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家阵
在小取城的东北方向,有一片奇怪的空地。
坦荡如砥的山石地面上,嵌着一条条七寸余宽的青铜条板。这些青铜条板短的只有几尺,长的足有数丈,一条条嵌入石中,竟有千条之多,与地面平齐,磨得闪闪发亮。
它们看起来,每一条都横平竖直,可是整体看来,却又纵横交错,似乎毫无规律。
空地方方正正,以最外侧勾边的青铜条板为界限,边长整整是一百丈。
而在空地的中央,又建有一座高达九丈的高台。
第二日辰时,麦离被逐日夫人领着,走上这座高台之前,都并不知道自己将看到什么。
其时旭日高升,长风浩荡,碧空如洗,天地间一片清明。
从高台上向下望去,那空地上散布着几十个墨家弟子,个个身穿白衣,一尘不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手舞足蹈地讨论着什么,有的则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但只消一眼望去,便已知个个器宇不凡。
高台的顶台,四方平整,宽不过数步,正中设有一张高桌。
桌上放有一座香炉,一卷兵书,一只内置令箭数支的竹筒,以及一个直径足有三尺的巨大铜球。桌旁有一名穿白衣的墨家弟子,手捧一面托盘,盘中放着三面令旗,一见逐日夫人上来,立刻躬身见礼。
逐日夫人带着麦离登台,在那弟子身前站定。
“黄车风,今日为麦离姑娘讲解阵法之事,便着落在你的身上了。”逐日夫人看了他一眼道。
“是!”那名叫黄车风的弟子道,声音发抖,脸涨得通红。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人却极胖,一张圆团团的胖脸,如同面饼,才说了一句话,便已面红耳赤,鬓角见汗。
“这名弟子叫黄车风。”见麦离紧紧盯着黄车风,面露疑色,逐日夫人道,“虽然本事不差,但生性最是腼腆,近来更是见个女子,便连话也不太敢说,以致数月以来,文韬武略,都不进反退,几成师兄弟间的笑柄。一会儿百阵开,我须得分心数用,恐怕难免怠慢,就让他为你讲解百家迷阵的变化,一者,可以令姑娘更好观战;二者,也算对他的一个磨炼。”
“多谢钜子!”麦离道。
“麦姑娘,”逐日夫人正色道,“小取城为完成水丰城的委托,今日大开百家迷阵。墨家弟子奋勇闯关,人人争先,请麦姑娘在此观阵,莫要辜负他们的心意!”
麦离深深施礼,道:“我一定好好看,我连眼睛都不眨的!”
交代已毕,逐日夫人便点燃炉中高香,又从黄车风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面红色的令旗。青烟袅袅,她手持红旗,向上一举,空地上那些白衣的墨家弟子,马上行动起来。
本就分散的他们,这时散得更开,一个个独自占据某一位置之后,立刻停下不动。
待到他们就位,逐日夫人立时又将红旗摇动。
——忽然间,大地为之震撼!
隆隆轰鸣自地下传来,仿佛有什么巨兽,在地底深处苏醒。
麦离大吃一惊,几乎跌倒。
高台上有石子簌簌滚落,掉到空地上,如同热锅上的炒豆,弹起三尺余高,跳动不已。
震动中,空地上的那些青铜条板,有许多突然向上升起。
它们逐渐突出地面,越长越高,耀日生辉。
——骤然看去,不像是青铜条板升起,倒像是整个空地,正在向地下沉去似的。
麦离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以手搭檐,这才看清,原来那些青铜条板不过是它们的上缘而已。
现在从地下升起的,根本是一堵堵巨大的高墙——
以青铜做成框架,中间又用粗大的竹子填满的青色巨墙。
巨墙升到二丈二尺,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高台下的空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的青铜与巨竹的森林。
一堵堵巨墙中间,如棋盘般遍布着许多三丈见方的小空地,形成一间间有墙而无盖的小室。那些先前时已分散站好的白衣弟子,这时便刚好全都站到了小室之中。
小室与小室之间,又有许多四尺宽的通道。
通道分叉繁复,蜿蜒曲折,仅容两人错身而过,时常突兀地被青铜与粗竹的巨墙堵死,又时常毫无征兆地在一旁开出一个岔道,导向意外的方向。
——那,竟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我的老天爷,这是啥呀?”麦离目瞪口呆道。
这巨大得几近豪迈、繁复得令人眩晕的迷宫,忽然之间,已屹立于大地之上,直似沧海桑田于一瞬,岂是人力所能为?
可逐日夫人就在她的眼前,只是将手中红旗一展,便做到了。
逐日夫人笑道:“这便是我们昨天所说的百家迷阵了。”
“那这些墙又是咋冒出来的……”
逐日夫人收了红旗,道:“不过是一些机关借力之术罢了,不值一哂。山下黄河日夜奔流,其蕴含的天地伟力,何其雄浑。我们只是利用水车、杠杆,将它们引到城中,再推动地下的机关,将墙壁升起而已。”
虽然她说得简单,但其中所花费的智慧、心血,岂是常人所能想象?
麦离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哽咽道:“我们水丰城肯定有救了!这世上没啥能难住小取城的!我代表水丰城乡亲父老,给钜子磕头!”
她一面说,一面真的屈膝欲跪,可是两臂一紧,却已被逐日夫人拦住。
“墨家接了你的任务,就一定会尽力完成的。”逐日夫人道。
不知不觉间,她神色凛然,慈祥之色退去,尽显杀伐果决。
而当她们说话的时候,迷宫中的那些白衣弟子,已在各自的小室之中,进一步准备起来。
他们多数都带着或大或小的黑色箱具,这时一一打开,有的拿出了刀枪,有的生起了炉火,有的摆好了笔墨,有的调好了琴弦,有的倒满了一盆清水,有的拿出了两架鸟笼,有的斟好了杯杯美酒,有的点燃了七盏油灯……
最奇怪的,有一个人拿了一口破缸,钻入其中,和衣而卧,瞧来像是睡去了。
还有一个人什么都没干,却已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光着脚走来走去,直看得麦离连忙遮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他们这又是干啥呀?”
逐日夫人傲然道:“百家百态,在不同学说的指导之下,表现出来的行为,自然也各不相同。”
“这些白衣的师兄,就代表了百家?这迷宫里,能有一百个人?”
“百家之数,不过是虚指。乱世之中,不断有新的学说问世,又不断有旧的流派失传。以墨家的统计而言,现存当是一百七十一家。但我们的弟子出谷,总不是专门去与他们一一交手的,我们建成这‘百家迷阵’,正是要模拟‘命运’,令他们可以选择不同的道路,然后在不同的道路上,遭遇不同的对手。”
——命运,无情而莫测的安排,遥远而又清晰的变化。
——千百年来,无数人被玩弄、被摧毁、被抛弃、被眷顾……
人们为它哀号祷告、感激涕零,然而今天,墨家竟试图经由自己之手,将它简单直白地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并加以练习!
逐日夫人说着,将高桌上的兵书展开,道:“‘百家迷阵’共有四十九间小室,每间小室,都有通往其他通道的小门。每次开阵之前,弟子们会集中抽签,抽中的弟子白衣入阵,代表他所学过的百家流派守阵。”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问道:“黄车风,今日守阵的,是哪些学派?”
“昨……昨夜辛师兄连夜组织,让师兄弟们……抽签!”黄车风站在一旁,虽被委以解说之任,却一直不曾插话,这时忽被钜子提问,直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回道,“如今在这迷宫中的,乃是儒、道、名、兵、工、商、飨、博、乐、夺、驭、炼、师、学、算、戏、苦行、支离、天行、长生……共计四十九家学派。”
他声音发颤,两股战战,一段话说得面如猪肝,鼻尖见汗,但历数四十九家学派,一一报来,却毫无含混、绝不迟疑,显见其口才、头脑,皆是不凡。
逐日夫人冷笑道:“你若不那么腼腆,本是足可以和姜明鬼他们一争高下的少年才俊。”
黄车风望了麦离一眼,慌得几乎快要哭出来,道:“弟子……弟子不敢。”
“我已说过,接下来由你向麦姑娘解说此阵变化。”逐日夫人冷冷道,“黄车风,莫要再令我失望。”
“是……是!”黄车风连连答应,可是答应之后,眼望麦离,嘴巴开合几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位师兄真的好厉害!”麦离眼见他窘迫,连忙率先开口,赞道,“这么多的学派,竟一口气便报了出来。这要是换了我,便是给我写下来让我读一回,舌头也要打结了。”
“这……呵呵,还好吧。”黄车风手足无措,道,“毕竟……你又不是墨家弟子……”
这人好生不会说话,麦离哭笑不得。
“呃……你……当然也不必记它们……”黄车风反应过来,总算还知道弥补,“这大阵中的很多学派,可能由始至终,都白等一场,遇不到闯关的人……记了也是白记!”
这时,在迷宫之外,又有上百名闯关者陆续现身、就位。
与守关者不同,那些闯关的墨家弟子全都着黑色外衣,从四面汇聚而来。
逐日夫人放下红旗,又拿起一面绿旗举在手中,沿高台边缘缓缓行走,双目雪亮,居高临下,做最后的巡视。
麦离顺着她的视线,也向下望去。
却见阵里阵外,那些墨家弟子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而他们每个人,又都背着数量不一、形式不同、大小各异的黑色箱具。
“那些箱子罐子的,可是墨家弟子的记号?”麦离灵光一闪,脱口问道,“我看姜师兄他们昨天就背了,可那模样又都不一样!”
姜明鬼的黑箱,秦雄的黑筒,辛天志的双盒,赵流的黑篮……先前时,在大取桥上,姜明鬼的那口黑箱晃来晃去,已是非常显眼;而在桥对面秦雄背起的那一卷黑色席筒,又长又重,也令人印象深刻。
只不过,黑箱与黑筒差异实在太大,麦离和郑为零他们才始终未发觉其中的共性。
否则,他们早该发现这二人的关系,以及姜明鬼的身份了。
这时百家阵中,无论是守关、闯关,白衣、黑衣的墨家弟子,人人都带着或大或小的黑色箱具,交相映衬,麦离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这个特征。
“嗯。”黄车风道。
一声之后,这人便再无声息,麦离看他时,却见这人两眼空洞,魂游天外,已不知想什么去了。
“黄师兄!”麦离担心逐日夫人生气,连忙推他一把。
“啊”的一声,黄车风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一个胖大的身子,瞬间跳出三尺开外,几乎从高台上摔了下去。
他如此反应,倒把麦离也吓住了,道:“我……我手上又没长刺!”
“扑通”一声,黄车风已然向逐日夫人跪下,哭丧着脸叫道:“钜子,弟子无能,实在难担解说大任,您就让我退下吧!”
“你不必再解说了。”逐日夫人沿高台巡视一周,刚刚准备开启大阵,又被他打断,不由气结,道,“虽然不用解说,但你也不能走。就在这高台之上,你陪同麦离姑娘观战,不得离开她身边二尺,我倒要看看,你能怕到什么地步!”
“钜子,您就饶了我吧!”黄车风听她所说之事,却好像要他命一般,直叫了起来。
“你若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到,不如便离开小取城吧,以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是墨家弟子。”逐日夫人冷冷道。
黄车风哭丧着脸,总算是爬起身来,往麦离身边走了两步,勉强站在了她的身旁。
麦离哭笑不得,实在不明白这师徒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眼看黄车风站定,逐日夫人深吸一口气,才将手中绿旗用力一挥,连摇数下。
迷宫的外墙上一声响动,四面墙已同时打开一个入口。
闯关者发出一声欢呼,立刻进入迷宫之中。
一入迷宫,道路狭窄,那些黑衣弟子,自然排成了长长的一队,鱼贯前进,远远望去,如同黑蛇一般,碰到岔路,便分成两支。
如此一分二、二分四,转眼之间,上百名闯关者便已分布在迷宫各处,几乎没有三人以上同路。
不久,他们便陆续遭遇了小室中守关的白衣弟子。
第一组相遇的小室中,那白衣弟子早已在地上摆了一排五个陶罐。
他先前背着一个三尺来高的大陶罐,放下之后,又从里边掏出一个形状相同,但个头较小的陶罐;而后又从较小的陶罐中,掏出一个更小一些的陶罐。
如此反复数次,那五个陶罐便由大到小排好,整整齐齐,煞是好看。
——看起来,不像是守关,倒像卖罐子的……或者变戏法的。
第一个黑衣弟子闯入小室,与白衣弟子相隔数步,说了几句话,伸手指了一个陶罐。那白衣弟子摇了摇头,黑衣弟子登时垂头丧气。
白衣弟子得意扬扬,拿起一根在棒梢处包了石灰的木棒,在黑衣弟子胸前一点,留下一个鸡蛋大小的白点。
那黑衣弟子便怏怏退出门去。
“他咋就退了?”麦离看得糊涂,问道。
“闯关失败的弟子,便需在身上留下一个白记,退出去另寻他路。”逐日夫人道,“有了三个白点,这人便失去闯关资格,应原路返回或就地等待闯关结束。又或者,他也可以一次被点两个白点,以此来换取在这一关直接通过。”
这中间,居然还有这么多规则和变化。麦离越想越觉有趣,问道:“那要是有人不老实,爬墙头翻过去了呢?”
青铜与巨竹的围墙虽然高大,但终究是可以翻越的。
“不得翻墙,不得破坏迷宫,不得伤人。”逐日夫人笑道,“这是百家迷阵的三个规矩,否则便要接受惩罚。”
模拟他们日后出山遭遇的敌手,百家迷阵本就是为墨家弟子安危着想,而进行的考验。
守关的白衣弟子固然不如各学派本身的精英,对相应的学说、技能掌握精湛;而迷宫的竹墙,也不足以真的困住墨家弟子。但他们日后遇到的敌人,却是不会点到即止的;而狭路相逢的命运,也不是简简单单地翻墙、钻洞,就能逃开的。
所以,阵中的黑白弟子,都必须遵守规则,在双方都不能发挥自己全部本领的情况下,公平决斗。
麦离赞叹不已,再看下去,那摆罐子的白衣弟子处,又有黑衣弟子闯入,仍是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被点了个白点,退了出去。
麦离不由好奇道:“这一关到底是在比啥呀?”
逐日夫人对阵中变化,显然早就谙熟于心,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已知端倪,道:“这位白衣弟子所代表学派,乃是百家之中的‘商家’。”
昔者武王伐纣,商朝灭亡,商朝王族失去供奉,为求生计,唯有买卖有无,交易货物,从中渔利,才开始了“做生意”。
而他们,也就成为最早的“商人”。
商人本就是忘记亡国之恨,而苟活残存的人,后来形成商家,更是抛却了礼义廉耻,为了逐利而不择手段,将天下万物,都视作买卖:衣食住行,全不离交易;便连生儿育女,也总有利益纠葛。
施恩,是为市恩;报恩,乃是还恩。
世间一切,因此都不离“低买贵卖”这四字原则。
逐日夫人指着那几个陶罐道:“看出一件物品的价格,便是商家弟子做一切交易的基础。那白衣弟子守关,便只有一个问题:五个陶罐,哪个最贵。可惜连续两个黑衣弟子,都选错了。”
那五个陶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麦离仔细看了半晌,却还是无法分辨。
她迷惑道:“那到底是哪个罐子最贵、最值钱呢?”
逐日夫人尚未回答,那小室中却已走入了第三个闯关的人。
只见那黑衣弟子头戴羽冠,一身黑袍上缀满亮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竟然便是统领乌鸦军的公冶良。
麦离看到熟人,不由精神一振,越发认真地看了起来。
只见公冶良走入小室,与那白衣弟子也是相距有数步,站定了交谈。
离得太远,只能看到景象,却无法听到远处的声音。麦离眼见公冶良嘴巴开合,正不知他猜了哪个陶罐,视野里却忽地一暗。
有一大片乌鸦,如乌云一般,自西北方飞来,降入百家迷阵的这间小室之中。
天降鸦群,那守关的白衣弟子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却见那一群乌鸦,密密匝匝地落下来,几乎铺满了整间小室。它们探头缩脑,蹦蹦跳跳,有的围着陶罐,啄来啄去;有的跳上罐口,东张西望;更有的,便索性钻入罐内,飞进飞出。
忽然,有一只乌鸦飞起,扑棱棱落在公冶良横起的手臂上。
公冶良振臂一挥,将那乌鸦赶走,旋即伸手一指左手第二个陶罐,那白衣弟子哈哈大笑,施礼让步,请他过关。
公冶良大大咧咧地还了一礼,昂然而去。
那一群乌鸦又黑压压地飞起,高高地悬在他头顶上,像是紧跟着他的一片雨云,往迷阵更深处而去。
麦离满心好奇,问道:“那位公冶良师兄就是选对了?为啥偏偏是那个陶罐啊?它做得特别细吗?它也不是最大的呀!难道是老鸹跟他说啥啦?咋那只老鸹就知道了呢?”
逐日夫人笑道:“它做得好不好,我也并不知道。不过一件物品的价格,其实会有很多因素影响:做得好、名人用过、功能独特,都可令它更贵一点。而这个罐子贵得比较特别,倒不是因为这些原因——麦姑娘是否注意到,刚才那只乌鸦,落在公冶良手臂上的时候,口中其实是叼了一枚钱币的。”
“钱……钱币?”
逐日夫人笑道:“那守关的弟子,提前在左边第二个陶罐里放了钱。”
——因为罐子里藏了钱,所以变得比较贵。
麦离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可不是在骗人吗?”
“无商不奸,许多买卖本就像是‘骗人’。只要有人能拿起那些罐子,仔细看一下,马上就能看出其中的奥妙。可是我们的许多弟子,却摆脱不了当世之人轻鄙商人的成见,耻于言利,不屑于与人谈价、考量,只是上来就凭自己的眼光乱猜。总是抱着这样的傲慢之心,真遇到商家的人物,他们如何应付得来?这一关,那守关弟子做得很好。”
“那公冶良师兄,就是让老鸹去检查了陶罐?”
“他虽然也鄙薄商人,不愿亲自动手,然而祖传地能懂鸟语,能让乌鸦为他代劳,公冶良比先前的弟子,已有心得多了。”
这其中的奥妙果然有趣,一经说出,更令人豁然开朗。
麦离咂巴咂巴嘴,一面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逐日夫人所说有理;一面极目四顾,寻找姜明鬼、秦雄、辛天志、赵流四人。
——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申请了此次任务并被寄予厚望的人。
所以他们的表现,无疑更令人好奇,也更为重要。
日光强烈,百家阵中黑白弟子的动向格外清楚。
其中姜明鬼在北,秦雄在西北,两人都走得不快,且因为运气缘故,都几次走入死路,一直未能进入闯关的小室。
不过即使这样,麦离却也看出了他们的非凡之处:
迷宫中通道只容得两人并行,黑衣弟子经常因狭路相逢而撞在一起,挤作一团;
但每逢这种时候,姜、秦二人却丝毫不受影响。
姜明鬼一步一步,走得不慌不忙,可也不知怎的,每次当他走到拥挤的人群处时,都刚好是人群散开的瞬间,他可以丝毫不受影响地穿过。
因此,他虽然走得不快,却丝毫不停,速度也着实不慢。
另一边,秦雄则不然。他身材高大,一个人便几乎将通道塞满了,遇到前面有人群拥堵时,那些人在他身前丈许之处,却都纷纷避让,紧贴在两侧高墙之上,让他顺利过去。
“承字诀的姜明鬼,”逐日夫人笑道,“擅长等待与避让,擅长观察局面,因此总能调整自己的速度,做到‘刚好通过’;而破字诀的秦雄,他放出的气势,便可令人避让莫及,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而在姜、秦二人转来转去的时候,解字诀的辛天志、赵流却已先后进了各自闯关的小室。
辛天志所进的小室里,守关的白衣弟子席地而坐,状甚悠闲。
看见辛天志进来,他微微一笑,已伸出一只右手——手掌平摊,掌心放着一片光滑扁平的青色骨片。
辛天志便也在他面前坐下,面无表情。
那白衣弟子待他坐好,乃将拇指、食指相扣,轻轻一弹,便将那片骨片弹起。
骨片画出一道青光,在半天翻滚,足飞起四尺多高,落下时,被这白衣弟子以左手手背一接,又用右手盖住了。
逐日夫人解释道:“辛天志所遇到的,是百家之中的‘博家’。”
博家认为,人生在世,一切全是赌博。
小赌金钱,大赌天下。
胜败命定,人力渺茫。
所以对博家的人来说,人生便是一场豪赌,筹码便是一切。只不过,有的人生来幸运,一辈子赢多输少,于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而有的人则天生晦气,诸事输多赢少,于是日渐窘迫。
“那辛天志师兄要在这关,比试啥呢?”麦离问道。
“博家的人,永远不乏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一关最简单又最困难,那骨片分为阴、阳两面,闯关之人完全不需动手、多言,只需赌对了骨片的哪一面朝上,便可以过关。”
麦离大惊道:“那不就是撞大运?要么是阴面朝上,要么是阳面朝上,闯关的人啥也干不了,就这么干坐着?”
“不错,博家正是这样认为的。人的一生,冥冥天定,愿赌服输,与人无尤。博对了,便过关;博错了,便点了白点退出——可是对辛天志来说,却不是这样的。”逐日夫人笑道,“辛天志,能够看到那骨片到底是哪一面向上的。”
——骨片弹起、落下。
——翻滚、旋转。
——虽然很快,辛天志却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逐日夫人道:“在这世上,除了运气,实力也可以决定许多事情。辛天志是我们墨家这一代的大弟子,练习解字诀,尤其擅长拆解,能够雁过拔毛、迎门折箭,眼力最好、指力最强。在墨家十余年里,他练功从无懈怠,一双眼睛早就练得敏锐无比。那片弹起的骨片,于他而言,大概和停着不动没什么区别。”
果然,下面辛天志随口说个什么,那白衣弟子张手一看,便大笑着让辛天志通过了这一关。
辛天志一语不发,起身而去。
麦离笑道:“原来博家弟子,这么没用的啊!”
逐日夫人却道:“这话却也不尽然。百家之说,最为难得的一点,便是每家学说无论宏大、微小,都能自圆其说。而他们的弟子,也是穷尽几代人一生的智力与精力,将这种学说推到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和相信的高度。”
——那,便是“道”。
——各家的“道”,虽然千奇百怪,水火不容,但由此而形成的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和改变这个世界的本领,却独树一帜,各有千秋。
便如麦离所身处的农家,仅以稼穑之术,便可上观宇宙,下视治国。
麦离回想自己所学、所求,不由默默点头。
“所以我们的白衣弟子,再怎么模拟,也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逐日夫人叹道,“辛天志现在固然可以单凭眼力过关,却未免取巧,将来要是真遇上博家的高手,他又该如何取胜呢?”
另一边,赵流走进的那个小室中,守关的白衣弟子却已在一个木架上,立起三根钓竿。
麦离远远望去,只见那三根钓竿,一根乌黑扭曲,像烧焦的树枝;一根碧绿晶莹,乃是笔直修长的翠竹;还有一根粗如鹅卵,长约二丈,沉甸甸的不下百斤之重,乃是青铜铸造。
“赵流所遇的这一关,乃是‘机会家’。机会家认为,人生在世,大部分时间只是蛰伏苟活,而只有少数时候,有所谓的机会降临。”逐日夫人道。
机会一到,人若是能抓住,便可乘风而起,扶摇万里,一鸣惊人;若是抓不住,便是就此蹉跎,渐渐沉沦,泯然众人。
所以,对机会家的人来说,不顾一切地抓住机会,是他们必须学会的东西。
而要抓住机会,首先要学会的,是辨别机会。
逐日夫人遥指那三根钓竿,道:“那白衣弟子的问题是,三根钓竿,哪一根能钓起的鱼更大?麦姑娘不妨也猜上一猜。”
——那听起来不像是“机会家”,倒像是“渔家”。
麦离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打量那三根钓竿。她斟酌良久,方道:“这三根竿子,看起来好像是青铜的那根最结实,能拉住最大的鱼,但是它这么沉,一般人怕是抡不动了,而要是连用都没人用,那不是连条小鱼都钓不起来了?剩下黑色竿子与绿色的竿子,依常理看,应是绿的更好看,更好用……但小取城出的问题,只怕不那么简单!差距这么明显,也许那黑色的竿子还有别的说道,还是比绿色的好——但说起来,这是机会家出的题,大概又得再绕一道弯子……所以最后实际上,可能还真就是绿色的竿子,钓的鱼最大。”
逐日夫人哈哈大笑,道:“麦姑娘思虑周详,着实令人佩服,却也被这个题目骗了。”
麦离大吃一惊,道:“咋还是让骗啦?”
“三根钓竿,虽然材质各异,但最终决定它们优劣的,却是钓钩。”逐日夫人遥指阵内道,“其中一根钓竿,所装的应该是直钩。这一题取自姜太公钓鱼,直钩所钓,乃是帝王天下。”
昔者姜子牙因命守时,垂钓于渭水之畔,直钩无饵,且离水三尺,并喝令“负命者上钩来”。最终钓上的,却是周文王与周朝八百年的江山。
——那当然是没有比他们更大的鱼了。
麦离一时无话可说,只见赵流若无其事,已与那守关弟子说起话来。
说了两句,两人已是勾肩搭背,神态亲昵。又一会儿,赵流才伏低着身子,检查了三根钓竿的钓钩,最后选定了装有直钩的青铜钓竿。
“那赵师兄又是咋知道要看鱼钩的呢?”麦离问道。
“赵流练的也是解字诀。”逐日夫人笑道,“他最精通的是‘和解’,最擅长与人一见如故,化干戈为玉帛。只要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便很有可能将对方变成自己的朋友。那白衣弟子,只怕已将他当成知己好友,而将自己守关的秘密告诉他了吧。”
辛天志、赵流先后过关,继续在迷宫中向下一关挺进。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黑衣弟子陆续过了第一关、第二关,斗智斗巧,各有精彩之处。
而姜明鬼和秦雄也终于先后遇到对手,唇枪舌剑,轻松过关。
“这会儿他们的运气倒挺好的。”麦离笑道。
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姜明鬼和秦雄飞快地突破一关又一关,不仅再也没有走到死路,出现只得调头重走的情形,甚至连所遇关卡似乎也格外简单。
“那已经不是运气了。”逐日夫人笑道,“以这二人的本领来说,恐怕他们已经推算出眼下这座迷阵的阵图了。”
“推算出迷阵的阵图?”麦离一愣。
“百家迷阵模拟人间命运,其实共有十二种变化,每一种变化对应一种阵图。我利用旗语,将我要的阵图传递给掌握阵形变化的护阵弟子,他们发动机关,使得迷阵升起。但对姜明鬼和秦雄而言,恐怕他们早已熟记这十二种阵图,是以只需走过一段迷宫,便能推算出当前这迷阵所使用的阵图,由此畅通无阻。”
回想他们之前屡屡碰壁,原来就是在辨识阵图。麦离人在高台,只见脚下迷阵百转千回,毫无标志可言,自己试了一下,根本连一条路都记不住,不由对姜、秦二人愈发刮目相看,道:“姜师兄和秦师兄……好生厉害!”
“辛天志、赵流,想必也各有掌握迷阵阵图的手段。”逐日夫人道,“百家迷阵闯关,真正的第一关,其实就是阵图——谁能尽快识破阵图,谁就能找到最快出阵的捷径,虽然从未明示,但这才是对闯关弟子的第一重筛选。黄车风——”她忽然点名,“若是你来,你需要多久才能识破阵图?”
黄车风自被逐日夫人下令不必解说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麦离身侧,无声无息,直如木石。这时突然被钜子提问,他登时又慌张起来,道:“弟……弟子的话,第一个阵图,总要走三巷、二室才能识得。”
百家迷阵宏大壮观的挑战之下,竟还有这样的设计,麦离不由叹为观止。
而黄车风看似懦弱庸碌,却也有如此智慧与自信,果然也是小取城中的佼佼者,麦离不由对他越发好奇。
从下方黑衣弟子闯阵的速度来看,已知阵图详情、有明确前进方向的人,当有十人之数。
“可是……”麦离在高台上看到他们的表现,心中却忧虑起来,忍不住问道,“之后所有的闯关,不会都是这么玩着过的吧?”
逐日夫人一愣,冷笑道:“那么麦姑娘的意思是?”
“他们知道了阵图,走的全是简单的路。可我觉着,要是所有的百家之争,都是说一说、选一选就可以了,那这天下也不用打这么多年仗不是?”
逐日夫人微笑道:“麦姑娘觉得他们这样的比试没有意义?”
“不不不,可不敢那么说。”麦离连忙辩解道,“我就是觉着,这未免太轻省了!拿我们水丰城来说,当兵的那么多、韩王的脾气那么大,咋也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能给说赢了的不是?所以我觉着……可能还真是要真刀真枪打几仗才成?”
逐日夫人大笑道:“说得有理!人生在世,本也确实没有那么多捷径可走。”
炉中高香,燃烧了五分之一。
黄车风上前一步,将手中托盘高举。逐日夫人放下绿旗,又拿起红、白两面令旗,迎风展开,连晃几晃。隆隆轰鸣又在地下响起,只见那百家阵中,忽然又起波澜!
青铜与巨竹的围墙,猛地开始变化——
有的巨墙沉入地下,而新的巨墙重又升起。
捷径变了绝境,死路变成通途。
斗转星移般壮丽,搬山填海般雄伟,那青铜与巨竹的迷宫起伏着、变化着。
它仿佛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只金斑青兽,安卧在绵延的大地上,吞吐风云,一呼一吸间,已伸了个懒腰,改变了自己的形状。
曲折莫测的迷宫,在令人惊心动魄的震颤中,已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
——原来它竟然还能随时变化。
许多在下一瞬间便要相遇的黑白弟子,突然间已再无可能相见;而许多本来无论如何也遇不到的对手,冷不丁地已经是劈面相逢。
——那,便是命运。
——令人无从把握、猝不及防的命运!
麦离在台上看得心神激荡,汗出如浆。
在这伟大的变化面前,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如蝼蚁般渺小。
“墨家机关,如同鬼神!”麦离叫道,“我今天亲眼看见了,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百家阵有十二种阵图的变化。有本事的,他们再重新辨别吧!”逐日夫人大笑道。
天崩地裂,眼前和身左的巨墙沉入地下,身后的通道却在隆隆声中消失不见。
正不紧不慢赶路的姜明鬼,连忙站定了身形。
“果然不会让我们这么简单过关啊。”
他回头望向阵心的高台,逐日夫人与麦离的身影在湛蓝的天空下,清晰无比。
“可是这么快就变阵,”姜明鬼失笑道,“那接下来可还得再变几回?钜子啊钜子,今天小取城可要亏本啊。”
自语已毕,姜明鬼回过头来,便见到了自己新遇到的这一位敌人。
——不,在见到敌人之前,其实他先看到的是一道长长的裂痕。
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条全新的通道。而在那通道的正中,地面上却有一道丈许长的裂痕。那裂痕深达寸许,周遭石块粉碎,几乎将本来就狭窄的通道再次一分为二。
而在裂痕尽头,又站着一个白衣弟子。
但在他的白衣上,却又有一道一寸多宽的墨痕,从衣摆下方,一直延伸到会阴,延伸到他小腹、胸膛、咽喉……一直延伸到他的顶梁,没入发中。
……便好似地上那道裂痕,也已延伸到他的身上,将他一劈为二了一般。
与姜明鬼劈面相逢,那白衣弟子厉声道:“此路不通。过往君子请另觅他道!”
被墨痕居中劈开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像是刀斧相击,火星四溅。
姜明鬼稍加辨认,笑道:“殷畏虎?你这打扮,好生吓人!你身穿白衣,乃是守关弟子,为何却站在通道之中?”
殷畏虎乃是小取城中破字诀里的后起之秀。
姜明鬼与他虽算不得熟稔,也曾一起在多位老师的课上学习。
但此时相认,殷畏虎却不为所动,道:“我的兵刃长大,钜子一向准许我将这一关设在通道之中。”
一面说,他双手已握起一柄灰白色的巨剑。
那剑长达一丈,宽及一尺,脊厚五分,钝刃无锋,仔细看去,竟是由一整块巨大的石片打磨而成。
而剑身下,又镶以铸铁的三尺长柄。
铸铁乌黑,殷畏虎双手握着剑柄,手腕上筋骨凸出,将巨剑举至脑后。
他年轻、剽悍的身体因此张开,如同一张硬弓。
而那悬于脑后的巨剑,便如弦上之箭,随时可以翻滚射出。
——那么,他身前地面上,那骇人而深刻的裂痕,便是他先前时的某一剑所致。
殷畏虎那被墨痕贯穿的面容,如石像一般冷硬,道:“人生在世,如入鼠穴,其幽暗险狭,唯勇者可胜。我代表‘勇家’弟子,在此守关。姜师兄不想死的话,便请离开吧。”
“你莫要吓我。”姜明鬼笑道,“快快道来,我如何才算过关?”
他的神情温和,但当此之时,却更似不把对手放在心上。
殷畏虎冷冷地道:“那便请姜师兄,从我的剑下走过。”
通道狭窄,避无可避,而殷畏虎那柄巨剑,重逾千斤,就这么当头劈下,怕不把人从头到脚,砸成肉泥。
姜明鬼眼珠一转,笑道:“好!我就从你的剑下过关。”
大笑声中,他已迈步前行。
狭窄的通道中,他走在道路正中,双眼眨也不眨地对着那长长的剑痕而去。
自然,也便正对着那殷畏虎身上的墨痕,以及他悬于脑后的巨剑的剑锋。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一步步地缩短,姜明鬼走到第十一步时,终于一步踏上那长而深的剑痕。
——那便是踏入了巨剑的攻击范围。
——那便是交手的信号!
“你敢!”大喝一声,殷畏虎已猛地跨前一步,沉腰坠肩,挥出一剑。
那灰白色的巨剑,自他脑后而起,经天划出一道直欲高出两侧高墙的白色弧线,如同惨淡淡一轮冬日,东升西落,裹挟狂风,呼啸着向姜明鬼头顶砸落。
姜明鬼双眼眨也不眨,却向左前方又迈出一步!
“轰”的一声,那巨剑便已于间不容发之际,从姜明鬼身侧劈落!
巨大、绵长、灰白的剑光,如同一片从天而降的瀑布,有一瞬间,竟将姜明鬼的视线完全遮蔽。
然后“嗵”的一声巨响,那巨剑已劈中地面。
笔直的一道剑痕,几乎与先前时的旧痕完全重合,只令那地上沟痕更深,痕边裂纹更密。
碎石飞溅,打在墙上噼啪作响。带起的劲风,如刀割面,将姜明鬼的衣角、发梢吹得一阵狂舞。而激发的罡气,更令整条通道,都为之一胀。
姜明鬼赞叹道:“好猛的剑法!”
殷畏虎却道:“好大的胆子。”
他那一剑劈下,惊天动地,之前曾有几人试图闯关,多数在见到他的巨剑之时,便已胆怯。有一人试图迎难而上,却也在他一剑挥出之际,吓得拼命后退,肝胆俱裂,再也没有挑战的勇气。
只有姜明鬼,不仅不退,还能上前,闯进巨剑覆盖的更深处。
姜明鬼笑道:“不是胆子大,而是看出你这一剑,其意并不在伤人。”
殷畏虎双手持剑,巨剑的剑尖远远地支在远处地上,侧过头来冷冷地望着他。
“你的巨剑,虽然声势惊人,然而正因为其长、阔,在通道中根本施展不灵。向左、向右的变化,稍有偏差,剑尖便会被巨墙阻碍、格挡,形成死角。所以你一剑挥落,看似威力无穷,但落点,其实只在正中这一条线上。”
“这便是你作为勇家的代表弟子,所给予过关者的考验了。你这一剑,其实毫无杀伤力。只要不被你吓退,那么,便可以轻易躲过这一剑的锋芒,顺利过关。”
殷畏虎冷冷地听他说完,回过头来,盯着自己的剑尖。
“不错,这便是我作为勇家守关弟子,给你的考验。”他慢慢地道,被墨痕一分为二的一张脸上,一瞬间竟似有惊喜与悲愤、凶残与悔恨、决绝与犹豫、痛苦与狂欢……的表情,同时浮现出来。
“但你这么大意地闯入我的剑势之内,我若在勇家的考验之外又加以其他变化,你又如何?”
高台之上,麦离轻拍胸口,叫道:“吓死我了!”
刚才姜明鬼与殷畏虎相遇,没动手时,麦离便已被殷畏虎的巨剑吓了一跳;等到殷畏虎一剑劈出,她更是吓得惊呼出来。
之前她虽然抱怨百家阵中的争斗过于斯文,却也没想到,姜明鬼这边一动手,便如此凶险。
幸好姜明鬼躲开了那一剑之后,两人便只停下来说话。
——看起来,已是分出了胜负。
“那位殷师兄,他的剑好长、力气好大!”
她们在高台上观战,逐日夫人自然已向麦离介绍了殷畏虎的名字。
“墨家弟子兼修别家学说之时,并非随性所至,而往往会选择与自己的性格、专长相近的流派,以期事半功倍之效。”听她夸赞殷畏虎的力气,逐日夫人笑道,“殷畏虎天生神力,而勇家奉叔梁纥为尊,胆识与气力并重,正与他相配。”
叔梁纥乃是春秋时鲁国猛将,也是儒家大贤孔子之父。传说他身高十尺、武力绝伦,曾在交战时,力举城门,勇冠三军,被称作“有力如虎”之人。
后来百家争鸣,勇家创立,便将他尊为鼻祖。也因此,勇家的每个弟子,都必须力大过人,这也是学习的条件之一。
麦离掩口笑道:“那可不是占了儒家的便宜?”
一派的创始人,却是另一派创始人的父亲,这其中渊源,旁人自然不便评说。逐日夫人微微一笑,只道:“殷畏虎掌中石剑,由造字诀的弟子特制而成,连柄重三百七十五斤,在空地上挥舞开来,天地变色,无坚不摧。一般人只需看到他举起石剑,便已两股战战,不能近前,更别谈在这威压之下,发现他在通道中挥动不便的弱点。姜明鬼临危不乱,他的胆识一向是极好的。”
麦离听她夸奖姜明鬼,不由心中欢喜,又往阵中看去。
“可惜,他就是一剑的本事。”麦离叹道,“我还是看不到姜师兄打开他的‘器盒’啊。”
之前麦离曾问过黄车风,墨家弟子所携的黑色箱具到底有何作用。当时黄车风虽未能回答,但之后逐日夫人特意为她说明:原来墨家弟子相信,人力有限而物力无穷,因此墨家在寻求治世之道的同时,也钻研万物之理,善于假用器械,以为己用。小取城的弟子,每个人在入门之后,都可得到一个由造字诀弟子提供的黑漆器盒。
器盒根据他们的需要,随时加以改进,以收藏他们习惯使用的道具、武器、机关、药物。如此,每逢作战,便可有猛虎添翼之效。
而姜明鬼的器盒,名为“黑渊”,更是其中极品,乃是造字诀高手罗蚕特制,妙用无穷。在姜明鬼的手中,更将威力全然发挥出来。他也因此在小取城中有个评价,叫作“未战先胜”。
“不急。”逐日夫人笑道,“我猜这一次,他总要打开器盒,露两手真本事的。”
殷畏虎忽然说到“额外的变化”,姜明鬼不由一愣。
却见殷畏虎双手握剑,蓦地将手中的长柄一抬,石剑的剑头支在地上,剑柄却已高至与肩平齐,剑身稍稍一转,已是用剑刃斜对姜明鬼。
旋即,殷畏虎将石剑向旁一推,那长长的剑刃立刻化为铡刀,向姜明鬼拦腰切至。
“砰”的一声,石剑将姜明鬼切个正着,将他重重压在通道的高墙上。
姜明鬼脸色一变,道:“殷师弟,这已经不是勇家的本领了。我们点到即止,我既已破了你的守关之剑,你为什么还要动手?”
“勇家的守关之剑,你虽然已经破了,但将你留下来的命令,我却还是要执行的。”
殷畏虎望向姜明鬼,脸上那一道墨痕,黑得像是真的已将他一剖为二。
姜明鬼一愣,问道:“将我留下来的命令?”
殷畏虎冷笑道:“昨夜辛天志师兄连夜传令,百家阵中要不择手段将你、秦雄、赵流三个人留下。”
他竟然受了辛天志的指使。
姜明鬼叹道:“辛师兄这么做是违反小取城规矩的,你难道不知道?”
“可辛师兄是大师兄。”殷畏虎冷冷地道,“所谓上下有序,不可错乱;长尊幼卑,永保太平。我是师弟,那么便应该听从师兄的吩咐。师兄让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兄让我留下谁,我就留下谁。至于师兄是对是错,轮不到我来多嘴,自然有钜子判断。”
姜明鬼摇头苦笑,道:“你这么想,未免也太过偷懒。”
殷畏虎冷冷地望着他,黑沉沉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讥诮。
“世人烦恼,往往便源于自以为是。实际上,将一切判断交给上级,而下级只需执行,才是最合理、最有效的成事之道。师弟顺从于师兄,弟子顺从于师父,孩子顺从于父母,乡民顺从于乡长,乡长顺从于城主,城主顺从于诸侯,诸侯顺从于国君,国君顺从于天子……居上位者之所以能够居于上位,本就在阅历、学识、天赋、眼界上强过下面的人。而能者居之,本就是这世界运转的规律。”
“可是上位者百密一疏,他们的判断,也未必永远都是对的啊。”
“上级的对错,自然有他的上级再加以判断,而不应由下级妄议。钜子一声令下,弟子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我们墨家的强大,不正是源于这样的信念吗?”
姜明鬼一时默然,半晌方道:“你说得有理。”
“既然知道我没错,那就不要再逼我做些不计后果的事了。”
“可是,”姜明鬼道,“钜子也曾教导我们,若上位者不辨是非,无人能管,则‘侠’可以除之。我们墨家以平民之身,周旋于诸侯列国之间,锄强扶弱,问心无愧,也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一面说,一面已将巨剑向外推去。
巨剑并未真的切中他,而是在关键时刻,被他的双手握住了。那石剑沉重,却没有什么锋刃,即使这么双手握住剑身,也并没有真的伤到他。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锄强扶弱的本事了。”殷畏虎冷笑道。
姜明鬼面色一变,双手握着石剑,猛地将它向外推去。
可是殷畏虎同时大喝一声,一手握着剑柄猛地向前一推,另一手张开,却已在剑柄上一抹。
石剑上的压力一瞬间骤增,将姜明鬼又压了回去。
“咚”的一声,姜明鬼再度撞上竹墙,这一回发出的声音,却与之前略有不同。
而与此同时,殷畏虎的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剑,“叮”的一声,剑尖点在姜明鬼的右颈侧。
那柄剑只有半尺长短,剑尖闪烁寒光,淡金色的剑身宽如苇叶,细细的,扁扁的,与其说像剑,倒不如说像一根长长的针。
现在这柄锋利的针却与那柄粗笨的石剑一起,交叉着,剪在姜明鬼脖颈两侧。
——剑中藏剑,这才是殷畏虎真实的本领。
“原来你的石剑,便是你的器盒。”姜明鬼一惊之后,又恢复了微笑的神情。
那如针的细剑,一直藏在石剑的黑色剑柄中。
“如果我们不是在切磋的话,姜师兄这时就已经死了。”殷畏虎道。
“可是殷师弟,如果你这一剑真的刺向我,只怕我已经赢了。”姜明鬼微笑道。
他望着殷畏虎,视线忽地向下示意,望向自己的腰侧;殷畏虎面色一变,也往姜明鬼的腰间一望,面色再变,犹豫一下,终于将石剑和短剑收回,道:“师兄弟们传言,‘当你向姜明鬼进攻时,你便已经输了’,我原本是不信的。”
姜明鬼整顿衣襟,笑道:“承让。”
殷畏虎最后抬头望了望高台上的逐日夫人,又垂下头来,道:“未战先胜,你果然将承字诀练到了登峰造极。但再往前走,还是请姜师兄倍加小心。”
“这是咋回事,他俩刚才是又交手了?”高台上,麦离一迭声地问道。
她刚一放下心,便见殷畏虎的巨剑剧烈地抬起、落下,似乎又攻击过姜明鬼。
但只是一瞬,两人又再度分开。
姜明鬼已从殷畏虎身旁走过,看起来确实过了这一关。
“黄车风,你来说明。”逐日夫人又望向那腼腆的弟子。
“他们……他们刚才交手两个回合。”黄车风愁眉苦脸地道,“姜师兄推开石剑,殷畏虎压回石剑,并拔出短剑;但姜师兄已打开了他的器盒,于是殷畏虎输了。”
他已站在麦离身旁许久,不再那么紧张,说话自然利落了很多,只是神情沮丧,仍旧没精打采。
可是麦离越发糊涂,问道:“姜师兄啥时候打开的器盒?”
“殷畏虎的石剑,在那通道之中,虽然挥动不便,但其实还有一种用法,便是‘锯’。”逐日夫人笑道,“只要被他的石剑压在墙上,再给他来回拖动石剑,便是身着重甲,也要受伤。而他剑中藏剑,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可不咋的!想不到这人不光是力气大,坏心眼也这么多!”
“但刚才姜明鬼将石剑推开的一瞬间,却已将自己的器盒,卡在了石剑与竹墙之间,令殷畏虎那一剑,未能压实。”
姜明鬼的器盒,方方正正,如同一只大号的石枕,立在身侧时,是比他的身体厚的。
而他当时虽然双手被占,但在那一瞬间,只是侧身耸肩,便已令腰间器盒的位置,刚好升起一点,卡住了石剑。
“器盒卡住石剑,于是一瞬间胜负便已分明,殷畏虎岂是死缠烂打之人,只好当场认输。”
“为啥器盒卡住石剑,姜师兄就赢了?”麦离奇道,“那个殷师兄不是有两把剑吗?”
逐日夫人笑道:“承字诀的要义,是将一切痛苦、不幸、争斗,都引向自己,再加以消弭。但姜明鬼目下所练的本领,却又有些特殊,乃是利用机关、陷阱、暗器、暗桩等物,令那些灾厄在接近自己的过程中,逐渐化为乌有。他的器盒设计巧妙,花样百出,要在两柄剑的压制下,一瞬间反败为胜,制服殷畏虎,也是有可能的。”
“那到底是怎么一下就赢了的?”麦离却还不明白。
逐日夫人摇头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器盒和手,都被殷畏虎的巨剑挡住了。他的器盒变化太过复杂、所藏之物千变万化,就是我也不能在没有看清的情况下,猜到它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锋芒。”
麦离回想起姜明鬼在大取桥上时那晃晃悠悠的黑箱,不由奇怪道:“那么大点的一个小箱儿,就算里面塞满了,又能装下多少东西?”
“姜明鬼的器盒,是由造字诀的罗蚕专门打造的。”逐日夫人感叹道,“那罗蚕天赋异禀,实在是造字诀百年一逢的奇才,将器盒的每一处空间,都利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那小小的一只黑箱,有了无穷的变化,也才有了‘黑渊’之名。”
下面,姜明鬼已告辞了殷畏虎,从他身边经过,向下一间小室走去。
麦离“哦”了一声,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那造字诀的罗蚕又是谁?是个女的?”
这个名字,她已多次听说,不由在意。
逐日夫人看她一眼,却只笑道:“看看那一边吧,秦雄也已经开始战斗了。”
秦雄果然已走进了自己所遇到的第一个关卡。
他面前的白衣弟子,却是个小个子,身高不足五尺,穿一件白麻坎肩,露出极其宽厚的胸膛,短短的脖子几乎与头颅一般粗细,显得敦实至极。
那白衣弟子双腿微分,背负双手,站在那里虽然矮小,却颇有气势。
看见秦雄进来,他稍稍一侧身,高高地提起自己的左脚。
那动作特异,麦离不由多看一眼,却见他的左脚赤裸,未着鞋袜,连裤管都挽到了膝盖以上,露出古铜色的结实小腿。
麦离再往他右脚一扫,原来也是赤足。
那白衣弟子提起左脚,以腰为轴,画了半个圈,后撤半步,猛地蹬落。
“啪”的一声,踩在小室的地面上。
一瞬间,竟如石碑插入地下,给人一种极其“稳当”的感觉。
而在他身后,距离他整个身体中最靠后的左足小趾三寸之处,有一条红土洒成的直线,横贯整间小室,成为一道清晰的界线。
那白衣弟子左腿绷,右腿弓,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伸出来,向秦雄勾了勾。
秦雄笑了笑,也迈步上前,伸出一只手。
他身高八尺,比那白衣弟子高出两头有余,这时蹲低了身子,两个人的手掌一翻,双掌相接,一瞬间都是身子一震。
一震之后,二人重又屹立不动。
与先前的轻松相比,此时像是有一块看不见的千钧巨石,压在了他们头顶上。
“这一关又是什么?”麦离好奇道。
“秦雄所遇的守关弟子,代表的是‘地家’。”逐日夫人道,“说起来,地家与你们农家,还有一些相近之处。他们认为‘地生万物’,一粒种子可以长成参天大树,土地是一切生命与力量的源泉。”
人之初生,是为呱呱坠地;
人之死亡,需要入土为安;
人活着,行走于大地之上,也需要从大地中汲取养分和力量。
昔日晋公子重耳,流亡于五鹿,饥渴难耐,而向路边农人乞食,农人却只给他一捧泥土。重耳受此激励,百折不挠,励精图治,终成一代霸主。后人受此故事启发,形成地家,那路边老农,便被当作了开创者。
逐日夫人遥遥指点那赤足的白衣弟子,道:“所以,地家的弟子,是一年四季都不着鞋袜,以此来保证自己与大地接触的。我这小取城的弟子,本事没学到地家的三分,样子倒学了个十足。”
麦离笑道:“我们农家,还是更看重耕种之道。”
逐日夫人笑道:“不错,农家看重人力,地家则看重地力。农家希望种出更多的粮食,造福天下;而地家则更喜欢立足地上,感受力量,与人争斗、较量。他们有一句话,说是‘地力无穷’,号称只要他们双足着地,便无人可以胜之。”
力由地起,地力无双!
大地诞生一切,哺育一切,包容一切,承载一切。
我们的力量,全都来源于大地,但一直以来,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野兽四足着地,而力大无穷;人类两足直立,因此孱弱不堪。更何况,人还用鞋子、袜子,将自己与大地进一步隔绝。所以,常常赤足干活的农人,力气也会大于袜不沾尘的达官贵人。
“所以,这一关里,守关的弟子是要和秦雄比试力气。”逐日夫人用手一指,“过关之路,就在他的身后。秦雄要过此关,便需将他推到那条红土线后,在力气上赢他。”
而在他们的注视下,正与那赤足的白衣弟子单掌相接、一直一动不动的秦雄,这时身子蓦然一震,猛地又推出一掌。
掌到中途,猛地止住,那赤足的白衣弟子也将另一掌推出,再度交接。
只见秦雄挺步屈身,双眉倒竖,显然已是用了全力。
可是那白衣弟子个子虽小,两臂斜斜向上伸出,却是凛然无惧。
他的一双赤足,一前、一后,一竖、一横,紧紧地“扎”在迷宫的地面上。
秦雄以上示下,几番发力,两臂上肌肉贲起,几乎要将挽起的衣袖撑裂,令人远远望来,便可知那力量非同小可。
然而那白衣弟子自下而上地迎击,却寸步不让!
——仿佛真的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从大地涌起,经由他的赤足,充满了他的全身。
“这一关对秦雄来说,其实极为不利。”逐日夫人忽然道。
麦离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秦雄在小取城中的评价,是‘无坚不摧’。他的破字诀,强在‘击破’。他的器盒,便是他身后那一卷席筒。”
“那席筒有啥特别的啊?”麦离也早就对那席筒感到好奇。
“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逐日夫人摇头道,“那席筒虽然也是造字诀弟子制造,但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有特别便宜吧。秦雄杀气之盛,背后的长剑一旦拔出,一瞬间便可将一切阻碍之物摧毁,甚至连剑鞘都不能幸免。因此他才用席筒代替剑鞘,便宜、便捷,也减少了杀气破鞘时的损耗,令他的剑法更为凛冽。”
“这也太吓人了!”麦离咂舌道。
“但地家的防守弟子,却要求他只能文斗,正是将他最大的优势限制住,将他的长剑强行留在了鞘中,只能以己之短,破敌之长。”
“那么,地家的人,真的拥有无穷无尽的大地之力吗?”麦离问道。
“是,可也不是。”逐日夫人笑道,却没有再解释。
“那……秦师兄肯定是不会用到他的器盒了呗?”
“秦雄虽然张扬霸道,却也是光明磊落的壮士。”逐日夫人微笑道,“地家要比力气,他一定不会用剑的。”
话音未落,却见下面已分出了胜负!
秦雄与那赤足的白衣弟子四手相抵,交互角力,相持不下。
四掌相交,秦雄再一催力,“剥”的一声,二人足下的石板,竟然同时裂开。
那赤足的弟子双目圆睁,脸上红光一闪。
一闪过后,又笼上了一层青气。
他赤裸的手臂、小腿上,青筋凸起,如同一根根粗大的树根,插地倚天,将秦雄的双掌架住,纹丝不动。
可是突然间,秦雄不再向前推掌,而是双手蓦然向上一提。
他的手极大,手指如同铁钩,在这一瞬间手指一合,便已将那赤足弟子的双手握住。再向上一提,登时将那赤足弟子提得离地而起。
——他毕竟是没有“扎根”在地上的。
“差点被你骗了。”秦雄冷笑道,“你可不是什么地家弟子,而是和姜明鬼一样,练承字诀的笨蛋。你并未向大地借力,而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渠道,将我的力量全都导入地下而已。因此我推出的力量有多大,你抗衡的力量就有多大。但我若不向大地用力,那你便将如草鸡土狗,任人宰割!”
他比那赤足弟子足足高出两头来。
这般向上提起,只需双臂平伸,那赤足弟子便已双足离地,吊在半空之中。
那赤足弟子又羞又气,还想要蜷身踢他。
秦雄不慌不忙,只把双手一甩,便“破”去了赤足弟子蜷起的力道。
那赤足弟子无计可施,如一条软骨蛇,被秦雄提着,轻轻送到了红土的界线之后。
“那么这一关,”秦雄道,“是我赢了!”
青烟袅袅,高香越烧越短。逐日夫人先后举旗三次,变阵三次。
闯关的黑衣弟子,逐渐分出了先后。
姜明鬼一马当先,已过了九关,分别是名、工、儒、勇、兵、商、梦、苦行、阴阳,其中与勇家弟子的巨剑之战,与苦行弟子屏息相斗,都是胜负一瞬,凶险万分。
后面秦雄则过了兵、花、支离、地、道、傀儡、伤心七家,与其他四五人并列第二。
其他黑衣弟子,有只过两三关的,有已经被点了三个石灰白点,只得黯然退出的,有喜有乐,不一而足。
麦离看得目不暇接,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辛天志与赵流了。
她愣了一下,回想起来,那两人自过了第三、四关后,似乎就已消失不见。这一想起来,她连忙四下搜寻,认真分辨。
这时天已正午,阳光笔直地从头顶上射下,将下方的迷宫照得纤毫毕现,白色的空地与投下短短阴影的巨墙,愈发整齐森严,如同棋盘。
而在这茫茫棋盘里,墨家的黑白弟子交错碰撞,却再也没有辛、赵二人。
“辛师兄和赵师兄在哪儿呢?”麦离脱口而出,“我后来咋没见过他们了?”
她一路关注姜、秦二人,直到这时才想起辛、赵。
逐日夫人望向迷宫深处,笑得意味深长:“他们?他们想必正藏身在百家迷阵的‘不义地’里吧!”
“不义地?”麦离一愣,问道,“那又是啥?”
“公正合宜谓之‘义’,反之则为‘不义’。麦姑娘你站在此处,且看看这迷宫的四角!”
麦离一愣,高台远高于迷宫巨墙,这般居高临下,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迷宫中的情景。这时经逐日夫人提醒,她才发觉,原来所谓的“清清楚楚”,其实只是大部分的迷宫而已。
离得越远、越往迷宫的外层,迷宫高墙对她视线的遮挡,就越严重。到倒数第二层的时候,她几乎看不到人,只偶尔扫到在通道中走过的人的头顶。而真正的最外层,更是什么也看不到。
之前她能看到黑衣弟子入阵前的情形,全靠他们在迷宫外站得松散、站得远,而入阵之后,四门又都先有一段正对高台的通道,将他们直接引到了近高台处。
“百家迷阵从中心开始,向任何一边,最远都是七层。”逐日夫人道,“但从第六层开始,我其实已经很难监督阵中的比试了。墨家虽然讲究令出如山,但终究不能完全控制弟子的行为。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还能坚持攻守有度,一切比试,都是点到即止,但在第七层,尤其是迷宫四角,他们有时候就会玩得——有些过火了。”
迷宫东南西北四个角,因为离高台最远,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逐日夫人道:“一切规则,在那里都会暂时失效。以闯关争斗为名,有些弟子宁愿在破阵之后被我惩罚,也要分出个高下。第六层、第七层的争斗,会突然升级。所以,那里被叫作小取城中的‘不义地’。”
——一时兴起,热血上头。
——有时就算只是为了赌一口气,这世上也有数不清的年轻人,愿意不计代价地做出一些事来!
麦离心惊胆战,抬头看时,刚好看见姜明鬼与秦雄分别走进了第六层、第七层的迷宫。
麦离大急,连追了两步,可是即使她已踮起脚尖,走到了高台最边缘处,将眼睛瞪得生疼——她的视线却也穿不过高墙的遮挡,追不上姜明鬼的背影。
“可是……可是……”她还是嗫嚅着,心有不甘。
“不过,你若是还想看他们的表现的话,我也还有办法。”逐日夫人忽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