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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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最后的巨子 巨子到了魏国

秦国左更司马错率五万大军出闻喜,长驱直入攻打新垣,另一路秦军五万由五大夫王龁率领,从临漪出发渡过涑水,佯攻魏国重镇安邑。

秦国此次出兵完全不合常理,大军不顾一切远道奔袭,新垣守军措手不及,城池立刻被秦军团团围住。危急之下,魏王急忙向齐国、赵国求援。然而身为东方约长的齐国却置若罔闻,没有向魏国方面派出一兵一卒。赵国倒是迅速集结起精兵五万,摆出一副准备援救魏国的姿态,可眼看齐国都未发兵,弱小的赵国终于不敢轻动。

于是齐、赵两国坐壁上观,眼睁睁看着秦军虎狼之师围攻魏国的新垣城。

自三国分晋以来,魏国的开国之君文侯、武侯任用贤臣李悝、吴起,革新军制,训练出天下无双的武卒,由此使魏国进入极盛,魏武卒横行天下,屡败诸强,夺取秦国河西之地,逼得秦人退守洛水以西,几乎难以立国。

然而魏国的雄霸基业却没有维持太久,到魏惠王时,与齐国的桂陵、马陵两战皆负,秦人又大举兴师夺回了河西之地,反而渡过河东,威逼魏国都城安邑,魏惠王不得不把都城迁到千里之外的大梁。

自从迁都之后,魏国在西方的势力大衰,秦国连年攻伐不断,伊阙之战魏国大败,从此彻底失去了战略主动权,黄河以东的国土被秦国一块块蚕食。到今天,魏国西败于秦,东臣于齐,南迫于楚,内外交困,偏偏当今魏王遫又昏聩久病,不能理政,国政全落在年轻的太子魏圉肩上,而魏圉身边又没有一个谋事的能臣,每有什么大事,他只能和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弟弟魏无忌商量。

太子魏圉是个好人,性情温顺,待人和蔼,肚量宽宏,每与诸贤为友,也能听言纳谏,不刚愎独断。可魏圉又是个软弱的人,遇事犹豫不定,也没有雄心大志,他的天性就是如此,想改也无从改起。对魏圉来说,处置国事总是左右为难。秦军攻安邑,若坐视旧都被秦人伐取而无做为,魏国以后如何立国?可安邑远在千里之外,中间隔着一个韩国,秦军可以从几条路线攻打安邑,魏国却只能从一条路上派兵去救,秦国有六十万虎狼之师,魏国能战之兵却只有三十万,加之魏军面对秦军,已经不知打了多少败仗,魏圉甚至不愿意再去设想魏军与秦军大战,会是什么后果了。

安邑大概守不住了。因为连手下的臣子都没有一个人来劝他发兵。

其实就算有人来劝,魏圉也不敢真的发兵。可真的没人来劝,又让魏圉觉得很不痛快。他心里明白,魏国无人,没有一个谋国的臣子可信可用。

宫里悄无人声,静得像个鬼域,晦暗的烛光下,大殿上的廊柱、纱帘、礼器、桌案到处投下古怪的阴影,一隐一闪,阴森森的,压得人喘不上气来,魏圉手里握着一块温润的玉玦坐在殿角发愣。

这块玉玦是魏国的先辈魏绛留下的,目的是告诉子孙,临事决断,不可犹疑。其后魏绛的子孙魏舒、魏取、魏曼多、魏驹,以至开国之君文侯魏斯、武侯魏击,都佩戴此玦,在他们手里,魏氏的基业蒸蒸日上。可到了魏圉这一辈,魏国为秦所逼,衰落不堪,魏圉虽然贵为太子,手握玉玦,却不能决断一事,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一时无由来地想要哭一场,或者扯开喉咙冲着无尽的黑暗拼命吼叫几声,却又浑身酸软,动弹不得。正在愣愣地出神,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缓缓说道:“太子是在琢磨安邑的事吗?”

魏圉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烛影里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粗眉大眼,额头宽阔,长着一个狮子鼻,留着一副花白的络腮胡须,头上戴着竹冠,身穿短褐,脚蹬麻鞋,粗手大脚像个农夫,只是眼神炯炯,声音洪亮,带着一身勇武之气。在他身边是个瘦小的年轻人,皮肤白晰,面目俊秀,头发拢在头顶,又结了一条细辫缠住发髻,再用竹簪别住,腰带上插着一柄楚国式样的柳叶短剑,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手按剑柄一声不吭。

深宫之中忽然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两个人来,而且直入正殿,见魏国太子也不下拜,魏圉暗暗吃惊,抬高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那老者微微一笑,躬身行了一礼:“太子受惊了,老夫名叫石庚,特从楚国郢都来拜见太子。”

一听“石庚”二字,魏圉吃了一惊,忙起身拱手行礼:“敢问阁下是墨家的巨子吗?”

墨家,是名动天下的正道显学。早年宋国人墨翟提出“兼相爱,交相利”的学说,由此创立墨家一派。为了平息战乱,使天下归于安定,墨翟从自己门下选出弟子一百八十人,率领众弟子巡游于列国之间,成义士以绝不义之战,怀仁心以奉仁侠之术,以“兼爱”之道备天下之急,从此创出墨家一门,墨家的首领称为巨子。这些墨家弟子平时隐于市井山林,名不见经传,生活俭朴,与世无争,然而每有大事,只要巨子一声招唤,这些默默无闻的野人顷刻就变成赴汤蹈火的豪侠,视死如归的勇士,因而被天下人尊称为墨者,墨翟自己也成了墨家的第一位巨子。

墨翟逝去后,墨家巨子之位传于弟子禽滑厘,再传孟胜,三传于田让,势力越来越盛,至战国初年,七国之内皆有墨者,人数已至数千名,这些墨者皆奉巨子为圣人,只求正道,不避生死,追随巨子,屡克不义,名动天下,传到石庚这里已是第七代巨子了。

这样一位盖世英侠的人物忽然不声不响进了太子宫,魏圉先是惊疑,急忙把自己近几年的所作所为都回想一遍,并无什么重大过失,心里坦然了些,这才想到,或者巨子此来,竟是为了帮助魏国?

“老前辈践履千里到大梁,不知有何指教?”

石庚慨然说道:“墨家以天下为已任,除残去暴,抑强扶弱。这些年秦国凭虎狼之师,屡兴不义之战,亏得魏国独抗强秦,才使中原得以自安。现在秦人大举攻伐安邑,安邑一破,河东各郡皆破,韩、魏、赵都难自保,大战一起,中原必将血流成河,天下又要遭受一轮涂炭。墨家虽然衰微,但先辈有言:‘兼相爱,交相利,圣人之法,天下之道,不可不务’,老夫还是要拼着这颗头颅再为天下奔走一次。”

听石庚之言,果然是要替魏国出头抵抗秦国,魏圉大喜,也不管石庚是如何布置,自己先抢上前来一躬到地:“巨子仁侠,扶危济困,我替魏国百姓君臣先行谢过!”

见魏圉如此仁德有礼,石庚捻须而笑:“太子不必客气。前辈祖师创立墨家,本是以兼爱之心平天下不义之战,可自秦国商君变法以来,各国都是法家邪术横行,对内苛政酷法以治百姓,对外攻伐杀戮以夺疆土,灭国如烹羹脍,杀人如屠猪狗,天下人心都被这恶毒侵蚀了。墨家弟子或抛弃正道,出离门墙;或自行聚众,沦为盗贼,为人所不齿……如今世上已经谈不到什么‘墨家’,这‘巨子’两个字,老夫也担不起了。前辈巨子多有功绩,可老夫这些年却一事无成,心也渐渐灰了。可老夫毕竟不敢忘先辈,不敢忘正义,也不敢忘天下。现在老夫想得到太子首肯,替魏国尽一点力。”

“先生打算怎么做?”

“齐国自威王、宣王以来,任贤举能,国力强盛,隐然为山东诸国约长,此番秦国攻魏,齐国却束手不救,此事不合道义。老夫打算去临淄拜见齐王,说以天下公道,希望齐国能挺身而出,会盟韩、赵,组成联军抗秦救魏。”

秦国攻安邑之后,魏国已派使臣赴齐求援,可齐王不肯发兵。但魏圉也知道墨家巨子非同凡响,有他出面去劝谏齐王,或可收意外之效。急忙拱手再拜:“若能得先生臂助,实是魏国之福!”

“太子不必客气,此事成与不成还难说,我辈尽力而为罢了。现在我已经知会在秦国的墨者,尽力阻止秦军西进,并将秦人动向即时报知。另从楚地集合墨者三十人赶赴新垣,协助魏军守城,抵御秦国,我自己这就亲往齐国去劝说齐王,希望齐国能罢除与秦国的盟约,出兵救魏。”又指着身边的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女儿石玉,我动身之后,她就留在大梁城里,秦国、齐国方面有什么消息,都会送到梁城,由她知会太子。”石玉上前向魏圉拱了拱手,却没说话。

到此时魏圉才注意到,原来和巨子一起来的是个女子,不由得细细打量了石玉两眼。看她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在女人之中身量算是高的,穿着一身男装,衣衫破蔽,面目虽然清秀,却不施脂粉,不苟言笑,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悍之气,果然是个墨家豪杰。

“先生放心,我会照看女公子。只是先生一路辛苦,请让我为先生备下车马用度之费。”

石庚把手一摆淡淡地说:“多谢太子,墨者以天下为已任,不衣锦绣,不乘安车,不食羔炙,自耕自食略有赢余,足供花费,无需额外之资。”

在这些墨家豪侠面前,那些过惯了好日子的王孙公子难免汗颜。魏圉也有些不好意思,又再三道谢,这才问道:“先生拜会齐王,打算通过何人引荐?”

“老夫与孟尝君是至交,请他代为引荐即可。我来魏国之时,已先派墨者报知孟尝君,想来君上已备下酒馔在临淄相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