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凶杀
巨子石庚说得不错,此时孟尝君田文已经知道了巨子将到临淄的消息。只是并没有备下酒馔等候,而是摆了一桌酒,把大夫苏代请来密商大事。酒过三巡,孟尝君叹了口气:“苏大夫认得墨家巨子吗?”
苏代这样的舌辩之士在各国混迹,怎么能不知道墨家的事?只是以他的人品作为,实在不敢去和墨者打交道,所以并不认识巨子。既然不识,苏代觉得不妨把糊涂装得彻底些:“下官只隐约听闻有‘墨家’这一回事,却不知其详,或许是传闻吧?”
“不是传闻,墨家豪侠各国都有,巨子还是我的朋友,现在巨子派人传话,不日就到临淄,可我不知该怎么接待他。”
苏代笑道:“这些江湖豪客喜欢的无非‘金银酒肉’四个字,君上尽其所好就是了。”
装糊涂的人有时候也惹人讨厌。
苏代这个糊涂装得太明显,孟尝君有些不高兴,提高了声音:“墨者!岂是俗物?若只是酒肉之徒,本君哪肯与他结交?”想到正有事要苏代帮忙,又把声音放缓了,“巨子此番到临淄来,是想劝大王发兵救魏,却让本君从中引荐,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代把糊涂装过了头,惹得孟尝君不太高兴,这时也就不敢再装了。略想了想:“下官且不论别的话,只问一句,君上是赞成大王伐宋,还是不赞成?”
犹豫半晌,孟尝君叹了口气:“苏大夫也知道,大王是不听劝的……”
孟尝君并不糊涂,深知伐宋对齐国不利。可孟尝君太喜欢手里这颗相印了,为了权力,他不敢冒险去劝谏齐王。
孟尝君是什么货色苏代清楚得很,早知此人是这样回答,于是把声音提高了些:“这就对了!大王早已下了伐宋的决心,此事劝不得!可若不让秦国得到安邑,我齐国怎能顺利攻宋?眼下齐国伐宋如箭在弦,朝堂上无人敢逆大王之意,偏偏君上刚接掌相印,却引荐这么一位多事的墨者来劝大王出兵救魏,这不是当着齐国文武两班的面驳了大王的面子吗?到时候大王一怒,只怕君上的相位又要被罢黜,弄不好,连薛邑的封地都难保。真要闹成这样,事情就糟了。”
苏代说的孟尝君何尝不知?所以他并不想把巨子引荐给齐王,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可巨子名声太大,平时又与孟尝君结交甚深,这次巨子不远千里专程来拜访,孟尝君若不把巨子引荐给齐王,岂不失信于人?那孟尝君几十年苦心经营才得来的礼贤下士、举忠正义的好名声不就毁了?所以对孟尝君来说,最好就是巨子不要来临淄拜会他。可巨子已经在来临淄的路上,想让他不来临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这位惹事的巨子永远消失……
孟尝君找苏代来,就是让他办这件事的,正因为要用苏代,所以他偏要把心里的话反过来说:“墨家巨子是名动天下的人物,又是我的故交好友,这位先生若到了临淄,我无论如何要把他引荐给大王才是。”
苏代当然知道孟尝君内里的心思。可正因为猜透了孟尝君的心事,他反而更要装作全然不知,笑着说:“君上果然是个仁厚君子,处处为朋友设想,可眼下齐国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家国宗庙全赖君上一人维持,当大事者应顾大局,不可拘小节而违大义,苏代愿意替君上面见巨子,劝他早些回楚地去。”
见苏代一味偷奸耍滑,不敢接自己的话,孟尝君干脆也不接苏代的话头,只淡淡地说:“你说的这些我懂,可巨子要来临淄,我总不能不让他来吧?”
眼看孟尝君毫无顾忌,直接把话挑明了,苏代心里不由暗暗吃惊。
像孟尝君这样秉执国政的权臣,其心思之阴险,手段之凶残,非平常人所能想象。苏代虽然精明,心里却没有这份狠毒,既不想杀害臣子,也不愿得罪墨家。可这些日子苏代一直拼命巴结孟尝君,主动跑到人家面前来做走狗,现在孟尝君真的把苏代当成心腹走狗来用,让他去杀人,苏代想推脱也推不掉了。
何况苏代也是个要办大事的人,他又怎么会为了保全巨子的一条命而去得罪孟尝君?这种时候,苏代必须顺着孟尝君的意思,像恶狗一样扑上去咬人。眼看孟尝君已经把意思挑明,话却不肯说透,苏代明白孟尝君这样的人,是不会亲口说出“杀人”两个字的。这时候苏代必须主动迎上去,把这个杀人的差事揽过来。于是凑上前来伏在孟尝君耳边低声说:“君上,我这里倒有个法子,能让巨子不来临淄。”
“什么法子?”
“巨子从大梁而来,必须要过阳关,我现在就动身到阳关去等他,对巨子说:‘大王已经答应出兵救魏,只是安邑太远,齐军鞭长莫及,想请赵国出兵共同救魏,巨子既然为救魏而来,可以不必来临淄,改去邯郸劝说赵王,赵军先发,齐国大军随后就到。’”
孟尝君皱起眉头想了半晌,缓缓地说:“墨家以诚信著称,你用这样的话骗他,日后事情揭穿了,可不大好看。”
苏代这一辈子经过无数风浪,跟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可孟尝君说话时的语气还是让他身上发冷,忍不住偷瞄了孟尝君一眼,见这个丑陋的矮子满脸都是恶狠狠的凶相。苏代不由得浑身一颤。可事到临头,不替孟尝君杀人也不行了。只得把牙一咬,笑着说:“齐国攻宋是大事,怎能为了一个冥顽不灵的墨者坏了国策?这件事君上不必问了,交给苏代,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孟尝君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苏代的眼睛:“你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
孟尝君点点头,就此把这个话头扔在一边,不再提它了。
孟尝君把杀人的勾当交托出去了,可苏代心里却忐忑不安。他知道巨子是个非凡之人,墨家势力虽然大不如前,可墨者豪侠仍然遍布天下,杀害巨子的事一旦被人戳破,苏代只怕难以活命,必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好。
于是苏代脸上不动声色,肚里动足了心机,又陪着孟尝君喝了半天酒,抓了个机会笑着说:“阳关是齐国重镇,又是热闹地方,人多嘴杂,容易惹来麻烦,我想最好能陪着巨子一路去赵国,走到齐、赵边界荒僻之处再下手,这样更稳妥些。可下官要去赵国,总得有个说辞才好,能不能请君上到大王面前讨一道诏令,派下官出使赵国,这样就走得名正言顺了。”
派苏代出使赵国,这对孟尝君来说是举手之劳:“不必去讨诏命了,我写一个手勅给你,就说本君上次在邯郸受平原君款待,现在送他一份谢礼,待会儿我取两块璧、几匹绢给你,带到赵国去吧。”
孟尝君的狠毒苏代比不了,可苏代的鬼心眼儿孟尝君却也猜不到。眼下苏代一心想要的正是这个东西。孟尝君的亲笔手勅,倒比齐王的诏命更好,心里暗暗高兴,却苦着一张脸对孟尝君说:“这次去赵国路途也不近,邯郸那里又冷,倒是个苦差事……”
苏代这话里又透出要钱的意思。孟尝君也知道苏代是个贪婪小人,托此人办这么一件大事,当然也不能亏待他,冲冯谖做个眼色,冯谖忙捧出一匣金子来。孟尝君笑道:“这里有十金,请苏大夫带上,路上花用。”
一见钱,苏代的一张脸马上就笑开了花,忙千恩万谢了过来,又陪着孟尝君饮酒,不再说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