉下来……”
她说,星星啊,你相信吗?在我一路上的行走中,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想着同样的事情,怀着相似的频率,在某一个寂寞的路口,安排好了与我相遇。
三毛徜徉到一处工艺品摊点。她像孩子般惊喜地走上前,买了一把梳子,木制的,她很满意。
她付完了梳子钱,自言自语着:想起这一路过来我都是用手指梳头的。她对摊主说:“弟弟,您没有找我零钱。”
摊主犹疑地说:“明明找给你了呀!”
三毛打开包,发现零钱在呢,说:“对不起。”
三毛又盯上几个陶瓷瓶瓶,她明显对它们起了爱恋之心。她拿起一个丰肩细腰敞口带耳的瓷瓶,把玩着,爱不释手。
青年商贩问:“要吗?这是俄屋自己做的,手工的。”
他操着一口纯正陕西腔。三毛似乎没听懂,她问:“什么,你说什么?”
三毛声音很好听,她已经47岁了,可是说话却像是一个少女一般,清脆、快节奏、跳跃,又很甜腻,还有些娇滴滴的。那是明显的台湾口音。
青年商贩听出来了,便用着揣测的口气说她不像是大陆的,问她是不是香港的。
三毛爽快地说:“不,我是台湾的,我是从台湾来的。”
青年商贩一听到“台湾”两字,立刻有些激动:“噢,你是台湾来的,台湾同胞!那么,这件瓷瓶,好果您喜欢,我就送给您了。”
三毛高兴地说:“真的吗……你太好了。”
然后她用食指指着青年说:“我知道你是哪年生的。”
青年商贩惊异地说:“真的吗?”
三毛说:“请您把手伸出来。没有感应不行的。”
青年伸出了手,三毛认真地看青年的手纹,然后说:“你的生肖是……你是蟾蜍!”青年说:“啊?十二生肖里没有蟾蜍呀。”
三毛说:“可我知道你前世就是蟾蜍。”青年笑了笑:“那我就是青蛙了。”
三毛深深地看了青年一眼,一笑,自语“又一个蛙”,转身走了。
青年愣了一会儿,望着三毛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他越过摊铺,追上三毛:“你是三毛,对不对?”
三毛“哦”了一声,没有做什么解释,笑起来了。他们含笑望着彼此,青年有些羞涩和局促。
青年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三毛来西安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三毛说:“你没有做梦,是我在做梦,我有点恍惚,不知道此刻我身在哪里?朋友,我能拥抱你吗?我想请你当一会儿天狗?”
青年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三毛,然后凝视着三毛说:“这深沉的夜晚,这雨中的古巷里,我的面前站着那个赤着脚走在撒哈拉沙漠里的三毛……这不是梦是什么?”
三毛看这青年披拂的长发,听这青年的言语,还有那对她惊异的眼神,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商贩。于是,三毛问:“你读过我的书?”
青年没有正面回答,他还在盯着三毛:“您和书上的照片不一样,您比书上的照片更好看,书上的照片没有一张是您笑着的,可现在,您笑起来也很好看呢。”
三毛好高兴青年这样说。
她说:“真的吗,我真的很好看吗?”
她说着,大笑起来。她张开双臂主动地拥抱了青年。她说:“我要感谢你,我的朋友。你要叫我姐姐,你是我弟弟,我不要再听你说‘您’。”
青年还是没有改口,青年想说您不属于人间,您是从月亮上来的,您的心干净得像雨后的沙粒一般。三毛,您的文字是那么打动人——但是没能说出来。
三毛说:“你是西安人吗?”
青年说:“不,商州。”
三毛说:“是平凹家乡的商州吗?”
青年回答说:“是的,我和平凹老师是乡党。”他见三毛疑惑,又说,“‘乡党’就是‘老乡’的意思。”
听说是贾平凹的老乡,三毛对青年的兴趣更浓厚了,她问:“你有见到过他吗?”
青年低下头说:“他很早就离开家乡了,我没有见过他。”
三毛追问着:“你为什么也到了西安呢?是来找贾平凹吗?”
青年告诉她,自己到西安是来学画的。
三毛吃惊道:“你不是在卖工艺品吗?”
青年说:“是,我白天学画,晚上挣点学费。”
三毛追问:“你学什么画?”
青年说:“敦煌壁画。”
“敦煌壁画?”三毛的兴致更高了。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三毛的后背已淋湿了,青年也开始收拾摊上的东西。他边收拾边回答三毛。
三毛太想找一个人说话了,她对青年不依不饶。她问青年是不是真的要去敦煌,要去莫高窟。青年对她做了肯定的回答。
这下三毛是必定要结识这个青年了,因为三毛的西行计划里早已有到敦煌看壁画的安排,她希望这个清秀的青年是个在莫高窟临摹壁画的人。她问青年是不是到莫高窟临摹壁画,青年回答是的。那正是她心中的想法,她又猜中了!她的感觉总是莫名地准,她有些得意了。
青年对她说自己就是喜欢敦煌的壁画。少年时跟着父亲见到了壁画,心灵受到了震撼,从此想学习临摹壁画。青年还说,他小时候一直住在莫高窟。
“莫高窟?”
三毛的声音尖利起来。真的有缘啊,今晚,我在这街上遇到的竟是我想见的,听的都是我想听的啊,我是没有白跑啊!遇到了和我心灵感应一致的人。多么难得!
她和青年一起收拾,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纸箱子里。
她对青年说:“去莫高窟,你要带我一起去,好吗?”
青年说:“好。”然后笑了。
三毛说:“你是从壁画上来接我的,对不对?”
青年说:“是。”
三毛说:“不过,你不是佛,你是一种……嗯……弟子。这是我的感觉。”
青年抬头看到钟楼亮起来的霓虹灯,变幻着造型。他指给三毛看。
三毛说:“噢,很好看。”
接着,她又问青年:“早上能听到那里的钟声吗?”
青年说:“听不到,但是心里有。”
三毛说:“是感应对不对?”青年说:“对,感应。”
三毛再次看灯,那灯光舞蹈出飞上天去的姿势。
“是‘飞天’”?她激动地说。
青年说:“对,是飞天。”
三毛说:“那不过是灯光的幻影罢了。真的她,早就飞来飞去了。”
青年的东西全部收拾好了,三毛觉得自己不能不走了。
她说:“天很晚了,我要走了。”
青年说:“我要送您礼物,这里的东西您看上什么,我就送您什么。”
三毛说:“这怎么行呢?你会亏本的。……青瓷,我知道的。是中国有名的一种瓷器,耀州窑的梅瓶,又是手工的。很珍贵的。我要给你钱。——多少钱呢?”
三毛从精致的手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这些够吗?——我就要这个项链。这也是瓷的,好漂亮。”
青年推拒着:“不,三毛,我送给你。”
三毛把青瓷项链慢慢在手里展开。手抚过青瓷温润的质地,抬眼看了一下苍穹。什么时候雨悄悄地停了,星星竟然冒出来了,疏疏落落地忽明忽暗。
三毛说:“我喜欢。谢谢你。——明天,我要走了。”
青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试探地问三毛能不能留下地址和联络方式。
这也正是三毛想的,她正想着问青年呢。青年倒先问了她。好聪明的青年,她在心里越发地喜爱这青年了。但她却并没有回答青年,她又喃喃起来,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青年。
她说:“您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青年沉默着,青年知道他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三毛说:“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像你一样的英俊,他是潜水工程师,他的技能很高,从没有失误过。可是,有一天,他的爱人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下到海里就再也没有上来。”
“我知道,这是您的故事,那个青年叫荷西。”
三毛沉浸在她的讲述里:“可是,那一天,天刚破晓的时候,我被一种奇异的小孩声音叫醒,那声音说……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三毛边说边在青年的手心上写上了一个字。
青年看着手心,小心地说:“您写的是‘缘’字吗?”
三毛笑了:“若有缘,再相见。”
青年说:“对,若有缘,定相见。”
三毛解下脖子上的一个饰物,挂在了青年的脖子上。
三毛说:“从现在起,我要叫你‘青蛙’,我要给你个纪念,也是一个项链。现在我把我的颜色,亲手交给你了。”
青年说:“好。我收下了。”
米夏匆匆赶来了,他惊讶三毛怎么会在这里!米夏和三毛在机场就分开了,一出了机场三毛就不见了踪影,把米夏急得一头汗水,米夏到处找不到三毛,米夏简直快气疯了。凭着对三毛的了解,他猜想三毛一定是在一条古街上,他于是边打听边找来了。
米夏说:“我到处找您。”
他把三毛从店铺前拉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总是这样,在哥伦比亚,古巴,在洪都拉斯,在玻利维亚……你总是突然失踪,让人到处找你……你还是这样,任性、冲动。”
三毛有点愧疚地说:“对不起,米夏,让你担心了。”
米夏怒气未消,说:“岂止是担心啊,新疆那边听到您失踪的消息,全乱套了。新闻界、文化界还有官方的人都被惊动了。他们把全世界都快扫荡一遍了。到处打听您,到处没有您的消息,谁也想象不到您此刻会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
稍顿了一下又说:“像您这样到处流浪的人,想到哪里就要到哪里去的人,全世界恐怕只有您一个人了。”
三毛听到米夏暴露了她的行踪,立刻愠怒起来:“你把我的行踪告诉新闻界了?——你知道的,我讨厌和新闻界、媒体人打交道的。我们这次到新疆,除了王洛宾,可是什么人也没有告诉的呀!”
米夏也不客气:“这要怪您了。我们在西安只是稍作停留,然后转飞乌鲁木齐。可您一下飞机就失踪了,为了找您,我只好到处打电话。”
三毛说:“那您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呢?”
米夏说:“还不是靠着您的名气。我把电话打到《联合早报》,《联合早报》的一名记者和西安这边联系,他们已经得知你到西安来了。”
三毛难过了起来,说:“你把电话打到台湾去了,不是让我妈妈知道我又不听话了……妈妈她,总是为我担心,我走的时候,她一遍一遍地交代我,连过马路的事,她都要啰唆半天。做我的妈妈,她真的好辛苦,我不能再让她辛苦了。”
米夏说:“是呀,做您的助手,我也很辛苦。你现在站的这条街,叫回民街,是西安城里有名的一条街道。您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三毛说:“有一辆三轮车拉着我……”
米夏说:“好了,我们快走吧,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到了西安了,西安的记者正在追踪你,他们也要采访你。”
三毛说:“不,不,不,我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我只要见贾平凹,听他唱民歌,商州的民歌。对,我还要听一种声音……我早上在城墙下听到的,那声音我第一次听到,像是一个男人的哭泣,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啊,‘天上的月儿一面锣’。”
米夏说:“你不是要去见王洛宾吗?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难道你的健忘症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