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尼寺暮色
一
纤细又零落的白云如薄纱一般轮廓模糊,一动不动地飘浮在春日午后的天际——
镰仓七条穿山道之一——通往山之内庄的坡道上,一个头戴圆顶斗笠的化缘僧刚刚走过,如睡着般无声无息。
不久——
嘿哟
嘿哟
伴随着号子声,两顶轿子爬上了山坡。
“喂——,歇一歇吧!”
后面的轿夫朝前面喊道。
刚才走过的都是起伏明显的险路,往前下坡路段就会轻松许多。
四个轿夫用肩膀支撑,拿起圆点扎染布擦着汗——
似乎有数骑的马蹄声,朝着他们所在的坡道追来。
轿夫们匆忙抬起轿子,往路边移动。与此同时,先头的一匹马已经“嗒嗒”地奔了上来。
是个腋下夹着短枪的年轻武士。马脚乱蹬着——是打算一口气冲下去吗?他紧扭缰绳,在马鞍上猛然反身,以一股猛烈的气势逼近。
然后,从轿子旁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在跑过轿子时,将短枪向后面的轿子扑哧一声斜斜刺出,这一神技,绝非泛泛之辈。
轿夫们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喊叫就一齐四散逃跑。
其后骑马跑上斜坡的三人从马上下来,他们腋下的短枪枪尖儿都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其中一个轿夫一边逃跑,一边像是看到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扭过头一看:
——咦?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短枪刺穿的轿子旁边,不知何时那位坐轿的客人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那里。
是眠狂四郎。
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前天夜里,在龙胜寺的院内,左肩被白鸟主膳刺中的伤口,相当之深。
三支短枪的枪尖在对面二间之处齐齐指着狂四郎。狂四郎一边凝神盯着,一边对身后说道:
“公主殿下,您还是不要看的好。”
他觉察到前面轿子里的人想要出来的苗头。
被狂四郎这般告诫,明子公主只能静静地躲着一动不动。
此时,刚刚跑过去的先头武士调转马头,一边咂舌道:“可恶!真是糟糕!”一边跳下马来,拔出长刀。
狂四郎慢慢走了两三步,背对着对面的悬崖,站定。
从带明子公主离开龙胜寺之日起,他就已预料到路上会遭遇公仪庭番众的伏击。
事情是这样的。黎明时分,当泛白的天空渐渐翻出鱼肚白时,武部仙十郎打发来的快轿到了。狂四郎先让明子公主上轿,自己转到正殿前一看,被他砍伤倒地的白鸟主膳已经不知所踪。
不知道他已变成一具死尸了,抑或还剩一口气呢。不管怎样,将主膳带走的人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他也预感到从江户出发就一直被跟踪了。
突然在此穿山道中骑马来袭,虽然是敌人,也不得不教人佩服他们的周到。自己如今虽重伤在身,心中却早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诸位是从京都来的吗?”
狂四郎脸上满布杀气,表情恐怖,他横眉冷眼一一扫过面前之人,沉声问道。
这些人都是亲不知[95]组的人,一看他们的阵形就已知晓。
他原本就没指望他们回答。
“听说过‘江户之仇报在长崎’,倒是没有听说过‘京都之仇报在镰仓’。我就当诸位是嫌弃京都的寺院,想让人在镰仓的寺院给你们上供吧。各位来说说自己的宗派,我好给选个合适的寺院——”
他的嘲笑还未说完,正对的敌人大喝一声,一枪挥了过来,如电光火石般迅速。
其余三人眼见狂四郎意不躲避这必杀一击,依然站在原地,心下不禁奇怪。
攻击者与狂四郎仅仅只隔三尺间距,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像木雕一般呆立在原地。
一柄白刃已深深地插入一名攻击者的胸口。
狂四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敌人腰间抽出长刀迅速刺了过去。真乃天下无双的神技,绝妙至极。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第一个送命者俯身倒向泛着白光的地面。狂四郎再次用冰冷的眸子朝余下三人静静扫去,道:
“如各位所见,今日,我不打算脏自己的剑。我现在必须赶到东庆寺,你们的用心在下佩服。然,敢挡路者,下场与他一样,格杀勿论!”
“少废话!”
行刺失手的庭番,浑身散发着愤怒的火焰,一跃而起。
刃风朝狂四郎头顶呼啸而来。看起来如此,只因狂四郎于间不容发之际如幻影一般闪过,而在此之前他依然一动未动。
就在这一瞬间,不知狂四郎如何熟练使出这令人后怕的招式——只见第一个倒地的刺客手中握着的枪尖直直地插在杀过来的那人咽喉正中,顿时鲜血飞溅,口中挤出一丝临死之人发出的无以形容的沙哑惨叫。
想来,是狂四郎一脚挑起枪头以下的部分,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偏不倚直插对方的咽喉。
所以,狂四郎依然是两手空空,一动不动。
已损失两名同伴的庭番,避开狂四郎的正面,“噌”地一下左右分开。
两柄短枪俱以狂四郎为中点,像拉紧丝线一般,摆成一条直线的架势。
狂四郎没有看向任何一人,视线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一副令人骇然的样子静静地站着,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突然大声喝道:“还不动手!”
被他这一喝,左侧的敌人“咻”地一下猛刺上来。
狂四郎身子一沉。
右侧的敌人猛喝一声,朝着他伏下的身体刺了过去。
如流星般闪过的白光在眼前一寸的空间流转,狂四郎“唰”地一把抓过枪柄,身体似起未起,朝着左侧的敌人一下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的动作如电光石火般,瞬间就结束了。
“唔!”
“啊!”
同时迸出两声凄厉的惨叫。
两人同时被同伴的武器贯穿——左侧的敌人被长枪刺中侧腹,右侧的敌人前额正中被刺穿。
狂四郎未过度使用自己的重伤之身,凭借对手自身的力量便将阻碍悉数清除了。
二
镰仓街道上,一骑快马掠过长街,飞扬起一阵尘土,疾驰而去——
马上,明子公主的身子紧紧贴着狂四郎的背,轻轻地闭着眼睛。
结实可靠的男人的体温,一点一点融入自己的身体。血与血相融的喜悦,难以形容。
——就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吧。
明子公主心中如此想道。
出于本能的强烈爱慕之情,她紧了紧环抱男人身体的双手,此时,马突然被勒住了。
“到了。”
听到这冷漠的声音,明子公主睁开眼睛,望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色。
威严的山门上,悬挂着后宇多天皇敕笔所书“东庆寺总持禅寺”额匾。
寺院坐落在半山,由石垣和土墙建成,钟楼的大钟、观音堂、方丈堂、佛殿的屋檐,在树丛的掩映下层层叠叠,高耸于山间。
——啊啊,好讨厌!
明子公主又拼命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请您下马。”
刚从马上下来的狂四郎向她伸出右手。
明子公主下马后依然拉着他的手不放。
“我非要住在这个地方不可吗?”她怯怯地问道。
“是的,请您委屈一段时间。”
狂四郎抽出手,朝寺院正门走去。明子公主只得无奈地跟上。
此门乃是从骏府城迁移至此处时重建。禁止男子入内的牌子仍立在那里,对于逃入此寺的女人来说,这山门正是地狱与极乐世界的分界。据称,若逃至此山门前眼看差一步就要被抓到时,只要拔下发簪、脱下木屐或拿身上的任何一物往山门内投去,就算是已经进到寺中了,便可从追捕者手中逃脱。
门的一侧设有哨卡和寺院役所,监视十分严密。北边方丈堂的后面是断崖绝壁,西边后山的密林中尽是郁郁葱葱的老杉树、老松树,南面与镰仓五山中位居第四的净智寺相接,四周环绕着内外两重墙垣。
“劳驾。”狂四郎走到哨卡前招呼道。
窗户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卫兵探出头来。
“在下眠狂四郎,受水野越州殿侧头役武部仙十郎武士所托,将某家室显赫的小姐带到此处,请代为转达——”
卫兵想必此前已从方丈那里得了许可,便颔首道:“小姐托付给在下便可。”
狂四郎转身对明子公主催促道:“您快请进。”
“你也一起——”明子公主死命拉着他不放手,狂四郎避开她噙满泪水的眼眸,无言地指了指门前立着的牌子。
“我不要!你必须跟我一起进去,不然我不依!”
“在下跟进去也没什么用。”
“不!我想让你去见院代,亲口跟她约定绝对不让我当尼姑。”
“关于此事,您大可放心。武部老人在信中已经传达这个意思了。”
“但是——我想让你跟我去见院代,你明确告诉她我只是在此暂时逗留些时日而已。求求你,求求你了。”
“但是,卫兵是不会放在下入内的。”
狂四郎正说话时,只见一个带着随侍婢女的尼姑,脚步轻盈地从山门外走回寺中。
看那头巾的颜色——
——正是院代。
于是狂四郎大步迎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十分清澈。院代虽已上了些年纪,但是姿态依然端庄典雅,有种说不出的清雅之美。
狂四郎报上姓名后,那双清澈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她知道狂四郎。
把“希望不要让明子公主当尼姑,而且,她并不会在此逗留太久”这些话说完,狂四郎行了一礼,便欲就此丢下明子公主,朝外面的街道走去。
这时,院代先明子公主一步叫了一声——
“眠狂四郎先生!”
狂四郎回过头来,院代脸上带着微笑。
“老身看您奔波劳顿,请暂时在此处休息片刻——”
“不,在下还是——”
“尼寺中虽未准备任何东西款待客人,但唯有一件,为病患之人准备的药物还是齐全的。”
院代看出来了,狂四郎已身受重伤。
诚然——狂四郎的身体不容乐观,若是常人,受此重伤定然已经站立不住。肩上的重伤剧烈地疼痛着,又经过穿山道的那场战斗,他身心消耗巨大,已然发烧,持续的眩晕一阵阵袭来。
明子公主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
“狂四郎先生,不是已经得到许可了吗?快,进去呀——”
三
进入正门,登上高高的石阶,前方又有一道门屏。
“带客人去那边的小庵中歇息。”
院代吩咐婢女。
明子公主十分不安地询问道:
“院代师父,我过会儿还能再见一下狂四郎先生吗?”
“请您放心。”
院代温柔地对明子公主点了点头。
“狂四郎先生,你可不能不打招呼就走哦。”
明子公主白皙清纯的脸庞,在狂四郎因发烧而模糊的视野中忽远忽近。
——不会再见了吧。
狂四郎心中如此想着。他低下头,跟在婢女身后,沿着石垣朝观音堂方向走去。
于中门进入东庆寺,里面共有五个塔头[96]。分别在阴凉轩方丈的北面,海珠庵山门的右面,永福轩山门的左面,青松院佛殿的东北面,以及妙喜庵青松的北面。逃进来的女子与逗留的女子就在这些庵中居住。
狂四郎被带往的去处,不是五个塔头的任何一个,而是隐于观音堂之后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一处茅草屋顶的唐样庵[97]。
此庵富有一派古雅风趣,不禁让人遐想它是否于弘安年间开山之时便已在此呢。
或许是作为茶室修建的吧。婢女拉开门,狂四郎一步踏入,看到在四张榻榻米大的屋子中央,放着一个黑漆地炉。
地炉中炭火烧得通红,挂在钩上的铁壶发出微响。
狂四郎瘫坐在地炉边,看到炭火像云母一样忽闪忽闪发着光,他一边抑制着这幻觉,一边自嘲道:
——若是眠狂四郎在尼寺中因伤倒下了,那该是多么可笑啊。
他感到有些口渴,便环视屋子,看看有没有茶碗。
正当这时——
狂四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刹那间他以为这也是幻觉。
壁龛中挂着的小条幅上有一首诗——
狂夫明月下
沉醉不成欢
猛气依何散
剑鸣孤影寒
这不正是自己写成后交给美保代的绝句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中一阵惑乱,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脑中的一隅骤然明朗。
——是了!
美保代就隐在这草庵之中。
武部仙十郎派自己将明子公主送来此处的缘由也顿时明了。
老头子在将男女人偶头交给自己时,不是说过了吗?
“你应该早已知晓,男欢女爱就好比那浮萍,这道理你应该早就知道。顺其自然的就是宿命。被岩石冲散,被卷入急流,或如飞瀑般落下,然若命中注定能再次相遇,前方自会有静静流淌的清泉在等待着你。”
——原来如此!
老头子的考量是,若他们二人命中注定会再见,那么在他送桂宫(明子内亲王)的时候定会相见吧。
凝然注视着自己所作的汉诗,狂四郎瞬间忘却了肩上的疼痛。
这时——
传来一阵脚踏石路走近的足音。
狂四郎立刻从袖中拿出小笼箱,放在壁龛上那插着与此间相称的山茶花、雕刻着枕草文的古壶旁边,然后勉力踉跄起身,孤寂地从后门离开了。
狂四郎的直觉不错,回来的草庵主人,正是美保代。似乎是刚在佛堂念完经,她一只手里捏着念珠。
美保代坐在地炉边……目光随意地落在炭火上,放松身心,静静地沉浸在这闲适的一刻中。
移住到此草庵,已一月有余。与还在龙胜寺时毫无二致,依旧是孤身一人。不同的是,心中的希望之灯灭了。
正因为是事事忍耐着坚强至如今的美保代,才能在这孤独的地狱中,不丧失理智地活下去吧。
至今,美保代也从未投入全部身心释放过自己的激情,一次都未曾有过。因为她不懂得表达自由、奔放的欲望。头脑聪明、德行出众虽让她的美貌与举止有了品味,然而,这同时也给她带来了不幸,将自身禁锢在难以自拔的宿命观之中无法动弹。
这个不幸的女人年纪尚轻,却一直压抑着身心上想要热烈地回应爱恋这种感情的冲动。甚至会让人以为,她这样做是不是恰巧为了积蓄力量,以承受现在的这种孤独。美保代的灵魂将自己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了狂四郎身上。但是,美保代的身体至今还未能从狂四郎那里得到过令她发狂的愉悦和快感。
正因如此,美保代才能不诅咒宿命,在没有任何希望的孤独中,一个人悄悄地生活下去。
波澜不惊的激情,就宛如这炉子中将要燃尽的炭火般,只在回忆的世界中,无声地燃烧着。狂四郎那冷静透彻的眼眸,阴郁的侧面,说话时不高不低的语调,轻盈敏捷的身手——回忆这些关于他的片段,成了她对生命唯一的执念。也是这悲剧中的女人所选择的可悲的生存手段。
历经风雨才能让爱情更牢固——这句话对美保代这种命中注定必然要同自己做一番斗争的人非常合适。
不知何时——透过窗户的阳光落到了地上,黄昏的影子悄悄钻到了各个角落。
美保代回过神来,想到花瓶里的水该换了,便走到壁龛前,不经意发现花瓶一旁放着一个十分眼生的小匣子。
——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随手拿起来正要打开盖子,门口出现两个人影,是院代和明子公主。
美保代慌忙把小匣子放回原处,将两人迎进来。
“这位是——”
院代的话还没说完,明子公主朝屋内看去,带着哭腔叫道:“不在!狂四郎先生不在!”
美保代哑然地看着明子公主。心想这真是个疯女人。然而,当美保代看到院代带着些微困惑的颜色说出接下来的话时,她才突然醒悟。
“眠狂四郎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美保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桂宫明子内亲王殿下。眠狂四郎先生将她从西丸御老中的宅邸迎送到这里……老身看狂四郎先生身体欠安,就命下人把他带到了此处,可是……”
院代从武部仙十郎的来信得知了狂四郎与美保代的关系。
“若是方便希望能让他们见一面。”对于仙十郎的这个请托,其实,院代的心里是拒绝的。然而,当看到狂四郎身受重伤的样子时,她突然改了心意。本想不声不响地让他与美保代见上一面……
“没有看到吗?”
听到院代的询问,美保代拼命抑制住加速的心跳,捂住胸口答道:“是。”
鬓发、嘴唇、手指、膝盖乃至全身都像疟疾发作似的,哆哆嗦嗦地颤抖。
——那个人,他来过这里!
感觉就像做梦一般。
——真的来过!然后没有见我就走了!
美保代绝望的悲伤如怒涛般席卷全身。
这时——明子公主突然“啊”了一声,快步朝壁龛跑去。
“狂四郎先生为什么留下这个就走了呢?”
美保代闻言抬起头来,看到明子公主打开了小匣子的盖子。
是男偶人头和女偶人头——
“啊,那是我的——”美保代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声,端庄姣好的面容上交织着异样的惊愕与欢喜。明子公主紧紧盯着她那煞白的脸问道:
“你就是叫美保代——的那个人?”
“是的——”
然后——在不期而至的沉默中,明子公主极力压抑住胸中澎湃的复杂感情。
“狂四郎先生为什么不见你一面就离开了呢?”
这句话打破了沉默。
四
狂四郎在梦中。
似乎是秋末时节。
天空被厚厚的高积云覆盖,掩得大地没有一片影子。雁群掠过,寂静无声。
少年狂四郎轻轻地挥动竹扫帚,打扫银杏树的落叶。
似乎是与母亲一同住过的广尾町的祥云寺。不,看着这里高大的公孙树,应该是宫益町的御岳神社之内吧。
不管是哪里,打扫干净的地面上又有落叶沙沙飘落,肃杀的树丛中薄雾弥漫,四周静悄悄的。
大概是黄昏。草木山石一个个全都隐入了黄昏的黑暗中,只能辨出模糊的轮廓,只有潮湿的气味朝狂四郎飘去……
突然——狂四郎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手中挥动的扫帚停了下来。
——像是母亲的声音,但……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这个声音是从现实世界传来的。狂四郎半张开了眼睛。
他还在东庆寺内。
他从美保代住的草庵溜出来,径直拐入了寺院后面的小道,正要离开时,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冲撞,跌下两间开外的悬崖,然后就昏倒在了葎草丛中,失去了意识。
“狂四郎大人——”
这个声音是美保代的,从悬崖上传来。但是,狂四郎知道——这不是发现眼下的他后喊出的声音,而是她在对着傍晚的天空呼喊着幻想中的狂四郎。
——我在这里!
狂四郎在心中回应。
想要站起来,想要大声地喊出:“我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阻止着他。
耳中不经意间响起一个声音。是前几日在茅草屋时静香的声音。
她回答他:“那个人是禽兽。”肯定了左马右近侵犯美保代的事实。
在那之前,狂四郎本想等见到美保代后,就狠狠痛骂她一顿:
“因不可抗的过失而让自己受苦,真是太蠢了!”
但是,当知道美保代就在这里后,却突然想起了静香的话语,因他心中存在着矛盾的业念,他虽同情被因出身凄惨而烙上无用之烙印的男人侵犯过的女人,但还是有着强烈的反感情绪。
——还不到再见的时候!
狂四郎如石块一般一边横身躺下,一边对自己说道。悬崖上美保代远去的微弱足音,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心。
不久——摇晃着站起来的狂四郎,拄着无想正宗,宛如受伤的雄狮,披散着头发,拨开茂盛的灌木丛,沿着陡峭的山坡一步一踉跄地朝山下走去。
日暮后的天空,星星开始三三两两地闪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