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取城
夜色中,只见那城池黑沉沉的,走近了看,更见巍峨雄壮。城墙厚重而平坦,如一个有着光滑皮肤的巨人,枕着长河,蜷在山腰,酣然入梦,安卧于天地之间。
三人走近,秦雄上前叫门,未几,城下一扇角门已霍然洞开。
正对着角门的麦离猝不及防,被从门洞中射出的光芒晃得头晕目眩!
只见角门后,小取城内灯火辉煌,那些白亮的光芒,从每一扇窗、每一道门中射出,令那些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房舍楼阁,都如被烈火烧穿一般。而那些数不清的光芒汇聚,最终连成一片,将小取城整个笼罩起来,直令上空的夜幕一片灰白,星月无光。
——那灯火之密集、明亮,竟是连各国的都城都有所不及。
“老天爷,”麦离脱口而出道,“这么晚了,小取城的人点灯熬油的,都不睡觉吗?”
她来自乡下,自是没有见过这等世面。
“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姜明鬼笑道,见怪不怪,“读书、习武、造器、辩理……本来就已经不够用了,实在不用睡那么早。须知人生百年,忽忽而过,人死之后,能睡的时候可长着呢。”
麦离犹豫道:“可是这得糟蹋多少灯油!”
“松油虽贵,却可采买,用之不尽;不比时间,一去不返,再难追回。人生苦短,若能将夜晚善加使用,岂不是等于将人的生命延续了一倍?”
墨家的道理,总是别出心裁,却令人越想越对。
麦离望着那满城灯火,一时间竟被那辉煌灿烂所感动了。
而在那些明亮的灯火映照下,角门内有两个人正在等着他们。那两个人背光而立,五官样貌全都隐在阴影之中。等到麦离三人进城,他们稍稍侧身相迎,麦离才看到,原来他们二人容貌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矮矮胖胖,腆胸叠肚,圆头圆脑,笑容可掬,显然必是兄弟。
只不过在大笑时,其中一个牙齿齐整,另一个却少了两颗门牙,齿间露出一个大洞。
那缺齿的笑着拱手道:“麦姑娘一路辛苦!姜师兄、秦师弟,接人一路辛苦!先喝碗水,解解渴吧!”
那全齿的适时上前一步,手中还端着一个黑漆托盘。
托盘上,稳稳当当地放着三碗水。
“麦姑娘冒险过桥,最是耗费胆力。这碗水我们以甘草、红枣熬成,正可以解渴壮胆。”
那缺齿的先将一碗端起,双手捧给麦离。
——这是小取城专为入城之人接风的?
麦离看看水碗,有点不确定地望向姜明鬼。
姜明鬼笑道:“金家兄弟是咱们小取城中造字诀的高手,研究药物,于食补、药膳一道最有心得。难得他们在这等你,你若渴了,就放心喝吧。”
——听来却不像是小取城安排的“接风”。
麦离接过那碗水,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微温,甜甜的十分好喝,这才放下心来,几大口喝完,登时精神大振。
那缺齿的笑嘻嘻地看她喝了,又端起第二碗,递给姜明鬼,道:“姜师兄落水遇寒,虽然身体强健,不至于生病,也难免有损元气。这一碗生姜水,帮姜师兄活血驱寒。”
姜明鬼哈哈大笑,接过水碗一饮而尽,道:“为什么又有梨子味?”
“姜师兄这一路行来,想必话是说了不少的。”那缺齿的笑道,“姜水晾凉后,我们又用梨片泡过,专为姜师兄生津化痰而用。”
“你是说我话多么?”姜明鬼笑道。
那缺齿的大笑道:“总不会和秦师弟在一起,还能是秦师弟为麦姑娘解说小取城的规矩吧?”一面说,一面将第三碗端给秦雄,道,“秦师弟是铁骨铮铮的壮士,不喜欢那些花哨,你的这碗水,便只是咱们后山的山泉,请秦师兄放心饮用。”
秦雄站在一旁,两眼望天,似是对他们的话听都没听见。
——虽然也以师兄弟相称,但他们之间似乎并不多么友好。
“没关系,他不喝,我喝。”姜明鬼在旁笑着,顺手接过了第三碗水,也是一饮而尽,道,“我可也是‘铁骨铮铮的壮士’。”
那缺齿的笑道:“那么,不耽误三位去见钜子了。赵流师兄也在兼爱堂等麦姑娘呢——祝麦姑娘此去,慧眼识英,得遂心愿!”
“嗤”的一声,姜明鬼发出轻笑,旋即正色道:“那我就不谢你们了,谢赵流!”
三人离了城门,继续向城内走去。
小取城中的街道又平又宽,全以麻石铺就,可容四车并驾。而两侧房屋林立,多以石块、巨木建成,古拙恢宏,高低错落,相互掩映,隐隐然有步步为营之势。
走了几步,秦雄从大道上拐下来,几步来到路旁一所房屋前。
却见那屋墙外,紧贴墙壁,横着一根根碗口粗细的竹筒,前后连缀,绵延不知起止,十分显眼却又不知用处。秦雄来到竹筒前,在竹节上找着一个塞子,拔出之后,竹筒中立时有清水流出。
他以手捧水,先洗了手、净了面,又痛饮数回。
麦离奇道:“竹筒里哪儿来的水?”
“小取城里的日常用水,早已不用露天的井渠。”姜明鬼笑道,“而是用封闭的竹筒布成一张笼罩全城的大网,送到城中各处,取用方便,也免去了风尘鸟兽的污染。”
“那刚才那两位胖师兄,为啥还要给我们送水喝?”他这么一说,麦离越发觉得奇怪,问道,“他们又是啥人?”
“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那个全齿的是哥哥,叫作金喜,那个缺齿的是弟弟,叫作金悲。他们送来的水,都经过了他们秘方炮制,生津止渴,可恢复体力,当然要比竹筒中的泉水好喝。”却听秦雄森然道。
他饮水已毕,正从路边回来,这时头面湿漉漉的,须眉皆张,如同猛兽:“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要让你承情。”
“让我承他们的情?我又不认识他们!”麦离大感意外。
“不是他们,是他们背后,那个叫赵流的人。金家兄弟希望你喝了他们的水,能记住赵流的情,在接下来的兼爱堂论战中,选择赵流帮你实现愿望。”
“我选啥?”麦离吃了一惊,道,“不是我进城救助,然后钜子就派遣墨家弟子出山,帮我完成心愿吗?咋还有我的事呢?论战又是个啥?”
“报名同一个任务的备选弟子较多的话,他们是要现场论战,一决胜负的。而最后选择谁,钜子会征询你的意见。”姜明鬼笑道。
麦离越发疑惑,道:“那、那个‘笊篱’咋那么好心,非得要帮我实现心愿?”
“……是赵流。”姜明鬼笑道,“不过,也许只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能赵流师弟也只是想为麦姑娘接风而已。”
“你这么说,你自己信吗?”秦雄冷笑道。
姜明鬼被他噎了一下,垂下眼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咋还有个备选这一说?”麦离见他们争执,不由忧心忡忡,道,“我们外面进来的人,在小取城谁都不认得,那还不是瞎选?还不如钜子知根知底的,帮我们指定一个合适的人呢!”
“这其实是源于墨家的公平原则。”姜明鬼叹道,“公平是墨家一切‘兼爱’‘非攻’的前提,也是我们行事的第一标准!因为之前曾经出现过有人过桥求助,而弟子中却无人报名相助的窘况,因此,小取城便有了在每次开城之前,诸位弟子需提前报名的规则。”
“我们好不容易过桥了,咋还会没人报名帮忙呢?”
“因为有些过桥人所求之事,实在太无趣了!”秦雄冷笑道,“他们好不容易过了大取桥,所求之事,却不过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而已……墨家弟子不想为此出手,岂非人之常情?”
麦离奇道:“那墨家弟子希望过桥的人,都求什么事呢?”
“当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秦雄傲然道。
“当然是‘爱人’之事。”姜明鬼笑道,“我们希望世人都能够相亲相爱,宽容平等地生活,并最终消弭一切私欲与战争,而不是仅仅帮过桥人实现他们的欲望。”
他们都说得极有道理,麦离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该不会也是来求利益小事的吧?”姜明鬼笑道。
“不、不!”麦离连连摇头,忽然露齿一笑,道,“我来求的……正是‘爱人’之事!”
他们这样边说边走,前面忽有一人,端端正正地拦在他们的去路上。
——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群乌鸦。
上百只乌鸦,密密匝匝地落在地上,聚在一起,如同一块不断蠕动的黑毯。
一粒粒金色的眼睛,反射月光,像是洒在黑毯上的金屑。
有一个人站在乌鸦中间,戴着一顶插满鸟羽的高冠,穿着一件缀满亮片的黑色长袍,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见他们走来,那人发出一阵鸟鸣似的怪笑。
他拱手施礼,双袖长垂,如同鸟儿抱起双翼,道:“麦姑娘!姜师兄、秦师弟。”
麦离慌忙回了一礼,奇怪道:“咋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你的名字,办法可以有很多。”姜明鬼一面回礼,一面小声道,“如果是他的话,那些乌鸦会告诉他的。”
麦离想起她刚上山时那群一直跟着他们的乌鸦,不由“啊”了一声。
那羽冠之人怪笑道:“麦姑娘,在下墨家弟子公冶良,祖传懂些鸟语。听这些扁毛畜生先前禀报,知道了麦姑娘过桥的英姿,不胜钦佩,因此为迎接姑娘进城,特来表演些小玩意儿。”
“废话少说。”秦雄却冷笑道,“你就直说,你又是为谁来做说客的!”
公冶良脸色变了变,笑道:“秦师弟说笑了,我在此恭候麦姑娘,只是想让姑娘知道,小取城墨家弟子的手段不俗,无论她所求何事,我们都必会助她完成心愿。”
“那便最好了。”姜明鬼抚掌笑道,“公冶师弟的乌鸦军,金睛铜喙、铁翅银爪,铺天盖地、呼啸来去,正是小取城中的一绝。”
“你也报了我这次的任务?”麦离看着一地乌鸦,颇觉为难,问道,“你想让我一会儿选你和这些鸟儿?”
“小取城的规矩,所有备选弟子,在过桥之人到达前均需在兼爱堂等候。”秦雄冷笑道,“他能出现在这里,其实就说明他根本未曾报名,未入备选之列。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都可以当没看见。”
他每一开口,必刺人面皮,毫不留情。
公冶良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大笑一声,嘬唇而啸。那啸声尖锐连绵,简直不知如何经由人口而发出,中间又夹杂着乌鸦叫般的“嘎嘎”声。
随着他的啸声,那些原本还有些纷乱的乌鸦忽然阵容一肃,挤挤擦擦,转眼间已站成一个方阵。
一个个昂首挺胸,圆瞪双目,十足像是精神抖擞的战士。
“我的乌鸦军,最厉害的其实是令行禁止!”公冶良冷笑着,啸声一转。
乌鸦军的方阵立刻分开左右,一只只乌鸦跳跃着,各入阵列,旋即一队向前,一队紧随,两队转眼间又合成一个巨大的圆,围着公冶良转动不已。
公冶良森然望着秦雄,道:“这些扁毛畜生虽然蠢笨,却绝不会和人一样,自作聪明,多嘴多舌。我让它们飞,它们便飞;我让它们落,它们便落;我让它们攻敌,它们便是死,也会啄下敌人的眼珠子。”
他的冷笑变为大笑,而大笑声中,他的啸声再变,乌鸦泼剌剌振翅飞起。
鸦群飞起,但那圆形的阵形未变,仍是旋转着,悬停在公冶良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黑环。黑环摆动、起伏、收缩、扩张,如有灵性,其蓄势待发,显是随时准备攻击任何公冶良下令攻击的目标。
如此神技,麦离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而就在这时,那原本有条不紊的鸦群却忽地一乱。
——鸦群骤乱,是因为公冶良的啸声颤抖。
——而公冶良啸声颤抖,却是因为秦雄已经走到了他身前三步的地方。
乌鸦飞起时,翼翅扇动,遮天蔽月。鸦群形成的圆环,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而在上一次鸦环收缩时,影子刚好在公冶良的眼前掠过,令他在那一瞬间也不由眼前一花。
虽只一瞬,但远远站着的秦雄,却已闪电般地欺到了他身前三步之处。
那一双如鹰的利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冰冷、残酷、毫无感情,宛如苍鹰,看着爪下鲜血淋漓、呻吟濒死的猎物。
公冶良不由心头大震,口中气息一乱,人也不由退了一步。
秦雄立刻跟上,也跨前一步。
他们之间保持着三步的距离,秦雄一言未发,一根手指都没碰到他,可是对公冶良而言,却觉呼吸困难,像是有一口利刃已经抵上了他的胸膛,令他连呼吸都快要停顿了,更难于维持啸叫。
——而他的乌鸦军,却远在头顶一丈开外。
明知小取城内严禁弟子私斗,秦雄绝不会向自己出手,可是公冶良只觉在这个距离下,自己随时会死在对方的手上。
“秦雄,你想干什么!”公冶良厉喝道,啸声中断,声音都嘶哑了。
秦雄听他喝问,仍不发一言,只冷笑着向前一步——一大步。
——于是抵在他胸膛上的那一口利刃,入肉三分!
公冶良胆寒气沮,再也无以为继,“腾腾腾”连退数步。
姜明鬼面上的笑意一敛,低喝道:“秦师弟!”
秦雄置若罔闻,仍是死死地逼住公冶良,直到公冶良脸色都变了,才道:“你爱在哪里表演你的鸟戏,都随便。只不过我们奉钜子之命,带麦姑娘去兼爱堂,你可别挡了我们的路,耽搁了她的事情。”
“是了,是了。”姜明鬼快步赶过来,伸臂将秦雄拦住,道,“天色这么晚了,我们就不耽搁了。公冶师弟的操控飞鸟之术,麦姑娘已经知道厉害了。”
有他一拦,秦雄的威压才稍稍一轻。
公冶良连忙后退,又勉强发出一两下啸声,匆匆解散了鸦群。
乌鸦四散,却又不飞远,就在街边房顶、树顶落下,一副要看热闹的模样。
公冶良脸色惨白,大口喘息,目中满是怨毒之色。
秦雄冷笑一声,从他面前傲然走过。
“没关系。”姜明鬼安慰公冶良道,“你的意思,你们的本事,麦姑娘已经知道了。”
“是是是,真的厉害,厉害!”麦离也连忙附和道。
“我……我的乌鸦军虽然厉害,”公冶良喘息道,“但在小取城中,我却最服我们的大师兄辛天志!他的本事比我还大!他……麦姑娘一会儿就会见到他!”
他这番话,原本是打算在用乌鸦军震慑了麦离之后说的。
可这时乌鸦军已被秦雄破掉,那他所谓的“厉害”和“本事大”,便是前言不搭后语。虽然勉强说出了那个名字,却毫无说服力。
公冶良神色越发难堪,一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姜明鬼哪敢停留,连忙拉着麦离便走。
“秦雄!”公冶良老羞成怒,低喝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和你有个了断!”
他声音很大,秦雄听在耳中,冷笑一声,却连头也不回。
“那个辛天志又是谁呀?”走出老远,麦离低声问道。
“辛师兄,是我们墨家弟子这一代的大师兄,四字诀里所有人的大师兄。”姜明鬼道,“他也报名了你这次的任务,也想实现你的愿望。”
这本应是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可是被人这样“胁迫”着要帮忙,却只令人越来越忐忑。
“到底有几个人报名了我这次的任务?”麦离皱眉道,“你和秦师兄也报名了吗?”
“我和秦师弟两个能去大取桥迎接你,就说明我们没有报名此次任务——而事实上,这次报名的人,其实只有两个。”姜明鬼笑道。
麦离一愣,旋即又惊又怒,道:“只有两个?辛师兄和‘笊篱’?咋才两个?”
“虽只二人,但你大可以放心。”姜明鬼正色道,“辛师兄和赵师弟,同属解字诀弟子,也是解字诀中最厉害的两个人:辛师兄自不必多说,一身‘拆解’的本领,冠绝小取城,你的愿望交给他,必是‘迎刃而解’;而赵师弟的‘和解’本领,别出心裁,你若选了他,也必可‘妙语解烦’。”
他说得轻巧,麦离却终是不甘,问道:“你……你和秦师兄为什么没有报名?”
“秦师弟本就是个嫌麻烦的人,一向不参与下山助人之事。”姜明鬼移开视线,叹道,“而我,唉,只是这次一时偷懒,巧合而已。”
听他这样说来,麦离不由满心失落。
在处处都建造得高大、坚固的小取城正中央,有一片圆形空地。
空地上,建有一座低矮的茅屋。
茅屋用薄薄的木板筑墙,又以茅草覆顶。屋中昏黄的灯光,从板壁缝隙里隐约泄出,更显出它的简陋和单薄。
那名扬天下、令无数人畏惧向往的墨家中枢,原来便是这样一座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茅屋。
麦离站在门外,只觉心跳如鼓,竟比之前孤身踏上大取桥还要紧张,长锄拄在地上,依然簌簌发抖,长柄摩地,沙沙有声。
“别怕。”姜明鬼低声道。
当此之时,他那温和的声音中,似乎有令人不得不信的魔力。麦离心下稍定,道:“我来都来了,才不怕呢!”
姜明鬼这才向屋内行礼道:“钜子,本月过桥之人,弟子与秦师弟已领她过来了。”
只听屋内有人道:“请麦姑娘进来。”
姜明鬼推门将麦离引入,自己和秦雄却候在了外面。
麦离走进草屋,不及看清屋中景象,便已纳头拜倒,口中叫道:“农家弟子麦离,特请墨家相救!”
只听一个女声道:“爱他人如爱己身,爱他国如爱己国,天下之人,皆为手足,一人有难,墨家必当捐躯以赴。麦姑娘蒙眼走过大取桥,大智大勇,令人钦佩。既来到此处,还请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那声音温柔,却又充满威仪,像是一位严厉的母亲,安慰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
麦离于是抬起头来,只见草屋中摆设简单,只有三张草席,一扇屏风,一盏油灯。
油灯的光晕中,一个女子正慈祥地望着她。
那女子年约三十,一身灰布衣裙,腰系黑绦,正襟而坐。她不佩首饰,未着脂粉,只用一根乌木长钗将头发在脑后紧紧地挽成一个髻,一丝不乱。
她的面庞光洁,双颊如削,一双细细的眉毛斜飞入鬓,丰姿不凡,更隐隐然有男子气概。
在她的膝头,横放一柄五尺余长、弯曲如蛇的桃木棍。
而在她的身后,那扇屏风上笔走龙蛇,绘有一幅图画:天升红日,赤霞万里,一个巨人披发赤足,跨山越泽,逐日而行。
在她两侧,又各有一位黑衣青年正襟危坐,想来便是那辛天志、赵流。
麦离向那女子颤声道:“见过逐日夫人。”
那一手掌管小取城的奇人,墨家当世的钜子,天下皆知,乃是一位女子。
传说中,她十岁入小取城,成为墨家弟子;十六岁时大婚,却没有夫君,只说自己是“嫁与天下”;二十七岁时,便成为小取城墨家的钜子。
因为她的兼爱堂中有这么一座“夸父逐日”的屏风,而渐渐获得了“逐日夫人”的称号。
逐日夫人微笑道:“麦姑娘在危难之时信得过墨家,便是我们的荣幸。我与尊师黎铧子先生曾于十年前匆匆一晤,他如今可安好?”
麦离连忙道:“我那个老师一向闲不住脚,到处跑来跑去地教人种地。一年前,他离开韩国啦,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不过听说他是去了楚国,在那琢磨啥‘间耘’之术,应该挺好的吧!”
农家使一亩之地产十亩之粮,一穗之苗产十穗之实,令天下人温饱而无忧,自足而不争,正是最令墨家钦佩的一点。
逐日夫人微微颔首,面上笑容更盛,道:“不知麦姑娘在这农忙时节前来小取城,所为何事?”
麦离又深深地叩了一个头。
面前这位墨家钜子与她同为女子,却执掌墨家权柄,运筹帷幄,几可决定天下的气数。
那样的差距,直令麦离的心中五味杂陈。
哽咽一声,麦离道:“夫人,你觉着,这天底下,最最重要的是啥?”
“天下之根本,不同学派有不同的说法。”逐日夫人道,“以墨家而言……当在‘公平’。偷盗邻居的人,一定会被判罪;侵略邻国的国家,反过来一定会受到正义之师的征伐;勤劳耕作的人,一定不愁温饱,颐养天年;而用心治国的人,也会受到百姓爱戴,万民来投。如此一来,无论大小、强弱、贵贱、贤愚,都有奋斗的目标,而断绝了投机取巧的恶念。”
“那我来小取城,正是要请墨家制止一件不公平的事!”麦离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道,“我所在的韩国水丰城,地方不大,百姓不多,却是我们祖祖辈辈活命的地方。五年前,黎铧子老师教了我们‘变土’之法,水丰城的土地也因此越来越肥,收成一年好过一年。可是就在不久前,韩王却突然下了道命令,说是要在水丰城修建自己的陵寝,要让我们全部迁离。”
麦离哽咽着,终于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之前她小心翼翼,不敢对任何人提及——因为那实在是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重罪。
“他还活着呢,就要给自己修坟造墓!”麦离哽咽道,“可是水丰城招谁惹谁了,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地,全让他占了!好不容易盖的房,也让他扒了,我们不甘心啊!”
逐日夫人听她哭诉,长眉挑起,脸上笑容消失不见,更显威严,道:“久丧厚葬,根本就是浪费物力,害人害己。韩王此举,顿失民心,实在是大错特错。”
“不光这样啊!我们在水丰城住得好好的,根本没想过要搬家不是?”麦离大哭道,“谁能想到,突然就没家没业了呢?这才四月,青黄不接的,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啊!这时候搬家,今年的收成也就别指望了,到了冬天,那还不得一个个等着饿死?这就是要我们的命啊,我们活不下去了!”
——韩王暴虐,对迁离百姓又岂会予以补偿?
——那些被赶出家园的人,既没有片瓦遮身,又没有余粮果腹,凛冬将至,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麦离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叫道:“所以,我代表大家来求小取城,帮帮我们。要是能保住水丰城,让韩王不修陵寝了,那肯定是最好;要是实在不行,至少也得让我们在七月秋收之后,再去搬家。让我们冬天时,不至于饿死。”
她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了,膝行数步,向逐日夫人献上。
“这是我们水丰城的叔叔伯伯们,专门给墨家钜子准备的礼物。”
那礼物放在逐日夫人面前的几案上,小小的,绿莹莹的。
逐日夫人轻轻拈起,原来是一枚麦穗。
麦穗的断口用一小团湿布缠着,因此虽已摘下许久,仍是鲜嫩无比,两排穗粒胀鼓鼓的,像是塞入了石丸一般,而麦芒上的绒刺,尖锐得直扎手。
麦离哽咽道:“今年风调雨顺,水丰城定有个好收成!不能就这么糟蹋了!”
——人不可以辜负粮食,也不能轻视了粮食。
——种下的种子,一定要收成,长好的秧苗,一定要照顾,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汗水和幸运,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在未来活得更加富足。
这,便是农家的信仰,也是天下百姓,在这乱世中的一个共同念想。
“正义便如烈日,我们逐日而行,便是死在途中,也绝不止步。”
逐日夫人轻轻击掌,对座下那两名黑衣青年道:“要救一城,便要对抗一国——这是麦姑娘给我们出的一道难题。你们二人,之前报名执行此次任务,任重而道远。如今,不妨说出自己心中的解决之法,也好供麦姑娘参考。”
只见那二人齐声答道:“墨家救人,九死不辞,弟子出山,必不辱小取城之名。”
兼爱堂外,姜明鬼和秦雄一左一右,分立门侧。
——虽已将麦离接入小取城,然而逐日夫人之前却有命令,他们还不能离开。
姜明鬼低眉敛目,恭立门旁;而秦雄身如标枪,站得笔直,一双鹰眼却挑衅似的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不制止金家兄弟和公冶良?”秦雄忽然开口道。
“因为我觉得,并没有到需要我制止的地步。”姜明鬼皱眉道。
“小取城的规矩:报名备选的弟子,不得提前接触进城的委托人。为的是让委托人届时能够公平地作出选择。可是辛天志、赵流委派手下向麦姑娘示好、示威,你作为师兄,不该制止吗?”
“辛师兄他们只是急于求成,才于小节有亏,其实真不算什么。”姜明鬼叹道,“兼爱,爱的是世上所有的人:男人、女人、老人、稚子、智者、愚徒、好人、坏人……我们若是连同门兄弟的一点小错都不愿包容,那还谈什么兼爱呢?”
“那么,如果他们因此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你又怎么办呢?”秦雄冷笑道。
“我只需令自己变得更为强大,也就是了。”姜明鬼笑了一下,道,“等到他们终于做了错事,悔之莫及,我再帮他们弥补就好了。”
秦雄双目如刀,冷冷地盯着他,道:“亡羊补牢?你每一次都补得上吗?”
“我是承字诀弟子,一定补得上。”姜明鬼还是微笑着。
昏黄的灯光,从门板缝里漏出,照出这个年轻人天真而坚毅的轮廓。
兼爱堂里,麦离向钜子陈情的声音时高时低。
“我真是受够了你的伪善。”良久,秦雄终于冷哼一声道。
“好端端的,你骂我做什么?”姜明鬼哭笑不得。
“楚国有一种鸟,和别的鸟在一起,它的鸣叫声,一定会比其他的鸟响亮、悦耳;秦国有一种树,和别的树长在一起,它的树干,一定比其他的树更高、更直。而我,就是这种鸟,这种树。”秦雄冷冷地道,“我在三年前心中产生疑惑,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于是游历天下,四处学习。每入一家学派,少则数日,多则三个月,我便会将他们的学说完全掌握,成为学派最出色的弟子,于是我立刻离开,毫不留恋。”
“兼学百家,取舍辨析,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姜明鬼叹道。
“那些对我,毫不困难。”秦雄傲然道,“来到小取城之后,墨家藏书浩如烟海,我不得不多停留些日子。但半年时间,也已是我在此学习的极限。我原本已打算离开,可是,却又遇上了你。”
“遇上我又怎么了?”姜明鬼叫屈道。
“因为遇到你,我便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已是墨家最出色的弟子。”秦雄目光如针,道,“辛天志、公冶良,不过是好勇斗狠的一介匹夫;欧鸿野、黄车风,不过是敝帚自珍的小气村氓;罗蚕、韩节用,不过是奇技淫巧的市井工匠……只有你,年纪虽小,却实在是我的大敌。”
“能被秦兄看重,”姜明鬼微笑道,“姜明鬼殊感荣幸。”
他忽然不以“师弟”相称,显见已是动怒,心生罅隙。秦雄看着他,一瞬间,竟忽然发现那少年满含笑意的眼睛深不见底,杀气森然,一个激灵,冷汗浸湿了后背。
就在这时,兼爱堂内忽然传来声音:“姜明鬼、秦雄,你们两个进来。”
兼爱堂中,跪坐在逐日夫人下座的两名黑衣弟子,一人古拙,一人飞扬。
逐日夫人命他们提出水丰城的解决之道,古拙那人立刻向前膝行半步。
他的肤色暗淡,灰扑扑的一张脸,脸颊宽大,双目分得很开,眼珠又努出眶外,一眼看去竟令人怀疑那两只眼睛其实是看往不同方向的。
偏偏他的脸上又木木然,毫无表情,像是罩了一层硬壳,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昆虫。
他肩膀宽阔,双臂奇长,坐在那里时,两手放在膝上,肘弯几乎垂在了腰下。身上斜背着两口小小的黑色箱子,箱带十字交叉,勒在胸前,小箱便都垂在臀侧。
“钜子,弟子愿去水丰城,为麦姑娘‘解’开此次危机。”
他先对逐日夫人行礼,之后才转向了麦离,道:“麦姑娘,我乃墨家弟子辛天志,是我们这一代弟子中的大师兄。”
原来他就是派出了公冶良的辛天志,麦离连忙应道:“见过辛师兄。”
辛天志的声音平稳得毫无起伏,令人不安:“墨家的学说、技艺,我练的是解字诀。麦姑娘若是选择让我去解决水丰城的事,那么我会在一夜之间,拆掉水丰城所有的建筑工具、运输工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建造韩王陵墓,工程浩大,自然需要各式各样的工具:锹、锄、镐、铲、筐、箩、斗、箕、锯、斧、刨、锛、车、担、架、台……
而辛天志,却能将这所有的工具,全部破坏!
辛天志继续道:“他们的工地上,将没有一把镐头可使,一只箩筐可用,一座支架可立,一辆马车可行。整个陵寝的工程,将难以寸进!只要有我在,水丰城就绝不会成为韩王的陵寝。他是一国之君,他可以在韩国的任何地方修建他的陵寝,但唯有水丰城,永远不行。”
——在那繁忙的工地上,工人如同蚁群,挑担推车,川流不息。
——巨大的脚手架,鳞次栉比,高耸入云。
——凶恶的工头站在土坡上,挥舞长鞭,大声呼喝。
——可是忽然间,一切绳结全部散开,一切榫卯全部滑脱,一切钉楔全部断裂!
——挑土的箩筐,跌在地上,砸伤了挑夫的脚;推石的小车一歪,孤零零的车轮已远远滚走。
——高大的脚手架,发出毕毕剥剥的断裂之声,遮天蔽日地坍塌下来。
——工头的手上一轻,长鞭的鞭身忽然自鞭柄上脱落。那乌黑的鞭身,如同长蛇,在空中扭动。然后那细长的鞭身又猛地散开,散成了一缕缕、一条条牛皮细条,分崩离析。
——他们惊愕、恐惧、愤怒、无助……
麦离只消想到这样的情景,便已不由热血沸腾。
“可是辛师兄,你只是令水丰城工地无法施工,恐怕仍是治标而不治本。”
麦离正自沉浸,那张扬的墨家弟子,却已向辛天志发难。
“韩王一怒,若是发兵攻打水丰城,你又如何?便是你能将韩国大军也全都‘解’掉,那在这过程中,你又如何保证水丰城百姓的安危?便是你能保证击退韩国大军,保住水丰城不伤一人、不死一人,可是韩王要是换了别的地方修建陵寝,祸害别的地方的百姓,你又如何?难道你救了水丰城,就不管别人的死活?难道你还能追着他去,永远不让他修建陵寝?”
仔细看时,这个人的年纪其实较大,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只不过保养得极好,因此显得年轻。
他穿着一身黑缎的锦袍,隐隐反衬华光,这在简朴而厚重的小取城中,已是另类。
锦袍的肩头、膝上,打着几块小小的杂色补丁,却崭新熨帖,配色用心,显然只是为了显示“简朴”而已。
这人皮肤白皙,相貌英俊,唇上留着两撇精心打理的短髭,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他身侧放着一只黑色的竹篮,篮高二尺,细腰大肚,编造精美。
——自然便是指使金家兄弟的赵流。
听着他这一连串的追问,辛天志也不由一时无言,良久方道:“我会以最终能否修建陵寝为要挟,令韩王做出让步。他是一国之君,我是一介布衣,他着急,我不着急,和我耗下去,他并没有好处。”说这话时,他那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分别”望向麦离和赵流,显得格外古怪。
赵流摇头道:“但要挟这种事,毕竟风险还是太大。况且一国之君若是被你要挟,那让他以后如何统领国事?一旦撕破面皮,恐怕会招来他无休无止的报复,于水丰城,于墨家,都是无穷后患。所以水丰城的事,固然要解决,但这个解决,必须要由韩王心服口服地下达命令才行。”
麦离听了,不由茅塞顿开。
——只觉这人考虑周详,对水丰城似乎更有好处。
只见赵流向着麦离微微一笑,道:“在下赵国赵流,也是墨家弟子。我练的也是解字诀,不过是冰释前嫌的‘和解’之术,最擅长和和气气地解决一切难题。如果是我去水丰城的话,我会首先和主管修建韩王陵寝的将军见面,说服他暂时停止工程,也好让水丰城百姓尽快恢复安稳的生活。然后我会请他带我面见韩王,并帮助他找到比水丰城风水更好而并不扰民的墓葬之地。如此一来,建陵的将军得到了功劳,韩王得到了更好的陵寝,水丰城得到了想要的太平,而别处的百姓,也不会遭到殃及。”
“示好”,令所有人都有利可图,这就是他的解决之道。
麦离想象未来,韩王在别处安葬,而水丰城百姓也再不用担心顶撞王命,招致报复。
——麦穗灌浆,菽豆花开,所有的庄稼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老幼妇孺,男男女女,人人都在自己的家中安居乐业,脸上洋溢笑容。
那本该理所当然的情形,如今已成难得。
她不由鼻尖一酸,几乎为此落泪。
“赵师弟以更好的墓址为交换,虽然解除了水丰城的危机,却助长了厚葬之风。”辛天志却忽然道,“韩王修建陵寝,残民以乐,本就是不对的,我们还顺从他的意思,给他‘更好的’墓葬,满足他的欲望,那人间的公理,又何在呢?”
春秋以来,百家争鸣的风气早已蔚然成风。
辛天志神情木讷,可是一旦辩论开来,言辞犀利,直指赵流计划的死穴。
赵流微微沉吟,道:“‘兼爱’的大同世界,并非一朝一夕可成。韩王虽然昏聩,但我们也应当一点一点地将他改变。首先令他不至于祸国殃民,然后再令他由奢入俭……”
“怕的是,你这国中弟子,本身也是贵族出身,所以根本把厚葬之事当成了理所当然吧?”辛天志打断他道。
赵流脸色变了变,道:“辛师兄对国中弟子的偏见,也有些理所当然了。”
二人词锋渐渐尖锐,逐日夫人轻嗽一声,神色不悦。
辛天志、赵流登时闭嘴,可是低下头时,望向对方的眼神仍然不善。
逐日夫人对麦离道:“麦姑娘,辛天志、赵流都已提出自己的计划,虽然难免有所疏漏,但都是诚心诚意的主意。你对想让谁帮你拯救水丰城是否有了一个答案呢?”
——果如姜明鬼所说,是要在这两个备选弟子中选择。
——可是这两人,一个看起来古怪丑陋,一个怎么看也不似未曾婚配。
麦离深深叩首,心中却已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道:“两位师兄的计划,都太厉害了,智慧勇气,都比我强得太多……可是我还想多听几个墨家弟子的计划,行不?”
她似乎还不知道,她能选择的救星只有眼前这两个人。
辛天志、赵流虽在竞争之中,却也忍不住对视一眼,露出几分嘲弄的神情。
逐日夫人笑道:“你来的路上,姜明鬼没和你说墨家助人的规矩吗?只有提前报名的备选弟子,才能参与此事。而你这次入城之前,报名的人刚好便只有辛天志和赵流而已。”
麦离再次叩首,道:“钜子,我们农家在耕种时,也有各种规矩,比如‘秋分谷子割不得,寒露谷子养不得’,但真正下了地,谁还不得根据当季的雨水、虫害、冷热、忙闲这些事再琢磨琢磨?那要是偏偏就赶上了,你能怎么办?秋分割、寒露养,也比颗粒无收好得多不是?就连我们种地的都知道,规矩虽然重要,但归根到底,它也只是帮着我们增加收成而已。墨家那么聪明,又咋会被规矩给绑死了呢?”
她口音虽土,但道理清楚,迎着辛天志、赵流愤怒的眼神,也一口气说了下去。
“墨家定下规矩,还不是为了更好地助人、爱人么?水丰城上千人的脑袋,悬在刀口上,我真不能只听了解字诀两位师兄的计划,就拍了胸脯、定了结果!钜子、两位师兄,你们行行好,再让我多见几位师兄,多听听别的救人之法呗。”
这乡下来的姑娘,和墨家钜子争论,连声音都在颤抖,然而心志坚定,咬死了对水丰城有利之事,撒娇耍赖,却没有半点退缩。
逐日夫人冷冷地道:“小取城弟子数百,你让他们一一给出计划,只怕你还没听完,水丰城已被夷为平地。”
“我不需要全听!”麦离连忙道,“但至少,我想知道若是姜明鬼、秦雄两位师兄出马,他们又会用啥法子解决水丰城的事呢?”
她忽然说出那两人的名字,辛天志、赵流眼中怒火更盛,直欲立起攫人。
“你为什么要将他们二人列入备选?”逐日夫人面带寒霜,道,“他们在路上是否煽动了你,让你选择他们?”
麦离大急,两手乱摆,道:“没有,没有!钜子可别瞎想,姜师兄他们说啦,他们这次没报名,帮不了我了。可我就是觉得姜师兄人好,秦师兄威风,他们俩练的啥字诀好像又与辛师兄、赵师兄的完全不同,所以我想,他们也许能想出不一样的法子。”
逐日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间,眼中也是笑意一盛。那笑意如春风破冰,只听她道:“好,那我就让他们进来。”
她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了,麦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辛天志、赵流又惊又怒。赵流道:“钜子,姜师弟他们并未报名此次任务,钜子岂可为他们坏了小取城的规矩?”
“小取城助人,尚有补充的规矩,”逐日夫人微笑道,“特殊情况,钜子可以指定一名备选;急需考核,老师们可以联合推举一名备选。”她自袖中掏出两枚令符,一一排在身前,道,“姜明鬼,依特殊情况之例;秦雄,依急需考核之例。”
辛天志、赵流一愣,面面相觑。
良久,赵流方道:“原来,钜子早已将他们列入备选了。”
逐日夫人微微一笑,不去理他,朗声道:“姜明鬼、秦雄,你们两个进来。”
姜明鬼、秦雄进入兼爱堂,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麦离回头望着他们,满心期待。逐日夫人三言两语,将水丰城之难,辛、赵二人的计划,以及麦离力主将姜、秦也列入备选的经过说了。
辛天志、赵流坐在一旁,一个恢复了冷漠,一个恢复了自信。
逐日夫人笑道:“麦姑娘胆识过人,实为小取城前所未见。我因此为她破例。但不知你们二人,是否愿意竞争此次任务?”
姜明鬼心中也不由惊异于钜子的安排。可钜子有命,他岂能推搪?稍一沉吟,道:“既然钜子信任,麦姑娘错爱,那么弟子愿意献丑。”
秦雄视线扫过辛天志、赵流,面上也露出一丝笑容,道:“不妨一试。”
于是二人稍作准备。姜明鬼想了片刻,道:“说服韩王,令他心服口服,固然是必须要做的事。但如果是我来解决此事,我也不同意通过改换厚葬的墓址,而向他妥协。我希望韩王最终能够明白,自己的一己私欲,会给水丰城百姓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并且最终明白厚葬不可用,伤民不可取。”
“那你打算咋弄?”麦离喜道。
“要做到这一点,我便也要让韩王感受到水丰城百姓的痛苦。我相信,只要能让他感同身受于百姓的苦难,他便再也不会让百姓为他死后之事受苦了。”
逐日夫人微笑道:“可是你打算怎么让他感受百姓的苦难?”
姜明鬼微微一笑,道:“麦姑娘,我在墨家练习的是承字诀,承受、承担的本事。为了解决水丰城的事,我会潜入韩王宫殿中,将他挟持起来,令他也无衣可穿、无食下咽。直到他终于知道温饱的可贵、百姓的痛苦,并收回水丰城的墓葬成命,我才会释放他。”
“若是韩王因此怀恨在心,而来报复水丰城、报复墨家呢?”赵流诘问道。
“他为什么要怀恨在心?”姜明鬼笑道,“我又不是伤害他、威胁他,而是在帮助他、提醒他。我不是高高在上的惩罚者,而是与他同甘苦的朋友——在他绝食期间,我也会陪着他。”
麦离吃了一惊,道:“为什么你也要陪着他?”
“兼爱之道,爱人如同爱己。”姜明鬼道,“韩王需要感受水丰城的痛苦,我们当然也要‘承受’韩王的痛苦。”
——富丽堂皇的韩王宫殿里,不可一世的韩王瑟缩在墙角,被姜明鬼长剑所指,动弹不得。
——他又冷又饿,痛哭流涕,后悔莫及。
——姜明鬼手持长剑,虽然也因饥饿而虚弱,但仍然微笑着。
那是墨家最独特的地方。
一方面,他们疾恶如仇,一切恃强凌弱的人,都将遭受他们的惩罚。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如此善良,看到别人受苦,自己也要陪伴。所以那些行走在人间的墨家弟子,他们虽然衣衫褴褛,但双目灼灼,从来都没有迷失过自我。
他们的精神,超越于肉体,永远熠熠生辉。
麦离看着姜明鬼,已是哭了出来。
“可是,如果你挟持了韩王,而他仍死不悔改怎么办?”秦雄忽然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姜明鬼笑道,“韩王虽然昏聩,我们也别把他当成傻瓜,要真正尊重他、信任他,我相信我一定可以说服他。”
他仍是如此天真,秦雄冷笑道:“这世上多得是难雕朽木、涂墙粪土。你去和韩王一起绝食,你觉得是在爱他、帮他,但他也许仍然只是气恨你折磨他、羞辱他,又如何?”
“那秦师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姜明鬼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
“很简单,”秦雄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想做高高在上的惩罚者,我做。我学的是破字诀的本事,韩王不是在给他死后修建陵墓吗,那我现在就去把他杀了——我倒要看看,这么一来,他能把自己埋在哪里?”
水丰城的陵寝根本没建好,那韩王的尸体到底埋不埋?
——不埋,等到陵寝建好,恐怕他早已化为白骨;
——埋,那便只能简葬他处。
秦雄的话,如同一柄巨剑,一下子将眼前错综复杂的难题,彻底斩开。
秦雄道:“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一国之兴衰,万民之荣辱,其实全都寄托在国君一人身上。那么,如果国君不贤,该当如何?自然,便是废去他,换成新王。而要废去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韩王不顾百姓死活,修建陵寝。
那么,他便已失去了做韩国国君的资格。
秦雄杀了他,问心无愧。
而韩国朝中自然也会产生新的韩王继位。
新任的韩王,很有可能比上任的韩王更为贤明,更为体恤民情。
“如果新王仍然昏聩无用,那么我并不介意再杀一回。”秦雄冷冷地补充道。
——不够贤明就杀;
——不比上一任好就杀。
杀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一国之国运、万民的祸福,那么秦雄将绝不会手软地杀下去。
而这样多杀几次,还能继位、敢于继位的人,自然是在情操、学识、治国之道上进步得多,足以让人信服的人。
——如此,才会让秦雄不再杀之。
麦离颤声问道:“你……能杀死国君?还一杀再杀?”
秦雄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可以。”
辛天志喝道:“可是你这样做,岂不是将墨家置于险地?”
秦雄冷笑道:“墨家若是连这么一点风险都不愿承担,还配称‘侠’吗?”
逐日夫人居中而坐,微笑道:“不错。墨家弟子行事,但问正义,怕过什么?”
“况且,我也不会连累墨家。”秦雄冷笑道,“我不过是个国中弟子而已。杀了韩王后,我自会一力承当,从此以后,与墨家再无关系。”
四个人,先后提出了四种不同的解决方案。
每个方案在被提出时,都令麦离惊喜万分,觉得可行。但随即又被别人质疑,指出的问题也都鞭辟入里。
——辛天志的“拆解”,最简单、最快捷,但效果可能最差;
——赵流的“和解”最稳妥、最有效,却要让他们向韩王奴颜示好;
——姜明鬼的“承受”,最可贵、最独特,可也最难预料结果,最没有退路;
——秦雄的“杀破”,最直接、最勇敢,可是也最危险。
“麦姑娘,”逐日夫人道,“现在,如你所愿,姜明鬼、秦雄也已经提出了自己的计划。那么,在四个备选弟子中,你是否已经有了理想的人选?”
辛天志、赵流、姜明鬼、秦雄,或是紧张、或是坦然,都向麦离望来。
“钜子啊,为啥非得选一人啊?”麦离眉毛拧成个疙瘩,叫苦道,“就不能四位师兄,都跟我下山去,到时候该承的承,该破的破,该解的解,该啥的啥,那水丰城可不是万无一失了么!”
逐日夫人笑道:“那可不行,我是万万不能让他们四人同去的。”
“为啥呢?人命关天的!”
“因为墨家行侠助人,永远都要留下一点可能。”
“啥‘可能’?”
“‘墨家失败,助人未果’的可能。”
麦离愣了一下,明白了逐日夫人说的是什么,着实吃了一惊。
逐日夫人微笑道:“墨家兼爱世人,可这世界五光十色,千奇百怪,又岂能事事分出正义与邪恶?苍鹰搏兔,饿虎扑羊,乃是天性。我们若将羊和兔全都保护起来,令虎和鹰完全不能残杀弱小,那么它们岂不是又会被活活饿死?”
——则于虎、鹰而言,又何其可怜?
所以“兼爱”二字,说来简单,实际任重而道远。
爱弱者固然容易,而真正的墨家弟子,不仅要爱弱者,也要爱强者。
——不仅要爱朋友,更要爱敌人。
——不仅要爱好人,还要爱坏人。
“因此,从墨子援宋开始,墨家行侠,便始终留下了一点余地。我们对这世上诸多本该发生的‘不公’,永远都只多加了一点墨家弟子的力量去对抗和改变:相助一城以下,永远只派出一人。便如在原有平衡的秤上,多加了一片羽毛的分量。则无论成败,都可问心无愧,不管生死,皆能与人无尤。”
这墨家钜子言之有理,麦离登时无言以对。
她再次望向那四位墨家弟子,他们一个古拙,一个飞扬,一个清秀,一个桀骜;一个稳重,一个圆滑,一个和善,一个勇猛……每个人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英雄。
——谁,才是她的“片羽之重”呢?
麦离面颊滚烫,心潮澎湃,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夫人,我选……”
“等一下!”辛天志忽然低喝道。
这第一个提出救城计划的墨家大师兄霍然起身,道:“钜子,姜师弟说他想绑架韩王,秦师弟说他想刺杀韩王……可是那便需要他们闯入韩国王宫,与千百人为敌!我不放心他们的本事,我想在麦姑娘选择之前,与他们再切磋一下。”
他忽然发出挑衅,姜明鬼微微皱眉,而秦雄两眼一翻,已是狂态毕露。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逐日夫人却笑道,“墨家山中弟子中的大师兄辛天志,和被多位老师评为‘墨心第一’的姜明鬼,国中弟子里朋友最多的赵流,和敌人最多的秦雄,你们四个人或是自己报名,或是被麦姑娘指定,一同成为这次委托的备选,那我们还真的应该做一个这样的比试。”
姜明鬼等人隐隐已知道她的意思,一个个不由都惊呆了。
“辛天志,你传令下去。”果然逐日夫人道,“明日午时,开放百家迷阵,由你们四个闯阵进行比试。”
辛天志、秦雄大喜,姜明鬼哭笑不得,却都施礼道:“是。”
“钜子!”赵流却道,“水丰城之事,确实非同小可。若是要开放百家迷阵,何不就此扩大考核的人选?今日我们四人的报名索性就不要作数了,明日谁还想接水丰城的任务,干脆都进阵一试好了!”
“好!那便当作一次诸弟子的切磋,所有人皆可自愿入阵。”
逐日夫人大笑着,视线却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道:“只望你们四个争些气,不要反倒输了。否则麦姑娘挑花了眼,水丰城可越发等不了了。”
时间已近子夜,兼爱堂中的见面终于结束。四名墨家弟子与麦离同时告退,逐日夫人安排姜明鬼带麦离去客房住下。
待到五人都离去后,兼爱堂中人影一闪,却有人从夸父逐日的屏风后,转了出来。他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短短的发髻,身材既高且瘦,一件雪白的长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道骨仙风。
他从屏风后走出,微微弓着腰,手中拿着一块布帕,捂着头面。
他步子甚急,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而当他真的在逐日夫人对面坐下时,一瞬间,整个人便彻底静止下来。
逐日夫人面前的油灯,灯焰纹丝不动,仿佛那个人根本不曾出现。
逐日夫人笑道:“胡先生今夜所见,以为如何?”
那老者放下捂头的布帕,抬起头来。只见他的额上密密麻麻,布满横贯的疤痕,这时更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皮肉翻开,鲜血淋漓。鲜血糊住他的半张脸,更显得那老者的一双四面露白的眼睛,诡异非常。
那老者慢慢道:“辛天志顶上之气,为跃涧青猿;赵流顶上之气,为林中网罟;姜明鬼顶上之气,为矫矫古松;而秦雄的顶上之气,则为潭底蛟龙。”
他是百家之中的“望气家”,观望人头顶云气,可以断富贵、决死生。而此次受逐日夫人委托,在屏风后望气,他更使用了本派的绝技“卷帘”,用匕首划破额头,以额血浸眼,更望得真切。
“那么,我没选错他们。”逐日夫人笑道。
“不过,过桥之人麦离的顶上之气,极为特殊,乃是燎原烈火,专可由此及彼,穿人过身,影响别人的云气。在兼爱堂里与四人相见之后,现在跃涧青猿的长尾已焦,矫矫古松的枝叶欲燃,林中网罟将破,潭底蛟龙乍醒——钜子,小取城这次,接到了了不起的任务啊。”
“那正是我所期待的,”逐日夫人笑道,“烈火方能见真金,小取城未来之存续,当然是要在艰难的任务中,才能决出。”
“钜子,何必这么急于让贤?”
“七雄并峙,终归一处;百家争鸣,谁可长存?墨家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小取城何去何从,我作为这一任的钜子,必须提早打算了。”
逐日夫人神情沉重,那胡姓老者看她一眼,重又捂上额头伤口,道:“呵呵,如此说来,我们望气家便好得多。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当权执政,只要还有高低贵贱,我们望气家便总有用处……可是,你就那么确定答案是在辛、赵、姜、秦,这四人身上?”
“墨家绵延百年,实力于百家之中独树一帜,靠的正是不断地尝试、推演、归纳、计算。这四位弟子,在小取城中并称‘四杰’:辛天志占墨家之势力,赵流有墨家之交游,姜明鬼怀墨家之兼爱,秦雄得墨家之决绝,已是这一代中最为出色的人物,也代表着墨家弟子不同的选择。我将他们放在一起,正是希望他们可为我做一次最重大的推演。”
“那么,钜子以为,推演的结果会是如何?”
“我们不应在推演前便预设结果。”逐日夫人微笑道,“不过,上天似乎也在助我。水丰城之难,难度极大,实在已是单人任务的极限,对他们每个人的勇气、能力,都是一次严峻挑战。而麦离本人,也堪称有胆有识,助了我一臂之力,终于令不愿报名的姜、秦二人也进入备选,可与辛、赵二人正面一战。”
“但钜子直接开放了百家迷阵,不怕弟子们起疑吗?”
“无妨,仍在我的控制之中。”逐日夫人顿了顿,忽道,“不知胡先生所见,我的顶上云气如何?”
那胡姓老者一僵,他们中间的那盏油灯灯焰蓦然一抖,似被疾风吹过,几乎熄灭。
他低着头,仍用布帕捂着额头,慢慢地道:“我,不忍说。”
姜明鬼等人出得兼爱堂,辛天志与赵流一言不发,只向麦离稍一施礼,便一左一右快步离去。长街尽头,影影绰绰,他们各有同伴相候,眼光闪烁,如同兽群。
“刚才在钜子面前,你的话没说完。”眼见那二人离去,秦雄忽然对麦离道,“那时你想选的人,到底是谁?”
他当面问起,麦离不由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选的……”
“你这人好没眼色!”姜明鬼笑道,“麦姑娘反正也没说出口,作不得数,何必再问?”
麦离听他一说,果然闭上了嘴。
秦雄横了姜明鬼一眼,却冷笑道:“反正,如果刚才你想选的是眼前这位姜明鬼,我建议你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激励激励他。否则,明天的百家迷阵,你这位姜师兄恐怕不会认真。”
“麦姑娘,你莫要信他!”姜明鬼笑道。
“这个人号称‘墨心第一’,乃是山中弟子的佼佼者。可是你知道‘墨心’是什么?其实便是伪善而已。你面前的这位姜明鬼,相信自己能兼爱天下的每一个人,连一个都不会漏下,而对每个人的爱又都是一样多,一样真,一点都不偏心。所以,你别看他对你好像很好,但实际上,他爱你和爱辛天志、爱赵流、爱钜子、爱我、爱罗蚕、爱韩王、爱远在天边的一个什么人……都是一样的。为了不让辛天志和赵流失望,他明天很可能会让你失望。”
秦雄冷笑着,麦离猝不及防,给他说得满面羞红。
“秦师弟净爱胡说!”姜明鬼苦笑道,“你说的那种做法,明明是爱辛天志等人甚过麦姑娘,所以其实已经违背了兼爱之道。真正的兼爱,是我一旦参与,便会全力以赴,努力破阵,同时也希望守关的师兄弟们能严肃迎战。我们分别全力以赴,最后如愿选出最强的弟子,帮麦姑娘解除水丰城之难——如此才是兼爱的真谛。”
“但愿你说到做到吧。”秦雄冷笑道,“你应该明白,赵流提议让更多的人闯阵是什么意思。”
“这又是啥意思?”麦离连忙问道。
“意思是,明日闯阵,会有许多赵流和辛天志的手下混入闯阵者之中,暗中对我们下手。”
“你会认真吗?”姜明鬼道,“辛师兄和赵师弟,值得你认真吗?”
“本来是不值得的。”秦雄傲然道,“但是看到他们这么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这个机会,不由让人觉得,抢过来之后看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倒也不错。”
他说完这话,拱了拱手,便也转身离去。
姜明鬼摇头苦笑,这才带着麦离转向小取城的客房。
方才兼爱堂中唇枪舌剑,胜负一线,其惊心动魄,犹自令人心神荡漾。姜明鬼带着麦离行路,一时竟也十分沉默。麦离跟他走着,好一会儿,才问道:“刚才在钜子面前,你们说的‘国中弟子’‘山中弟子’,又是个啥?小取城里的弟子,还有不一样的?”
“你这姑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去。”姜明鬼回过神来,笑道,“小取城中的弟子,按照其出身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正式拜入墨家,长时间在小取城学习,将来任何时候,都不能丢弃墨家弟子的身份、不得违抗钜子命令,是为‘山中弟子’;另一种,则临时在墨家学习,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两三年,学习期间,一切与山中弟子无异,但离开之后,便与墨家再无关联,被称作‘国中弟子’。”
墨家内部居然还有如此分别,麦离道:“咋这么讲究呢?”
“辛师兄和我,都是山中弟子,出身平民;秦雄和赵流,则是国中弟子,刚巧都是赵国贵族。山中弟子和国中弟子出身不同,处事迥异,所以你要实现你的愿望,最好也仔细比较两者的优劣。”
“这也太乱了。”麦离哭丧着脸道,“四个字诀的流派,山中国中的区别,备选不备选的差别……我记都记不住了,还选啥呀?我就是来小取城求个救,你们随便派个人不就好了?”
“分得越细,你才选得越准。”姜明鬼笑道,“墨家早先的门徒里,有许多都是匠人。精雕细琢、反复打磨的行事方式,其实已根植于墨家精神。”
他将麦离带到了小取城的客房处,安顿她住下,又帮她找了些吃食,这才告辞。
“姜师兄,明天你真的会尽力吧?”麦离终是忍不住问道。
“好好休息。”姜明鬼笑道,“明天,包你大开眼界。”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有许多事,在这一夜,已经悄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