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愁的山丘
一
黄昏的街道弥漫着微暖的雾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热闹声响。
……町内的木户口是城门,那里有孩子们打斗时的金属碰撞声,有普化僧[98]的箫声,有卖油[99]郎和卖吉井砚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唐人糖[100]商贩的笛声,定斋[101]的药箱上金属环的响声——
一天即将结束,行人步履匆匆地往回赶。立川谈亭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嘴里哼着小曲,在今川町的小巷里溜达。他唱道:
“欣赏对方的假黑痣,又是拉钩,又是向神发誓……鸡毛蒜皮斗嘴忙,创建家庭喜开怀,心不在焉笑起来——过来了吗?是的,来打扰了!”
突然打开格子[102]窗的,正是文字若的家。
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气。
“哎?真是奇怪啊,里面太安静了——等待情爱的夜晚,诡异的内厅。天还亮着时,我就开始心慌意乱了。她睡衣上的腰带,一丝不乱的下摆,还有那衬裙,那扭扭捏捏的姿态。文字若她到底去哪里了?去二楼了吗?”
起居室和练习场也都没有任何人迹,谈亭咚咚咚地上了二楼。
文字若倚靠在窗户的扶手上,呆呆地仰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
她那洗净的头发不泛油光,随意地盘起,横插在头发上的黄杨木簪摇摇欲坠。没有抹白粉的脸显得苍白,透着凄凉。她向茶弁庆[103]格子的衣襟处伸出一只手,散漫地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这副姿态与常日里文字若畅快而又妖艳的样子迥然不同。
“嗬——你这样子吓我一跳。让我来替你分担苦恼吧……反正下也是下雨,飞起一声鸣叫定是杜鹃,不要不解风情嘛。”
文字若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把坐垫拿过来说道:“有何贵干?”
“就措辞来说,十分文雅——常磐津文字若,你今日改换志向,因为自幼就接受的女今川庭训的严格教导。如今,你应感到耻辱,是改正迷失心智的时候了。”
“心中的破琴[104]和古琴线,露水之命实在可悲,昨日那春天的宫鹰——”
“今日啼声呜咽。”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入乡随俗,不管住在虾夷[105]还是江户,同样的一生,这可是应该好好考虑的关键之处。”
终于,文字若露出了笑容。
“生为女人,实在讨厌,真的令人郁闷啊。还不如死了的好——”
“桑原、桑原——。黄泉路上无老少。不知为何年轻人动不动就想死。到我这般年龄时,若有时间想那种白痴事,就想在脚底黏上饭粒,再黏到地上。”
谈亭说完,就一直盯着文字若。
文字若把身体给了白鸟主膳,导致主膳被眠狂四郎生擒。之后,她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不再教练弟子,也不化妆,百无聊赖地打发着这百无聊赖的一天又一天。谈亭早已知晓此事。
“真的,女人啊!真是麻烦啊。”
“话虽如此。但仅仅靠思量这些来独自生活的话,就会一直沉溺在仇恨之中,落入不该沉溺于此的时候却沉溺了的境地——也就是说,在疾风骤雨到来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遮挡,您自有您自己的方法来面对这疾风骤雨。所以,您应该沐浴更衣,衣着整洁,盘起你的秀发,好好装扮自己,把衣服从当铺赎出来——”
“顺便,找到直立于心中的正主,对吧?”
“对对。就你现在的情况来说,就让不请自来的鄙人立川谈亭来做你的夫婿吧!”
文字若站起身来,说道:“那么,请饮一杯吧——”
“这眼神真是风情万种啊,真想让金八也见识见识。”
来到茶室,两人由长方形的火盆隔开,相对坐了下来——
格子门开着,外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文字若走出去,只见一个身穿古朴素雅胡麻秆纹样的唐栈留[106]、腰上系着博多带的微胖町人,弯着腰询问道:“在下次郎吉,请恕在下冒昧,眠狂四郎先生是否还留住于此呢?”
“没有,他没有来过。”
警觉的文字若冷淡地摇了摇头。
“那么,现在是哪位客人在里面呢?”
“这个——”
这时,立川谈亭从拉门的阴影里轻轻探出头来,笑着说道:
“怎么了?次郎吉。”
“欸?你们认识?”文字若眉头轻舒,回头问道。
“也不算是认识吧。这位仁兄以上不了台面的行当为生。也就是呢,他是像老鼠一样‘拜访’了日本所有大名的宅邸,名声在外的江洋大盗次郎吉大人呀。”
立川谈亭经常在两国大路上的澡堂柜台读《鼠小僧大闹大名府邸》这本书,听者喝彩不已。
二
次郎吉从谈亭那里得到消息,前去古寺龙胜寺的别院拜访狂四郎。当时已是次日午后。
——妙哉妙哉。江户有三个我喜欢的女人,但三年后重回此地,最先想见的并非是她们,而是不拘世事的浪人啊,嘿,我鼠小僧也有优点嘛。
他心里自言自语道。
回到江户的话,一定会被逮住——眼前也浮现出了被捕之后,最后会在小冢原的刑场下地狱的场景。实在不愿如此的次郎吉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一直希望着再见一次狂四郎。
次郎吉踏着假山石向着窗户全开的别院走去。不合时宜的是,他连自己的心跳都能感觉到。
当次郎吉想到狂四郎那副看着自己、嘴边刻着冷冷微笑的面容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还活着啊,次郎吉——”
狂四郎的声音,也久违地在耳畔响起。
但是——
次郎吉脱掉鞋子进到屋里的瞬间,神情突然紧张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里——在寝具上躺着的狂四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睡颜凄惨又羸弱。枕边的炉子上煎着草药的铁罐喷吐着药气,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这家伙情况不妙啊!狂四郎居然重病在身,我做梦也想不到啊!
次郎吉一个人痛苦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在相隔不到一块榻榻米的地方,凝视着狂四郎的睡颜。
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显出乌黑的阴影,秀挺的鼻梁看起来更加挺拔,脸颊像被削过一般瘦削,毫无血色的嘴唇里发出凌乱的呼吸声。
与病痛的憔悴相比,孤独的虚无之业念在睡梦中渗漏出来的表情,强烈地击打着次郎吉的心。
——为什么,睡颜如此寂寞!这跟先生的本性不符啊,定是遭受了什么不幸。对了,您还说过:“我睁着眼时,总是在自欺欺人。不,或许我还不知自己在自欺欺人。”——像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当时并不太理解那句话的意思——这么看着您寂寞的睡颜,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那句话了,我觉得好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半刻多钟,次郎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狂四郎的睡颜。
住持空然僧从库里[107]过来给狂四郎肩上的伤换湿毛巾时,狂四郎曾一度微微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了,没说一句话。
次郎吉小声地请求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您尽管吩咐。”
“帮我给他的额头降降温吧。”空然说道。次郎吉马上用黑色水桶提来井水,沾湿毛巾后立刻敷在狂四郎的额头上。一直闭着眼睛的狂四郎叫了一声:
“次郎吉——”
“我,我在!”
次郎吉眼神一亮。狂四郎明明没有看自己一眼,但还是注意到了——知道他敏锐的直觉没有衰退,次郎吉的心中就像突然有光了一般,心情也明朗起来。
——果然是眠狂四郎先生啊!即便身体衰弱至此,神经依然敏锐啊!
“怎么从江户回来了?”
“没,也没什么事——”
——是来看望大人您的啊。
这样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会被抓起来哟。”
次郎吉望着闭着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狂四郎,感动得眼角发热。
然而——他还是努力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绝对不会被抓的!厌倦了俗世的话,我就自报姓名去。话说回来,大人。您住在这里的消息,那些敌方的家伙,知道吗?”
“嗯——”
“必须从隐居地搬到别处啊。那个淫乱的高姬带着亲不知组的那群人从京都过来了。昨天,他们去了浜御殿。”
狂四郎对此毫无反应。
实际上,亲不知组中放荡不羁的才子白鸟主膳已经被砍倒在这院内了,先回的四人都毙命在镰仓的路上了。即便高姬带着亲不知组的全部成员杀到这里,我也未必会怕。话虽如此,这副病躯也有心无力,高姬不仅企图活捉自己,或许也有期待照料自己而把自己强行带走的意思——狂四郎的心中突然涌出了这样虚无的想法。
“呐,大人,还是先别说坏的情况了。今日之内,最好还是换个地儿住吧。”
“懒得动了。”
“现在可不是这样说的时候啊。”
“别担心。女人在她喜欢的男人得了病时,可是格外怜惜的。另外还藏着你这个高手呢。”
“此一时彼一时啊。”
在京都的时候,次郎吉曾巧妙地把被高姬生擒的狂四郎救了出来。但是,当时也多亏了健壮的狂四郎一下子就用神奇的手法解开了束缚着他的绳子,因此才能悠然地从玄关退了出来。
这次,即便次郎吉能够偷偷潜入切断绳索,以狂四郎如此的病躯,要想逃出去,恐怕难上加难啊——
在次郎吉惶惶不安的看护下,狂四郎再度昏昏入睡,发出凌乱的呼吸声。
三
……无数诅咒和嘲笑的声音,在虚空的黑暗中迸发出来,波涛汹涌般杀向狂四郎。似乎是他迄今为止所斩杀之人的亡灵声。
这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变成像黑暗暴风雨一般凄凉的轰鸣,紧紧包裹着狂四郎——恐惧变得不堪忍受。狂四郎自喉咙里大叫一声,一下子恢复了意识。
他微微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给他换冷毛巾的手。那不是次郎吉的手,而是一双洁白如蜡、光滑如玉的手。
他满心疑惑地移开视线,看到了静香毫无血色的脸。
四目相对,静香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如泡沫般虚无,一下子又消失了。静香垂下眼睑。
“次郎吉那家伙应该在这里的——”
窗户上映出的树影淡去,他知道已到黄昏时分,于是这般问道。
静香低声回答:“他说要去拿治疗刀伤的良药,出去了。说是明天早上回来——”
静香来到这里已经一刻钟了。望着狂四郎病中憔悴的睡颜,静香和次郎吉一样十分愕然。
静香看上去所受冲击异常激烈,即使是一无所知的次郎吉,也能推断出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可以来看护他吗?”静香突然向次郎吉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次郎吉有些手足无措。
“这,嗯……那就拜托您了。”
次郎吉迅速离开了房间。
“有事吗?”
“是,是——不是……”
静香抬起的眼眸恰好碰上了狂四郎的视线,她显得十分慌张。然后,她细声说道:
“我来告知您,我要去江户了。”
“去哪里?”
“……”
沉默片刻之后,静香回答说在庄内的鹤岗有一位父亲那边的姑姑,想去投奔她。
“那之后,没有收到朝廷让你前往京都的命令吧?”
“不,并没有——”
狂四郎看到微微摇头的静香,从侧面看上去像是刷上了冷冷的寂寞之色,想必那是懊恼带来的结果。突然,他脑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静小姐——”
“唉。”
“如果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出现的话,你或许就不会这样不幸了吧……我迄今为止都没有让女人幸福过……我母亲生了我是不幸。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似乎就背负着使女人不幸的宿命。”
“……”
“我并没有打算向你谢罪,谢罪什么的,没有任何意义。这本是在之前,将双目失明的左马右近强推给你的时候,就该说的话。即使是现在,也能重复同样的话。但是,如果你现在有什么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无论何事我都会去做。只要从今往后,你能过上心情明朗的日子,即便只是些许……或许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狂四郎的声音,是静香至今未曾听过的,稳重而又饱含着温柔。
漫长的沉默。
静香嘟囔着说道:
“也……没什么。”
“是吗——”
狂四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理所当然。时至今日,自己还未曾为这个可怜的女子做过什么。
——最终,我还是拯救不了任何一个不幸的人!
狂四郎在自嘲中,闭上了眼睛。
不知何时,静香的身影消失了。狂四郎注意到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他手边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狂四郎先生”。打开一看——
“静香希望借由您的手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内心充满着鞭笞的痛苦,得知您身体违和,当看到了您病中憔悴的面容时,心下已决定之事一句也没能说出……您大可嘲笑女人的这种浅薄。静香说了谎。我向您保证,美保代小姐是肯定没有受到右近侮辱的。那天晚上我尾随右近去了美保代小姐那里,在他还未做出过分之事时,我出手阻拦了他。美保代小姐一直昏迷至第二天早上,承受本不存在的耻辱,想必她也错想了吧。实际上绝对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请您告诉她,让她安心吧,作为已经皈依上帝的人——静香居然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死后肯定不能上天堂了吧。真是万分抱歉。衷心祝愿您和美保代小姐能够百年好合,永远幸福。
谨上”
狂四郎抓着信纸站起身来,阴郁的眸子凝然望向空中。
——静香!我说过不会向你谢罪的!你有必要向这么冷酷的男人道歉吗!
——好!我不要美保代了!我要娶你为妻!
数分过后,狂四郎恢复了往日的打扮,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山门走去。
“先、先生!不行啊!”
从屋里奔出来的次郎吉脸色大变,追了上来。
“这、这样的身体出门,太乱来了!您有什么要办的事就让我替您去办吧。请您告诉我!”
“这事只有我能办。”
“但是,您现在的身体,我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非要现在去做。大人,求求您了。就让我替您做吧——”
“备马!次郎吉——”
“欸?”
“快去把马牵来!快点!”
狂四郎态度凛然,没有任何余地的神色和语气,让次郎吉一瞬间就咽下了拒绝的话,扭头盯着他,然后一声不吭地突然跑出山门。
狂四郎担心静香自尽,非常焦躁。
信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静香应该是在天亮之后才离开的。
——现在去追的话,一定能赶上!
狂四郎为了打消心中的恐惧,坚定地对自己说道。
四
江户早晨的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骑马人风驰电掣般疾驰而过。
与晚上天黑得早不同,早上阳光开始照射大地之时,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经商的町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身兼数职的武士的身影也穿梭其中。这就是当下的江户。
那骑马人不顾来往行人众多,依旧策马狂风般疾驰,被嗒嗒马蹄声吓到的人们刚一闪开,那马儿早已疾驰到数米之外了。
该不会是什么魔鬼在赶路吧,感到毛骨悚然的人不止一个两个。骑马之人那苍白、病态、憔悴面容之凄惨,不由得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狂四郎最终骑马进入的地方,是涉谷宫益町尽头,仍保有武藏野痕迹的杂木林。
乐水楼隐宅与两年前狂四郎第一次造访时并无二致,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闲寂空间。
就在狂四郎轻轻下马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迈着轻轻的步子,穿过冠木门[108]。
木板屋檐深处的玄关,透着古雅之美。但是,这种美却并不能让狂四郎此刻的焦躁之心镇定下来。不,反而招致了他的反感。
听到问路声出现的女佣,看到狂四郎如此凄惨的面容,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想拜见你家老爷,在玄关这里就可以。”
松平主水正立刻出现在狂四郎面前——
“噢——狂四郎,你生病了?”
看着松平主水正瞠目结舌的表情,以及他发自内心所表现出的骨肉至亲的慈爱,狂四郎特意冷淡地问道:
“静香小姐,有没有到您这里拜访?”
“不,不曾来过。”
“她去探望我的时候跟我说,她要前往住在庄内鹤岗的姑姑那里——”
“静香的姑姑五年前就过世了。”
只听到这儿,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成定局。
“告辞。打扰了——”
狂四郎一下子冲出了大门。
老人慌忙想要叫住他,但他像是没有听到似的,脚步声已然远去。
当狂四郎返回马旁的时候,脑中直觉一闪。
——莫非,是在那里?
载着狂四郎的马如离弦之箭,飞驰在绕着涉谷丘陵山脚的河边小路上。山野上开满了油菜花。微风把那花香吹满了明媚春天的穹宇之下。悠然自得的牛叫声,绿油油的麦田,四周树木环绕的农家院落——这一切显得如此平和而美丽,在这样的风景中,完全没有死亡阴影插入的余地。
狂四郎希望自己所想之事不会发生。
但是——
他的直觉是对的。
狂四郎在栗树林的前面下了马,向着树荫下伐木人的窝棚飞奔而去。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全身如坠冰窖。
静香就在那里。脖子上戴着青铜的十字架,膝盖绑了起来,双手合掌,就那么靠在柴火垛上——
两年前的夏天,为了躲避突然而至的暴雨,他们躲进了这个小屋……风停雨住之时,静香的身心都已经完全属于狂四郎了。在这里,静香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的快乐,而现在,她把它选作了她人生最终的归宿。
“静香!”
他抱起静香,一股轻微的麻药味向鼻孔袭来。
“静香!你这个笨蛋!”
他使劲地摇晃静香的身体,感到静香已经难逃一死了。但是,哪怕只是再一次恢复意识也好。他让静香仰卧,两只手按压她胸部隆起的下部,想要让她恢复知觉。
已经褪色的嘴唇渐渐张开,有了微微的鼻息。第二次按压之后,静香颤抖的嘴唇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静香!我是狂四郎!听到了吗?”
静香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才能在微微睁开的瞳孔里,映出那个拼命叫喊自己的男人的脸。
“啊……”
“听到了吗?”
“我,我很高兴——”
静香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沾满睫毛,从眼角流了下来。
狂四郎牢牢地抱紧了生命一点一滴逝去的年轻身体。
静香用最后的余力搂住了狂四郎的脖子。
“在,在你……母亲的……”
“嗯?”
“旁边……你亲手……把我……埋在……那里……”
“好,我听到了。”
“……我很幸福……”
几乎没有意识的静香,渴望着狂四郎的嘴唇。
……静静地,长久地,吻在了一起。
当狂四郎离开静香的脸时,她已没有了气息。
五
狂四郎牵着马,马上面驮着静香的遗体和挖土工具,朝山丘走去。一处林子旁边,七八个武士一直盯着他。他们都蒙着面。
不知狂四郎是否注意到了这些人——他黯然的眼眸只是落在地面。
狂四郎抱着静香的遗体登上山顶。在山顶的漆树下,他将静香轻轻地放在青草上,然后手握锄头,站在母亲的墓前,心中想道:
——母亲大人在上,今后有人跟您聊天了。
他向母亲墓地旁边的地面挖去,忽然停住动作,扭过头来。不知何时,那些蒙面武士已半圆散开,在离他三间远的地方站定。
虽说是如此病躯,但把静香的遗体丢在此处而逃走这样的想法,狂四郎从来不会有。
挖好墓穴,将静香的遗体埋好的话,那么就算是狂四郎,也早已没有了与强敌对决的体力。
——但是,我和静香约好了啊。
“见到亲不知组的各位,在下深表荣幸。我希望各位能本着武士的仁慈之心,让在下将这位死者下葬后再说其他事,可以吗?”
“可以。”
指挥的男子点了点头。
“我们给你帮忙也行。”
“这在下就要谢绝了。我已跟她约定好,要以我一人之力亲手将她埋葬。”
时间过去了半刻——
狂四郎终于挖好了一个五尺余深的长方形墓穴。
他抱起遗体,将其放入墓穴之中。狂四郎居然还有力气来完成这些动作,实在是不可思议。
然后,狂四郎双手捧起泥土,稀稀落落地撒向墓穴中仰卧的遗体上时,忽地仿佛崩溃了一般,趴倒在地。
始终沉默地注视着他的武士们,静静地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