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与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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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依旧梦魂中

回到台湾之后,三毛夜不能寐,她把在新疆在乌鲁木齐在王洛宾家里的情形一一记述,用饱蘸深情的笔很快写出了一篇关于王洛宾的文章,她沿用着人们对王洛宾的说法,称她是“中国西北民歌之父”,但她自己同时又发明了一个称呼叫“情歌王子”。她的文章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起的题目也是不一样,她的文章题目叫《“情歌王子”的一鞭钟情》;还写了一篇文章叫《“在那遥远的地方”见到王洛宾》。这两篇文章在中国台北和新加坡的报纸上很快发表了出来。

一时间,沉寂多年的王洛宾从遥远的地方走了出来,从新疆的达坂城走向东南亚,从乌鲁木齐走到了中国台北,从动人歌谣的后面走到了斑斓世界的前面。那一首首摄魂动魄的歌曲,被人们再次传唱,人们知道,这美妙绝伦的曲子出自一个戴着毡帽,满脸胡须的老人之手。他流落到新疆已是多年,从此再难忘记他怀抱吉他弹奏的模样。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孔和那单薄瘦弱的身体也永远刻进了人们的记忆里。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可怜的老人。

王洛宾虽然写了那么多的歌,但外部条件挟制使他不得不埋没在岁月的泥沙里多年,因着三毛的采写,这颗落入泥沙里的明珠才又被挖掘、被捡拾出来。他那美丽的光彩再度闪烁,他的歌曲被人们到处吟唱。

三毛写了王洛宾,人们当然更希望看到王洛宾写的三毛。

一家家媒体接踵而来,他们围着王洛宾听他讲对三毛的印象,他们还力邀他写一写三毛。

他无法推托,他怕辜负了三毛,77岁的手再次握起了笔。他写了《海峡来客》,又写了《回访》。他写的深情、浪漫,又是一个可以谱成曲调的歌啊。想想他看书时的吃力劲,给三毛写歌他也一定是费了很大劲儿吧。幸而多愁善感的三毛留给了他清晰难忘的印象,他就照着她的样子来写:

是谁在敲门,

声音那样轻,

像是怕惊动主人。

打开房门顿吃一惊,

原来是一位女牛仔。

模样真迷人——

镶金边的腰带,

大方格的长裙,

头上裹着一块大花巾,

只露着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

5月,他把他的歌词又寄到了台湾,寄给了三毛。

三毛收到了,三毛在回信中说:“谢谢你,洛宾,你的眼睛太锐利了,我小小的动作你都看在了眼里,还写进了歌词。”

故事到这里,似乎三毛的生命里又一段传奇的爱情就要诞生了。王洛宾已对她“一鞭钟情”,他已是她的“情歌王子”。可是,命运对三毛没有那么慷慨,或许美好的期许本来这世上就很稀少,倒是落空和打击很常见。

美好,不是想要就来,特别对三毛这样的女人。她太有才情,连上帝也嫉妒她,偏不给她爱情。

回到台湾的三毛,在父母的眼里像是换了个人,许久没有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她欢快地帮父母做家务,妈妈吃惊地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三毛了。她有一阵子都没兴趣做家务了。她给朋友们联系,答应讲演,参加各种聚会。

然而,上帝好像对三毛不够偏爱,没有多久便冷酷地拿走了她的笑容,令她又一次陷入到了巨大伤痛之中。

1990年4月27日,离开王洛宾不到十天,三毛就给王洛宾写了信。那已经发生的不能只是一缕烟尘,她还需要证实:她爱他,他也爱她。灯下,她展纸提笔,写下给王洛宾的信,小心翼翼又热情满怀。

我亲爱的朋友、洛宾:

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

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

回来早了三天,见过你,以后的路,在成都,走得相当无所谓,后来不想走下去,我回来了。

闭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

照片上,看我们的眼睛,看我们不约而同的帽子,看我们的手,还有现在,我家中蒙着纱巾的灯,跟你都是一样的。

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

上海我不去了,给我来信。9月再去看你。

寄上照片四大张,一小张,还有很多。每次信中都寄,怕一次寄去要失落。想你。新加坡之行再说。我担心自己跑去你不好安排。秋天一定见面。

三毛

公元1990年4月27日

她的信写得多么情真意切。是那种三毛式的表达。种子一旦发了芽,接下来必是疯狂的生长,不可遏止。写信,给王洛宾写信,成了三毛最爱做的事。写着的时候,便是想他的时候。天上落下一粒沙,地上便有了撒哈拉。每想你一次,便是一粒沙。

那一辆辆叫作“青鸟”的公交车,慢慢地驶过,而幸福总是在开着,在流过去,广场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是上不了这街车的。

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一低头,擦掉了眼泪。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福的吧!

世上的欢乐幸福,总结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交给时间去解。

而我的距离和他们是那么的遥远,这些东西,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是来活一场的。

相信人有前世和来世吗?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岁月可以这样安静而单纯地流过去,而太阳仍旧一样升起。

谁喜欢做一个永远漂泊的旅人呢?如果手里有一天捏着属于自己的泥土,看见青禾在晴空下微风里缓缓生长,算计着一年的收获,那份踏实的心情,对我,便是余生最好的答案了。

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穹苍,而苍天不语。

窗外的雨,一过正午,又赴约似地倾倒了下来,远处的那片青山,烟雨蒙蒙中一样亘古不移,冷冷看尽这个老城中如逝如流的哀乐人间。

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

我是见不得男人流泪的,他们的泪与女人不同。

恬睡牧场,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涉,除非我坠马,从此躺在这片土地上,不然便不要来弄乱我平静的心吧!

三毛思绪万千,那些她写在文章里的话,此刻都像是为王洛宾而写。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些话语,她认定她与王洛宾隔着千山万水的爱,一定是前世的安排。她是个万水千山走遍的人,万水千山的尽头,遥远的新疆是她最后的落脚。有一个人在那里等她。

从1990年5月到8月,短短三个月里,三毛就给王洛宾写了15封信。

我很想一一阅读这些信,并提供给读者们一起来阅读。可惜在三毛目前出版的《三毛文集》里没有能够找到。也许是我目力所限,我是多么想看到那些三毛式的文字啊。在茫茫网海里我费力地打捞了三天,终于打捞出了上面的一封信,即4月27日的那一封。

或许,这是三毛内心的秘密,她只想把这个秘密留给自己,或许她的爱太沉重,太伤感,沉重得她自己也拿不起来了,伤感得像台北的雨把自己也浇透了。

在4月27日的信上,她的爱在纸上跳跃,令人读之动容。

那么,写过那么多动人情歌的王洛宾,难道铁板一块感觉不到吗?铁板在烈焰中是可以熔化的呀!

何况王洛宾又怎能是一块铁板呢。

他给第一任妻子写过歌:我们的过去,怎么难忘记,一样的青山一样的绿水,只有我和你。蔓莉,只有我和你,我们的情意,怎么能忘记,我很伤心,从此不能够见到你,只有往日的情景让我常回忆。蔓莉呀。

他给卓玛写过歌:我愿做一只小羊,依偎在你身旁,我愿你的皮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

他给亡妻写过歌: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红又圆啊,好像那苹果到秋天。

多么婉转深情的词句,哪一首都是回环往复,一咏三叹,浓烈的感情表达不尽。

可是,到了我们如此才情高天的三毛这里,王洛宾却显得有些冷静。

看到三毛的信,王洛宾惴惴不安,他不想让自己已是死水一潭的心再起微澜,也许是他心如死灰,也许是他年高力衰,也许那么多不堪的遭遇把他的心早已打碎。他老了,累了,再也无力为三毛捧出一颗滚烫的心,完整的心。

他很少给三毛回信,他不知该说什么。

王洛宾的冷静对于三毛来说却是可怕的死亡气息。

她知道他们之间有现实的种种障碍横亘着,但爱情是可以跨越这些的。三毛信奉的爱一向是猛烈而无往不胜的。

但,这一次,她的信念似乎碰到了喜马拉雅山,登顶很难,有高寒、有雪崩,还有看不见的冰雪掩盖着的峡谷。

三毛把王洛宾拉入到纠结与痛苦里,三毛的热情他不忍伤害,又怎忍心伤害,挣扎良久,他终于发出了一封信。

王洛宾的字词是斟酌过的,写得委婉含蓄。可是谁都知道,委婉的回避有时比直接的拒绝更具杀伤力啊。

他写道:

萧伯纳有一把破旧的雨伞,早已失去了雨伞的作用,但他出门依然带着它,把它当作拐杖用。我就像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雨伞。

我们能够想象到三毛收到这封信的感觉,冰雪聪明的她怎能不解其中的意思,他说他是一把破旧的雨伞,不能挡风遮雨了,只能自己当拐杖用。他比喻得好恰当好贴切呀。他有忧伤,他有无奈,他有自身难保的苦衷。他清楚地知道以自身的衰朽之躯,就算给他一个甜苹果,他也接不住了。

这封信之后,他就不再给她写信了。

可是,热情似火的三毛又怎能忍受得了。爱情的火焰正在燃烧,怎能说灭就灭了呢。

在台北,她坐立不安,立刻写了信:

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三毛怪罪着王洛宾,你若是拐杖,那便应是我的拐杖,我生活的拐杖,你没有权力让我失去生活的拐杖。三毛就这样直白地说着。

1990年的8月,三毛在北京为自己编写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补写旁白。这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部作品。8月20日,三毛从北京给王洛宾发来一封加急电报:

8月23日(CA0916班机)请接平。

三毛的原名是叫陈平,她对王洛宾一开始就用自己的原名相称呼。三毛是属于外人的,而“陈平”“平”,是属于自己的爱人的。

本来,她与王洛宾说好要到9月来新疆的,但王洛宾那封“破雨伞”的信让她的心很不宁静,她没有办法等到9月份了。她的爱一直都这样,容不得拖沓。

她归心似箭,思心切切。

她把切切思心,提前到了8月23日,她决定立刻就到乌鲁木齐来。

20日的电报说23日到达,就是后天,三毛就要来了。王洛宾有点手忙脚乱,三毛告诉他,这一次不住宾馆,她讨厌宾馆打扰,讨厌招来记者,她要住到王洛宾家里,她要和他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她要给他做饭,拉面条、包饺子,就像在撒哈拉给荷西做饭一样。

如果说4月份三毛的到来让王洛宾有些猝不及防的话,那么这一回,王洛宾也算是下了功夫,尽管时间也很有限,他还是让人陪伴着在家具市场给三毛购置了一套单人席梦思床,席梦思那时在新疆也才刚刚流行,算是个时髦物。又购置了一个书桌,还有一盏台灯,一床新被褥。

王洛宾想得也够周到的。

王洛宾在机场迎接了三毛,还送了一束献花。那天,王洛宾难得地穿了一身新西装,打了领带,老头本是高高个子,身板挺拔,这西装一穿,也不失硬朗潇洒。三毛一脸喜气地接过了王洛宾递上来的献花,另一个胳膊挽起王洛宾一同走出机场。

短暂的迎接是一个欢快的场景,她没有想到王洛宾会为她准备这么隆重的欢迎礼,但在几分钟的欣喜之后,她很快便不高兴起来。

她发现有很多记者也涌上前来,对着王洛宾和她猛劲地拍照。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不悦。

她觉出了王洛宾把她的到来有意当成公众事件,以此拉开和她之间私人交往的距离,这样的一个安排,是明显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意图。后来,当她了解到这是乌鲁木齐几位年轻的电视新闻工作者,正在筹划拍摄一部反映王洛宾音乐生涯的纪实性电视片,而她到来的场景被不着痕迹地放进了这个纪实性电视片里,她成了王洛宾电视片里的一个角色。这些王洛宾之前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她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进到了专题片里。

一下飞机,一道阴影就投射在了三毛心上,这成了后来她极度失望伤心离开乌鲁木齐,离开王洛宾的主要因素。

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可以骗我——这话不是三毛说的,但我想那一刻,她单纯善良的心里会不会冒出这句话来呢。

但毕竟爱的力量那么强大,她还是打定主意要住进王洛宾的家里。她把她的大箱子和各式各样波西米亚衣服像回到家里一样都摆了出来。还有她的日常用品,也都各就各位。她一边摆着东西,一边对王洛宾说:“我不住宾馆,我住在家里是为了要走近你。”

她把那身从尼泊尔订购的“卓玛服”又穿在了身上。她多么想唤醒王洛宾那颗不肯醒来的心啊,她多想给这颗心注入活力和激情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她也是从遥远地方来的“好姑娘”呀。人们从她的帐房走过,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要和王洛宾彼此张望,直到永远。

她对王洛宾说,从现在开始,不许你进厨房,不许你动这儿的东西,我是这地的主人,我要掌勺。

别以为三毛只会写文章,她其实是很爱做家务的,也很会做饭的。仔细阅读她的文章,好多地方都写到吃,写到美食,写到处理日常,处理紧急情况。她是个很机敏的女人,不只光会伤感。光会流泪。

人们总是对才情卓越的女人产生偏见,以为这样的女人都不会做家务,就如同无法想象李清照是一个家庭妇女一样。可李清照也常在灯下做针线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瘦的是她的心,不是她的手呀,李清照的女红是相当不错的。其实你想,写文章容易还是做家务容易。文章都能写得那么漂亮,做家务又算得了什么。优点太突出的时候,其他方面就难免被掩盖了。这是所谓才女们的悲哀,她们容易被人看作生活里的低能儿。

三毛用心地打理着王洛宾的生活,很多时候,她更像是一个标准的小媳妇。

王洛宾也和她一同到外面去逛,三毛给王洛宾要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到处跑。

有一张三毛在乌鲁木齐街头骑着自行车的照片,十分动人。我每次看那张照片,都想落泪。

照片上,她穿着蓝色的上衣,那种蓝一般人是不敢去尝试的,一种很古怪的蓝色,不好描述,但放在三毛身上却那么恰到好处。她对服装,对色彩,对饰物,绝对是有审美和研究的,有不一样的眼光的,要不,怎么能是独一无二的三毛呢。

再看她那件裙子,颜色也是多么大胆夸张。是姜黄色的,配着上衣的蓝。这两种颜色本是冲撞的,可在三毛身上,却让人越看越觉得那么好看。美术家说,世上没有一种颜色是不好看的,关键是你把哪种颜色放在一起。说得太对了,三毛就是会放对颜色的人。

还有她那棕色的系带皮靴子,平底的,白袜子浅浅地露了一圈,裹着脚踝。

再看她的姿势吧,头发一分为二,用小皮筋绑着,松松地搭在肩上。她的头微微偏着,一脚蹬着车踏,一脚踩地,笑着,像个顽皮的少女一般。

我猜想那一刻是她刚刚骑上自行车,准备出发了。自行车是她逼着王洛宾给她找来的。她骑上自行车向王洛宾告别,准备郊游去了。逛去了,走了。她偏过头,向王洛宾告别——好乖,在家等着我,我在傍晚的时候就回来了。

啊,我好喜欢这张照片。自从荷西出事之后,我们在三毛的文章里读到的都是哀痛和忧伤,太久了,太久了,阴云不散,晴日难觅。十一年了,压抑这么久的三毛也该笑一下了呀。

再看照片上的那个背景。对,别急,她还背着包包,双肩包,那种出外郊游的包,蓝色的,像是牛仔布做的。

背景果然是在郊外,是绿色的田野,长着铺向远方的植物,叫不上名。还有房子,在画面的左上角,瓦房,有坡顶。噢,还有帐篷呢,白色的。真的呀,三毛这是在哪里?我们真的无从考证了。田野还有一排树,还有远山,不高,是一带,有恰到好处的曲线,三毛的头高过远山,她的双手紧握车把,像要让身体飞过远山的感觉。远山是青色的,还有淡灰色的天,一碧如洗。啊,新疆是一个好地方呀,乌鲁木齐景色美呀,自在的女人笑得甜呀,笑得甜呀。好想写出一个古香古色的句子,像唐诗那样的句子。可惜呀,不能写出。

以为这就是幸福,上街、购物、买菜、闲逛,弹琴、唱歌、填词。

耳鬓厮磨,朝夕相伴,人间至景莫过于此,人间最幸正是如此。

世间最平和的快乐就是静观天地与人世,慢慢地品味它的和谐。

三毛说,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在我很主观地来说,它是细水长流,碧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的人,享受生命一刹那的喜悦,那么,我们即便不死,也在天堂了。

好景不长,三毛的天堂便倾覆了。

几天之后,三毛便待不下去了。各路媒体像马蜂窝打散了一样,不断地来蛰她,叮咬她,骚扰她,而她却只想和王洛宾单独相处。

她向王洛宾说过不止一次。而王洛宾却总是迁就着媒体,迁就着这些马蜂。他甚至还劝说着三毛屈从媒体,配合媒体的采访。他那种对媒体的淡然处之反衬着三毛的偏激和固执,越发显得三毛是一个不合群的人了。

这完全扭曲了三毛。三毛觉得自己是有苦难言,她焦虑、愤怒,却无处发泄。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无路可去的迷茫里。

她挣扎着,总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乌鲁木齐的街道,街道曲曲折折,有的短促一望到头,有的深不可测。百货公司她从来不去,她爱到市场上去,到瓜果摊、菜市场去。天近黄昏的时候,她真的提提溜溜地拿回来很多的菜。

她精心地做着,认真地扮演着她的角色,她自己给自己赋予的角色。

可是,饭做好了,菜也端上来了,她的爱人,心中的爱人,却迟迟不见归来。暮色四合,天色暗沉,八月的乌鲁木齐是多美好季节,窗外是原野,可以极目远眺,可以思极八荒。

乌鲁木齐是个彩虹的城市,她在这里看见过好多次彩虹了。彩虹从天到地,多么绚烂,多么神奇,那般气象在台北是看不到的。台北的高楼太多,也凌乱。而乌鲁木齐总是一望无际,能一眼望到天边。天苍苍,野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好多次,她一个人在茫茫四野仰望穹庐一样的天空,感觉天马上就会塌下来一样,把她全部覆盖,她就像是只小鸟,被玩鸟的人扣在网子里。她害怕极了。可有时,她一想到她见到的彩虹,又心情大好,她觉得彩虹是个好兆头,而且她碰到好多次了。就在她的前方,雨过天晴,她骑着自行车,走着走着,一道彩虹便横在她的面前,是个好大的半圆,像巨大的花园的彩门一样。她带着对老天的惊恐和喜悦穿过彩门。但那彩门却一直在她的前面,她总也撵不到跟前。

她很是失落。她眼看着彩虹一点点淡去颜色,消失在远远的天际。

她一个人坐在家里,坐在遥远的异乡的家中,她本来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的。可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她便生出了在异乡的感觉。这里,乌鲁木齐,总归不是她的,不是她的家。

那个人,并没有人陪她一路去追彩虹,那个人总是让她坐在这里等。她抽了好多的烟了,烟灰缸都快满了,可他还是不见踪影。

那个她爱着的,写歌的人,早上她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就出门了,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他在忙他的电视片。他借这个由头也在刻意地躲开她。

她若是叫他和她多呆一会儿,他就拉她到他的工作场去,把她安排进角色里。

在她爱着的人眼里,她其实只是一个道具。多么悲催呀!那么骄傲的三毛,哪里受得了这个。从小她就是个被父母宠爱的孩子,父母都有文化,算是中产阶级。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不管怎么任性,父母都由着她。

当年,她就是看了一本美国地理杂志,在那上面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小黑点的旁边注了一行字:西属撒哈拉。她为这名字好奇,就决定要到撒哈拉去。那个时候,她的小爱人,比她小八岁的荷西也是那么地宠爱着她,荷西放弃已经找好了的工作,也随着她到了撒哈拉。荷西说,你到哪里,我便在哪里。

但她在这里呢?

她在新疆,在乌鲁木齐,在王洛宾家里,遇到了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打击。

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王洛宾那么样地冷落她,躲避她,对她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她抓不住人,也抓不住一句真话。她终于抓狂了。她发怒了。

像她这样的性子,能够隐忍这么久,已是不易。

她和王洛宾吵架了!

王洛宾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可怜的老头儿缩在八仙桌的另一侧,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她的心又软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那么远地跑到这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呀,难道仅仅只是王洛宾专题片里的配角吗?不知不觉间她竟成了这样的角色,而你再看他,他的表情竟然还那么无辜。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伤害更令人无法承受的呢?一时间,三毛感觉天塌了,地陷了。她把自己揪起来抛向山顶,又从山顶上咕里咕咚地滚了下来,她被坚硬的山石碰得浑身是血。

她病了。她怎能不病!

她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得头痛欲裂。她的失眠症愈发地严重了。她心很慌,大陆性气候也在她身上起了不良反应。

几个夜晚的辗转难眠之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可怜的三毛!明白的时候也就是伤心的时候,绝望的时候。

王洛宾,这个写歌的老头,他再怎么用情,到底也是快80岁的老人了。生活在他心上刻下的伤痕,已是洗不掉抹不去了。而她凭着一腔热情想去抚慰那颗心,柔软那颗心,已是不能。她期待从那颗心中得到温暖,更是不能。

那心已冷,那心已死。她的心也该死了,不死也得死。

她爱他,爱他的歌,可他已无力再爱。她若再爱,便是对他的压迫。实际上,她爱得很苦,他被她爱着也很苦啊。看他那害怕的眼神,无辜的眼神,一切都不用再说了。

是她影响了他呀,是她贸然前来,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他半生不易,不,一生不易。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他再也没有能力折腾了。

是她自己太唐突了。新疆不是她的,乌鲁木齐不是她的,王洛宾不是她的。

她该走了。

她像是活不下去了,病得这么重。

王洛宾急急地请来了医生,为三毛诊治,还请来了一位女孩子悉心地照料她。他的礼节尽到了,责任尽到了。对爱而言,这貌似彬彬有礼的背后,是多么冷酷地拒绝。

新疆再见,乌鲁木齐再见,洛宾再见。

身体稍微地好一点,她便决意要走了。

1990年9月7日的凌晨,三毛提着她的大皮箱要走了。她在王洛宾的家里呆的时间不到半个月。她带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波西米亚服装,有的还没有来得及穿。她本来是要一件件地穿给王洛宾看的呀。

王洛宾找了一辆军车把三毛送到机场,这一回,是他们两人私密的告别,没有惊动记者。

王洛宾和三毛的故事到这里基本上就算结束了。是个伤感的故事,结局不算美好。

三毛死后,人们谈起她和王洛宾的时候,都在说三毛的纯情,而多少有些指责王洛宾的无情,特别是指责王洛宾对三毛的利用。

人们都说,那么纯洁的三毛是被人利用了。她伤心透了,这一回心伤得可不轻啊。

在这里,我想替王洛宾说几句话,责怪王洛宾有理却也无理。在当时,或许是媒体和机构的作为,王洛宾也难以控制,毕竟他是一个77岁的老人。他说过,他的命运从来不在他自己手里。年轻的时候他都无法控制,何况现在垂垂老矣,一些局面让一个老人如何掌控。再说,他已是名满海外的艺术家了,拍不拍纪录片和专题片都影响不到他了。他有他的歌已足够了。他根本不需靠什么专题和纪录替他宣传和鼓吹了。王洛宾本是个清高的艺术家,完全不必靠什么片子来抬高自己。我个人不愿意把一个写出那么伟大作品的人看成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

所以,我不赞成那种说法,说是王洛宾利用了三毛,三毛觉得被利用了。这不是太俗了,太轻看我们的两位大师了吗?这真是对他们的误解。

说到底,个人觉得,他们裂痕还是源于一个字:爱。

一个要爱,一个不敢爱,无法爱。

爱,是什么?千载之下,谁能说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三毛千里赴新疆,原只为寻得一个“爱”字。爱丢了,留有何益?情没了,不走何干?

总之,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新疆之行,短暂的快乐之后,三毛又一次被扔到旷野里,茫茫人生旷野,她还得一个人走下去。没人陪她。

而一切经过的,绝不会像飞鸟掠过天空,不留痕迹。哪里呀,鸟儿飞过,也会留声的。

新疆之行,在三毛的生命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让她对生命,对爱情,对未来产生了新的看法。这个看法,引导了她最后的生命走向。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

人,在这个世界里,真的如一粒沙尘,风把它刮在哪里,沙尘一点也不知道。

王洛宾不知道,三毛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好,我们且看三毛接下来的行程。这一段,又是她生命里奇特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