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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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他自操场尽头来,穿过空无一人的热浪。

“你站那儿别动,等我一起去吃早餐。”他打电话来。

他似是未看见我的。

他与那个女孩简语了几句罢便独自走在前面了,她穿了件水洗蓝的满是褶皱的外套,脚上的球鞋亦如淌过水般脏兮兮的。

她只得跟着他。

食堂前熙攘如贩卖杂物的集市,她被地摊上一捧薄荷糖吸引了,那女孩看了看他高高昂头向前走着,却是不敢驻足的。

“只剩这种粥品了。”他将一碗泛着小米黄色的稀饭放在她面前,随之还放了一颗深红色的水煮鸡蛋在她的碗边。

那是个开敞极大的容器。

她双手捧起来,喝了小口忙抬眼笑与他。

“吃鸡蛋啊。”他吞咽罢示意道。

那女孩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里似是娇赖,亦若某种预知式的恐惧。

他伸手去拿那颗鸡蛋,肆意磕在桌角后嗔笑着递给她。

她惨叫了一声。

夏日的蝉鸣躁郁,将所有的百无聊赖煲烹若入药高汤一般。我懒怠侧转了个身,被汗洇湿的枕巾半面上的线头胡乱沾挂在我耳垂下或是脖颈的地方。我早已对这梦境习以为常了,连眼皮也不必动一下。

杨树翻白的叶子摩挲沙沙响腻不住。

“下铺啊,你在不在啊。”

“桌上晾的水,递给我啊。”我为自己粘涸的嘴巴长音向她求救。

无人应答,只疏忽一阵遥远车轮轧在铁轨上声音,随即如于沉寂的深夜里的轰隆汽笛。似有什么东西死死压落在胸口,我窒息般地喊叫着猛然坐挺起身体来。

我顾不得雨下灼进眼眦入的汗,胡乱得将那层叠恍惚的帘子全然撕扯去。

“嘿,嘿,最近你这是怎么了。”

有人忙掀去那些半耷拉在我床围的布块,那双莹白细嫩的手腕上贴着一张卡通创可贴,长颈鹿和小河马都是明丽的糖果色。

她撤身按下饮水机往杯子里接水来递给我担忧道。

“她们呢,她们去哪儿了。”

那些收拾规整的床铺现出方方正正的板块边缘,连记忆中永远蒙盖地严实的那地方也在栏杆处挽了极为对称的弧片露出里面的东西,它们像一处处某种用以安置什么的区域。

我惊惧不已。

“伶禾刚去开寝室长会议了,说是南校区那边学生公寓的事儿,大抵还是违禁用电那一套。”她坐回桌前闲与我说,我久久才辨得那是穿着纯棉睡衣松散着发髻的湘凝。

“你下铺还赖在家里,说是重感冒了。剩下那两个,不知道去哪儿喽。”湘凝瞥了那张上下铺一眼尾音轻哼。

“她们?别是开辟新的疆域,约战斗法去了。”我笑道,将夏凉被踢揣到床脚去。

近来楚凡势必要找到证据——所有关于践踏、摧毁、偷窃、划割和杀戮的图片和影像,她摇晃着那些莫名减少的、或被认定因被兑水才稀荡的爽肤水或皂液咬牙恨齿说要将床下那个连生活用品也要偷的人的刁恶卑贱公之于众的凶狠姿态,可爱至极。

她再不觉得所有物什的减少都是日复一日的消磨所致。

她失去了常识。

并为之庆贺,得以狂欢。

那条亮晶晶被视为廉价的链饰坠陷后,她们终于也被彼此缠扰进某种腥臭脓连的筋膜里,终于全然被吞噬进了那只腐食兽类的脏腑之中了。

她说她应该受到审判与刑罚,被挫骨扬灰而万劫不复。

她说要将她撵出这间屋子,送到校方送到法庭送到难以翻身的地方去。

送进地狱,或者是送出地狱了。

我近来总觉得颈椎木木的,像是睡着的时候被针筒之类的东西穿刺抽走了什么。

我坐在正对着排练厅那面大镜子的垮塌成片的包装纸壳上看人们欢闹着追逐那颗毽球,他们里里外外地游荡在那儿,繁乱且寂静。

编舞被全然毁掉。

我终于不用再去跳双人舞了。

自也不必被呛溺在某种耻辱的汪洋中,我为自己暂且逃离了命运式的惶惶而落于被恩赐来的疲怠荒芜中庆幸,它们无疑是最恳切的悲悯了。

在初赛惨败为末,整只队伍成了全校的笑话后,那精瘦女子与于姓主席哭诉了一场,并因此得到了什么承诺,反是在准备复赛新曲的时候脸上常挂松悦成竹之态了。

排舞老师未来的档儿,人们便也再无拘束地追忆幼年游戏做来填隙。

“走啊,开心点!”湘凝雀跃来狠力拉拽我到众人中。

她与他们欢议着游戏规则,前半程的追打逗闹沁出许多细密的汗珠于她的眉心鬓角间,她不亦乐乎自是顾不及此的。

它们触络在湘凝白皙的肌肤上,像晴空初雪化开的几颗水珠悬在微微疏落些的冰晶上。于凛冽的阳光中。不多一点儿亦不少一点儿。

他抽出面纸来,与她于额上沾扑了那些极美去。

我猛地察觉并认定这便是偏差——某个不知来由在我混沌不堪的脑海中萦萦不去的疑窦词汇,它们像一截掉落进杯水中蚊虫的肢体,无论倾倒划够或赤手捕捞终究落得衣袖尽湿。

抓触不到,漂漾无从。

湘凝拥有它们,我渴望,近乎本能的。

那是她所有东西的生发之处,又唯是对我的绞碎它们的凶手,是隐埋在皮肉之下脏腑之中的所有惨烈的根源。

我陷在困惑之中。

像是有无数钢柱从四面八方的岩缝中迫来,它们永远不会刺穿我的身体,只是无穷近的紧逼。

我呆愣在那儿,等待纷乱,覆灭和渐渐熟络的绝望。

我感到周身胀痛,如赤裸了全湿的皮肤抛滚在飞沙走石的风中,像于海中打捞起的残喘者转而被捆绑在仰椅置于烈日下,直至那些白色的卤盐在无数望不见的伤隙一颗颗地析出,随与它的呼吸一下下沉寂往那些是荒漠了的沙下。

像蚤虱在最隐秘的地方孜孜啃噬。

是难以崩破裂开的灼烧感。

我止不住它们,便只以撕抓那些新旧不一的被划割的溃烂的再度湿泞的疼痛他来镇压,对抗和屠杀。

“咱们手心手背分组了。”湘凝握住我的手道。她掌心血脉微微泵走着,一如就绪的艾灸在涂了山茶精油的穴位上熏走。

湘凝的手总是温热的,像充蓄盈恰了的,恒恒安稳递照着热量的光线的几盏灯。那儿能孵化出美好而宁谧的东西,或者所有。

“等我回来啊。”我笑。

我脱掉外套送往放置零物的窗台上,随后途于那段过度空白的走廊往回走。

那儿有许多杂物钢绞,散下纸盒旁边的大头钉,角铁和线头尚插在插销上电钻之类的东西,被随意摘扔在地板上摔去了半幅框围的爱因斯坦、牛顿的画像玻璃膜上甩了许多油漆涂料,点滴在那些巨人脸上,地脚线旁亦叠错七七八八剥脱的黄白不一的墙皮,像鱼硕大的鳞片。

“近期装修,部分构造拆卸,请远离。”贴在墙上的白纸通知写。

我缓缓试探着迈步,在那些不时支棱着铁丝的物什间隙中找落脚的地方,转了弯似又可远远看见人们笑语着的排练厅。

“我回来了。”我道。

我为欢悦不已自己恰恰抽到了与冷雪瑞拉手成圈的那个位子欢悦不已——湘凝可以挨在她喜欢的人的身边,不用谋求不用冒险。

“你过来这儿啊。”我笑与她眨眼,借由取糖果吃缺席掉。

我喜欢看见她与那男孩子在一起的样子。

我靠坐在窗台上摆晃双脚闲逸,只一股热流自小腿淌至脚踝了。我疑惑着撩开裤筒,却是见腿肚左前一条十公分的伤口在沉淀着之前崴脚乌青上,翻皮的地方竟是有着涸褐痂碎的。

大概是那时慌忙,分神被铁丝割蹭到了。

我跳落下窗台走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冲洗,我并不知该怎么护理它们,只是凭任那些皮绽短暂的爽适驱使着露伤口在开到最大的龙头激流下,或者用尖利的指甲苛夹掀揪去溃痒且麻胀的缺如豁齿的地方,以强烈的弑沙疏解。

我不得不几番来去在那条走廊之中。

竹缘说即便是生长在这座惯于气候失常的城市的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怕人的沙尘暴。她站在若整张被泥浆溅染地焦黄的草纸的,这间屋子里唯一亦浑天暗日的孔洞前抬头看碎厉的飞沙石子屡屡划割在玻璃上苍白的走痕。

“上铺你说”

“现在外面还有没有人呢。”竹缘呆滞顿下许久才疑续了下半句。

她的声音沙哑,若半束干涸的荆棘拂刷落叶,她在那场重感冒中回来寝室后,下陷的两腮始终暗沉在一种挥不去的灰黄之中。

“会啊,会有很多人吧。”我说。

这才是傍晚不到,总有人为之阻仄、推搡卷携在很多处无依的空旷,或者狭隘的墙角下啊。

“难怪哟。”

“确实呢。”

“他们看对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对面寝室高声悦论着昨天来教室上课的女孩——冷雪瑞相处了四年的异地女友与他的事情,说分在异地时候的他们每次看电影也会买相邻的坐号码,说许许多多令人艳羡的他的专注,他的细腻深情。

“确是好福气呢,谁也抢不走的啊。”莫利的慨叹于那众尖细的笑声里极度缥缈,像夜半摇晃在长长廊道里的纤锐且粘连不绝的铃铛,颤颤诡异。

我于围帘中猛探出身往那处栏杆处挽了极为对称的弧片的规整之处看去,我分辨不得她声音的方向。

她们终于无暇去谴责,唾弃咒骂她去到那些人的屋子里放荡沉沦了。

风雨大作,失措无从归捋的窗扇若疯癫撞荡绞别在轴扭间,迅疾支离,它们坠散下去,那样的破碎声于十几米下,于那些肆意冲撞的沙石狂妄漫无目的里,脆若碎冰轻晃在白瓷。

于邃蓝安谧的深海,悄无声息。

所有的昏黄战乱那处被冲破的孔洞中汹涌无尽,像终究攻破城池的乱军入了城池,烧杀捋掠,尸横遍野。

那些悬在长长绳索上的灯摆晃不堪,若在白绫端处的自尽者的挣扎。

那人确是于对面——那两扇,许多扇正对开的不知通往何处已连长若廊道了的门里走回来的,她高高昂起头颅睥睨这屋子里的哭嚎笑个不住,那声音明澈像明朗阳光下透过彩色泡泡望笑向玩伴的孩子。

“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

在时明时暗闪烁的混乱光影下,我看不清走来的那人是楚凡,湘凝还是莫利,或者是在那条廊道走来的谁。亦不知那是谁歇斯底的惊惧。

灯管骤而炸裂,无尽的黑暗。

“怎么了,怎么回事?”楚凡慢撑开自己的围帘缓声道。

在伶禾打照失稳摇曳的偶有摆过她的手电光束下,她的眼下乌黑,憔悴若病榻缠绵若干年,痨症膏肓而命不久矣。她才也三四天蜷萎在那儿未下床的。

湘凝在床梯最后一阶的时候跌滚下来,她捂着撞在窗沿上的左肋趔趄着往桌前去。她撑摆好台镜,歪头梳理起如瀑长发。

她旋出那只新口红,于昏暗之中若半扇锋利的刀锋。她用它划在自己苍白的嘴唇上,倏而绽出一淤极艳美的血色。

“谁有伞啊。”

她说自己要去应彭楠的邀约,要好好打扮自己才是啊。她与周围人问借用以撑挡那些泥浆碎石疾风暴雨的伞。

那屋子里没有谁有伞。

搭乘的大巴车不知正缓缓去往何处,我只于那只红色破窗锤所别的窗角呆望,车子转弯,稍减速下了匝道去,我被惯性贴近在玻璃上。

窗外却是不见花树房屋的,我恍惚擦了擦那些水迹薄土,却仍只模糊湖青色浸拥了大片。隐约有微微漾漫着的水的线缘起伏在窗缘涂了胶层的合隙旁,像巨大的鱼缸沉浮漂泊在冷寂无尽向的水域里,雾瘴寥寥。

车厢里只我一人的。

那些水起伏若某种无尽循环的设定,它们永不被担心冲涌溺来,甚至连渗透也是不能的。

我混沌着,像是在暴雨天闭拢门窗沉沉睡了许久,醒来却是连自己也被那水冲到这不知何处来了。

像一艘失联了的船。

被淹没困顿在某种荒芜之中,被幽幽冥冥的远声窒息着。

我撕扯开紧系到了喉间的纽扣,扬手抓下那红色敲碎玻璃去。终于它们灌进我的口鼻心肺,呛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来。和无数碎渣嵌切而入的细密缝隙。

我安然沉落下去。

那些切口割灼起来,于我脖颈,锁骨,于胸口直贯至小腹去。

有手温热,攥握住我的末处的指节。

“那碎片不比别的,敷了药都贴上啊。”伶禾的声音于一片朦白中。

拖鞋及地和着泡面包装袋被塞挤着的窸脆若抹布荡去灰尘,那些物什终究有了多了某种喜人的锐度。我乏力拿起她分放来的卡通创可贴随贴在肩膀的细口上。

灯盏飞溅的碎片亦细散割伤了她们。

雨后的晴白亦若鱼眼昏昏无泽的,就像被停搁在床底纸箱中于杂物中半露着的蒙了厚厚灰尘的那只工艺品。

“伶禾。”

我握住那只手唤她。

“你醒了,这些天总在睡觉呢。”楚凡闲逸与我,她正坐在床上于那本浅蓝色策划案夹的纸页前随看,风轻掠来它们与她侧头蓬散下的碎发。

“瞧你哦,上铺,把伶禾的手腕都攥秃噜皮了。”竹缘打趣笑着,随起身接过楚凡的递来的策划案,她帮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细节,彼此浅言说笑二三。

“下铺。”

我唤道,起身看晾了水的马克杯外透缀着许多水珠,桌上整整齐齐的,大抵是中午校方又来查看寝室卫生她们又收拾了一次的。

我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届于这儿住过的人贴余的挂钩胶渍。

我不能松开手。

头发上湿淋淋成绺滴水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冰凉。

我将它们拢合置到脑后匆匆跑到烈日白阳中去。

我忘记带了毛巾来,更不能排那长长由赤裸着身体排成的队伍后等待用那只许多手交替着的风筒,我自以为这正夏临午直射的光总可蒸晒光那些湿潮。

教学楼正前一片园中草木葱郁,似又因过度高密而于风中漂荡出某种难以注目的荒芜。

人们聚集在那儿。

我站定在途中不住地吞咽唾液,为不得不走近他们。

“这湿漉漉的,你怎么了。”

似有人于旁路逾行而过,她不经意见到我便驻足罢扭转走来。逆光我看不清那女孩的脸,只下意识地走去她身边了。

“先擦擦干才是啊。”她喃喃担忧。

赫平小心绕过我紧紧抓蜷住她肘腕的手,若怕扰了一般定住不动,只以右手撑开背包够取纸巾来给我沾擦淌在脸上的水。

“我去洗澡来着,我忘记带毛巾,我以为出来一会就晒干了,团委要拍集体照。”我渐渐想起自己为什么走到这儿来,在她换了几次湿透了的纸巾罢。

我仍是难以松开手指的。

赫平的皮肤被它们压挤出白红晕柱来。

“我是要去外面的公交站,咱们刚好可以一起走这段儿啊。”赫平笑道,只自然携住我的手转并肩带我往那儿去。

我不住点头。

花树上还有些过而未谢的丁香,已然黯淡下的族簇中尚星点着一二紫白色,有幽幽淡淡的气味若匣格中培好的药茶安沉。

我将头靠在赫平的肩膀上,那是我第一次闻到晒暖的蓝月亮的味道。

“不少草籽落在这些地砖的缝隙里了。”我道。

“还真是,你记得就是咱们小学自然书那个。”她说。

“风和动物传播那一节啊。”

“当时画了那个绿色带刺的小球啊,好像是苍耳。”

“还有蒲公英,豁口了的小伞。”

我终究走进了人群。

赫平临别将两包新的纸巾塞进我的口袋里,她说她还有许多可以用,让我时时将头发上的水珠擦擦干,不要让它们淌到脸颊上啊。

恩旭笑着走过来,他弯弯的眼睛在深麦色的皮肤上仍若两泓泉。我一时恍惚自己竟是忘了穿运动鞋来了,琪哥又是会揽住我的脖颈咯吱我肋下的。

“他们还没到啊。”我环顾却还是不见人呢。

我预将背包脱松到旁边的石阶上,想着一会还要多谢梓琳学长将我背回楼上去,不如大家一起去喝点儿冷饮,我隐约记得贤臣哥对芒果过敏。

“过来帮我看看睫毛涂的好不好嘞!”莫利唤道。

他原是陪她来的。

周遭喧闹,那些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两面的人们三五错立在锈迹满满的角铁阶架上偶尔向下跳落,有许多焊接处烂断掉了。

团委通知成员来这儿拍集体照片。

“嘿,你来了。”莫利急未等去旭哥,便几步走来面向他娇嗔着似有膏体蹭到眼睛中,她瞥见我敷衍道。

他们是情侣。

在一次莫利回家他去车站接她送回寝室之后,湘凝原是在寝室说过这个的。我才又记起琪哥已经几周没唤大家去排球训练了。

“你一个人来的?你头发怎么乱糟糟的。”莫利照着手上的小镜半笑道。

横梁结系处在地砖上扭散出许多褐红色的粉末,那些原搭肩踩压在上面的男孩惊露出如愿以偿的玩世不恭,他们讪笑着跳离开,站在一旁指论着不甘再以脚尖狠狠踢碰。

“这么晚才来,你怎么干什么都迟到呢?”她说。

“因为我的东西丢了,最近贼,闹得厉害啊。”我抬眼笑道。

咯嘣一声,那横梁坍砸而下。

人们狂欢不已,灯球繁彩的光束合着音响刺耳的“呲呲”,口哨高调而尖锐,像极了小雨夜半街口处未急刹住的车轮撕扯在路面上。

有人的小腿被划隔出一条丰盈的猩红色来,像一条自身体内被剜取出的喝饱了血的水蛭。

生机勃勃,腴美至极。

他们竞相挪移往另一侧的梯架上,匆匆势必要占据最好的位子。我亦奔向那拥挤攒动的人群中撕扯,抢夺。

“滚开。”

我将她推下去,垂眼看那人往凌散着无数于那破碎掉的物什上割坠下的角铁间跌落。

在迅疾的失重后仰中,我惊恐拽住所能拽住的东西。

那双蜡黄色的翅膀随被强烈扭拉的织物格隙张阔变得奇形怪状,像受了大火的蝙蝠残豁、粘连着褶皱的肉翼。

曲晓忙不迭撤开手撑了撑自己回缩变得万分挫聚的襟角,焦虑着它们被这不断向下的坠落纠缠裂断了般。

他紧紧地蹙起眉头,却也随伸手承扶。

他挡拉着了我若溺水者挣扎抓抢般的右腕边系,那些骤然错拧的皮肤灼痛若是被活活剥离了身体一般。

我的脚后撞靠在架子正后的水泥台侧,若是潮湿的木梁终究敦实在垒砌密集的石头墙矮上,那声音空洞沉闷。

无论如何,我暂且抵稳在那些构造物前。

“没事吧。”他呜囔了句。

“谢谢。”我说。

那是种莫名的难以自控的礼貌,彼此生硬地像是被逼迫着对某些规章条例进行阐释,像一次收购。

它们有悖于那些我意欲深埋下的东西,却像最适刨掘葬处的一把锋刃的锹铲。

我感到心口若被浇了硫酸销毁的纸张上棕色渐而扩散的窟窿,我看着那些脱飘于边缘的灰烬缈缈消失往再看不见的地方去。

不可以啊。

负责人撑了本夹在胳膊上嘴巴一张一合的,他身着素缟不时抬眼看向人群,虔诚而戏谑地念祷着什么,架子上是站满了黑漆漆的人,他们高声应答着。

被缺漏的到底是谁。

我拼命去想那个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

有水于我的发梢滴到肩前洇湿大片,我慌张摸去自己的口袋里。

我在昏乱失控的恐惧与撕扯中弄丢了赫平给我的东西。

再见到湘凝时,她正仰面向彭楠等待他帮她拂去眼角旁侧柳絮卷成的绒团。

近来它们全然飘谢了,整个校园变地白朦朦的。

“等等我,我与你一起回去啊。”湘凝见我于看台侧途径而过挥手道。

她与他简单说了几句,将手上的细纸筒给他,匆匆像运动员递交接力棒给自己的合作者。那是她与学生会申请部长头衔的书面材料。

她从来避讳让那个男生送她回寝室楼下,那与她对同伴的渴求一样强烈到匪夷所思。一如本能的闪躲与巨大的缺失。

“要办活动了。可以帮我写一份主持稿吗?”湘凝喃喃与我,风飘起起她未归到她脑后松挽着的发髻的碎发,金灿灿若燃半的羽碎去往未知。

“什么时候给你呢。”我轻声。

“我不知道。”

“是女生类别的活动,就像,闺蜜之夜。”她晃了晃神道。

我点头。

“你知道张莫利和恩旭在一起了吗?”她侧头问道。

我与湘凝说起那天发生过的事情。

“她怎么那样呢?”她道。

“她向来那样的,寒酸而凌厉,标准贫民窟的穷人嘛。”她扬举起来的手到那躁热的雾朦中,歪头端详起那几只才做了护理套餐更换了的指甲色泽。

它们一直安眠在温和中,偶偶亦隐约柔软的麟角瞥闪而过。

终究被什么尖锐的声音唤醒来了。

“恩旭的眼睛也真是瞎了呢。”她轻笑。

“那个叫?曲晓,你喜欢他?”她回头黠笑道。

湘凝在刚刚的闲论中不自知地快步在我的身前,那是种不曾显现过的,势要快步在任何人身前的急切的高傲。

“我很需要他。”我顿了顿神,仍与湘凝道。

“为什么不是你呢?”她怅然喃喃。

“嗯?”

“他选择你不是更好吗?”

我沉默。

那是种莫名的坠落感,如若一脚踏空真的失去了什么。我想起恩旭如清泉般弯弯的眼睛,对那个抢夺了它们的人的嫉恨若被风拂去灰表的火折一般触燃在那处从未被察觉到荒草枯禾间,一倏忽。

“你俩对他来说不都是一样的吗?”湘凝道。

那些她曾异于她们的东西终究暴露了来。我感到一阵快意,关乎某种化魂被证实的狠狠锤落式的确定,到底是种认可啊,如若厮杀殆尽后万无一失的夺取与赢得,我渴求它们。

即便那真相本身是耻辱,甚至残忍的。那些只是不得不赔付的殉葬品。

就像红玛瑙摇坠在那双美丽耳垂闪耀十字光烁的那一瞬间。

我爱上了某种刑罚,或者于我早已是奖赏的被高压窜灼般的强烈感知。我沉溺其中。

“我是说你和莫利都是排球队的一员。”她又道。

她是误解了我的沉默的——我并未因某种相提并论感到懊恼,那是我早已预知过的,它们若鬼魅飘游在甚至是温柔之中,是永远无望消散的东西。

湘凝从来都是那间屋子里的人。

我似乎习惯了被人们自知或不自知的俯瞰,就像习惯了有时不被我自己察觉的痛恨。

我只是深陷在所谓“都是一样的”惊诧中,我觉得那是某种完全不针对于我的亵渎,生灵涂炭的惨剧。

是死亡。

她与我已然或即将迈步而下的地方。

“我喜欢他,曲晓。”我说。

像竭力置拧用以遮住墙面某处巨大空洞的装饰画的最后一颗螺母的最后一旋,我觉得扳子卡住我半失了知觉的手指隐隐着某种无限延缓着的致命的僵麻。

它们成了我奔逃于某种贫瘠中短暂的窝旋,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或可生还的岔路,可那需得循环往复地去自我违背和欺骗,却若了无归途的炼狱。

像一处需得层层涂覆的深深的溃烂。

是一场最是隐晦的疾病。

许多绒絮搓捻到我的嘴角里,湿缠着再也剥脱不净了。

“他?”

楚凡惊诧不已,她于睁挑开的眼眶里瞬时放大的瞳孔色素射发无尽的尖厉来,它们刺破了某处久久无力清愈而无尽胀盈的脓肿。

是释放,和圈禁。

就像最初她蓄意或无意去感染了那里一样不遗余力。

她从来是最敏锐和精准的虐杀者。

是悲悯的刽子手。

“我只是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她顿了顿神小心翼翼得看向我,像是悔恨自己怒杀掉无意冒犯的流浪猫的人面对那条干瘪的尸体。

“你可要想好了。”她缓缓看向床帘一角,那忧虑确是真挚的。

“曲晓长的俊朗,这家伙实在好色啊。”伶禾打趣着伸手愈床缘拧了我一把。

“怎么说来着,剑眉星目,对对,轮廓也端正。”

“而且他不矮也不太高,跟我上铺搭配的话。”竹缘挑眼回忆思摹道。

“绝对合适啊!”她拍案欢喜下了定论。

我需要她们的喧闹,混乱如若某种药剂麻痹掉那卷缠在大幅归顺了的筋膜中仅存的一缕莫名不安的神经,它们将它绑缚起来,终止那一下一下的跳动。

很合适啊,我想。

我急切地想让某些东西被全然更替掉,就像一场大型活动结束后那些巨幅绚丽的幕布被整个撕扯而下,什么印记也不要留。

我在湘凝的催促下穿好鞋子,与她们穿过操场往教学楼顶层的乒乓球室去。

“男生还是选修篮球的多呢。”伶禾顾了顾那些密集的塑胶弹撞声处闲话道。

周五下午的第一大节课,全院系的班级课程都是体育。那些身着清浅的人们散布在场地上,像泡沫球被撤离的游乐场经营者遗落在破旧了许久的空空的商业大楼里。

曾承托住欢悦的,失真了的荒芜。

像轮回不尽,枯萎过无数次的四季。

我觉得有水漫浸过鞋子,触荡在我的脚掌若蛇信般冰冰凉凉的。

我紧扣住竹缘拉握我的手,不觉指甲回蜷嵌刻到自己的手心中了。

我只想快步走过这一片明耀刺眼的暄腾之中,连头也不敢抬一下。我决不能瞥见什么,那些未撕干净的粘结边角碎,黄的胶渍。那些我所瞥见的都会绞绕归往某处魅影儿而成为将人无限缠拽的绳索,长发。

成为凶器。

我恐惧那样的恍惚失措,害怕一不留神便“扑通”一声沉坠往那处水域。

“曲晓选修的是什么啊,没准儿会碰到他。”伶禾以手肘戳戳我笑道。

犹若夜晚的远光灯扫射过逆行者的眼睛,像审讯室的惩罚。

太阳照在教学楼开撑向外的一扇扇玻璃上,那些光白惨惨的溢刺往四处,却是难以照进屋子里的。那些窗口黑漆漆的,若晦暗潮湿的仓库里的、被破旧的杂物架半遮挡了的可有可无的通风口。

我摇摇头。

“是太极拳,昨天排练闲聊时候他说的。”湘凝道。

“原来是选择了那个。”我说。

我便只将自己的目光搁置往操场东北角落里太极拳的规定区域中了,那无疑是个安全的地方,到底是被着意封锁过的。

像在街头暴乱人群混乱逃窜的洪流中蹲身抱头,紧抓住街边店铺残疾人坡道的围栏。

“哼,还不快谢谢我!”湘凝嘟嘴娇邀道。

那像极了近来她在排练室与他——自我与她提及过那个名字后便被频繁靠近搭讪的曲晓说闹的语声,我时时命令自己相信那是她以她的方式赠与的某种帮助。

是最后的欺骗和自救了。

我抬眼看向那是张娟秀的脸。

却是有若蜘蛛网裂般隐隐的淤青色于那白皙深处爬络着的了。是那种索求啊——像寄生而汲汲掉一切血气的蔓,将扭曲的触须抓嵌往各处,贪婪且疯癫地生长、掠夺和吸食,笑涔涔地瞧着被捕获而以供奉于此的生命们枯颓坍萎在那儿,腐做烂泥一般。

我认得出它们,永无休止着发生在那间屋子里的侵占、捕食和猎杀。

某种痛恶——憎恨骤而若于无数次着意检修层层加厚的罐体中泄露出的石油,像终究爆裂开岩层与那缝隙中喷溅而出的黑色焦稠物。

那是种从来存在的深深的欲望,像要捅烂妓女搔首弄姿的背脊迅疾落下的刀,撕搅在那些淫贱的贪婪里,闭眼欣赏美妙的尖叫与哭嚎。

若呼吸般再不能停下的屠戮。

和享受。

我爱上了这近乎饥亢的毁灭感,把玩着所有难以弥补了的透支与亏欠。以其生来的激烈的刺痛来供奉,填充,得以继续活下去。

它们于我是最唾手可得的替代品。

湘凝被男生们簇拥而高高举起,她垂眼微笑曲臂翘着禅指的姿态美若一尊观世音菩萨。

在一众副主席商讨过后,这个谢幕队形最终被敲定下来。

彭楠于四散着的商讨者中随靠半坐在窗沿边缘上,单脚别搭在小腿上歪头看向被众人小心搀扶下欢悦跑向他的女孩。

“喝点水吧。”

他抬手捋顺湘凝汗贴在腮旁的碎发往耳后去,递了拧开过的矿泉水道。

“你完事和她一起回去啊。我先不送你了,你们的大主席打了一百个电话叫我出去呢。”他往我的方向瞥了瞥,与湘凝半苦笑着挑眉抱怨着那些被排满的饭局聚会。

身不由己,其乐无穷。

湘凝俯顿身体着乖戾的角度,娇赖地皱鼻“嗯”了声。

“累死我了!”

湘凝走来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不住地以手作扇挥动在额侧道。那皱起的眉头中是锁扣着无尽的顺遂快意的,是某种意犹不决的彰显。

她时时瞟往人群。

却是未见而落寞。

“她也真是用功啊,一心两用把演讲稿都那来这儿了。”湘凝转引往旁处笑道。

我遂她下巴于我肩头划挑的力道看去,只见孔美婷垂头似是万分专注地踱步墙侧,不是交更手上的几张白纸仰头默诵。那黑框眼镜紧绷着极致的意气风发抱肩站在一旁,背脊挺直更甚于以往了,总是怪异的。

那更像是某种,焦虑。

终究被定下做花蕊芯亮相在聚光灯下的,承万千艳羡的那个人是湘凝或者说彭楠。他们力争而落败,此时像被什么捆缚着送往断头台的叛乱者,有着用之不竭的恐惧装点出的刚正不阿。

它们被牵强成凛然而悲壮的就义。

确也是的。

在他们充当了最强劲的敌人的那场角逐中,没人再注意到那段被删减掉的双人舞,我与封喜俨然被这场惨烈白白护住了的。

那使我于某种耻辱的暴露中漏落下来,亦像是舞台正中那块骤然坍空的地方。

像一双手将人于一处虚匮推荡往另一处虚匮。

封喜正靠在庭院的一面墙上,于傍晚昏沉中,于一众男生吸吐的烟雾缭绕中喧笑着完全于此无关的喜乐。

烟雾不辨月白,于阴影于风中消涨不住,四下了无遮挡,朦朦绰绰的却是再不能散去了。

我全然松释掉了,像从未存在的一般。

确是成了那精瘦女子构想中的,排列在床头被摆置挪动在那个世界中的花园、书房和壁炉前无忧无虑的人偶。

在湘凝抢喊出曲晓的名字、雀跃往他身边的时候,那些白腴蠕动在她眉宇间的东西终于窸窸索索地掉落到我半张未及出声的嘴里。

于我它们像一倏而的度化,再无自救了。

我闭合好那豁口——所有的豁口也随敛抿地再无半分痕隙。

那是若洗澡水灌入双耳嗡嗡须臾的沉闷与隔绝,是唯余下的那些寂静的永恒了的回声。

是清醒。

像是于锐度置顶了的镜头之中,那些人被无限度地抽离成一斑斑的高曝光的色度,一错错铅灰枯暗的线块,最终只是一副成几副、几副化一副的若水膜引吸水膜般微微潺潺不可辨识的断断缺缺的轮廓了。

“你得踩上来啊。”

有人狠狠扥住我的手肘荡往那个半趴伏着的男孩背上呵道。

他像是被扭臂迫压伏跪地面上的叛徒,某种挣扎在纹丝难动的僵硬中无尽胀酵着,或是会骤而自行断裂掉,任血肉飞溅。

而肆意屠戮了。

他们是让全队仅有的五个女生选来上个队形中附近区域的男生来完成几个节律的交际舞动作的,那些人笑嘻嘻地交头品论着奔来走去的,卑贱的奴仆们。

就像在马场观看那些被圈赶着的牲畜交配。

我甩开掣在手臂上那恼人的力,却随自己喷涌来亢奋迈踏而上,那重量死死碾拧在那筋肉间,若剥皮前近乎疯癫的扭搓,失控的。

“喂,你踩的可是人啊。”那黑色眼镜长音道。

那是某种绝不关乎悲悯又无限贴靠往仁慈的戏谑,像被制作成仿真度百分之九十七的硅胶娃娃,无限贴靠往纯粹而极度诡异。

在那精瘦女子被应承过某些事情后,整个舞蹈的编排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更像一场供某种欲望的释放的阴郁森森的游戏。

我再不要做它们的祭品。

“我知道他是人啊。”

我抬眼看向那中年人道。

“你自己的体重,心里没数嘛。”他抬手触了触鼻头,沉吟轻笑着瞥向旁处。

我拎起那条扭动着的蛇摔鞭在窗台石棱上,扼住势将其抽筋剥皮了去。任它凶狠冰凉,任其将长长的牙钉入血脉中注射剧毒。

我没有感知到丝毫疼痛。

无尽的亢奋犹若喷于爆裂燃气管道的火焰般将那些血肉模糊的肢体、鳞皮烧撩不堪发出“嗞嗞”的声音,散出诱人的脂香。

我感到极度饥饿。

去吃掉它们吧。

那女孩向我走来,像是代替谁来奔赴、穿越那凶残的撕咬,决绝而温暖。

有若遥远琴弦被拨动的轻柔缥缈的声音。

如若梅子火焰,星辰艳阳。

一瞬而熄灭了。

她囫囵挡在我的身前,终究趔趄陨落在了那些推搡与了无声息的狰狞中,我转背去环住她,疯也似的捂住那些蛇齿孔洞。

可我止不住那些迸涌的血液啊!

它们于她的口鼻喷溅而出,模糊掉瞳眸淌下眼角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上。

我放下她的尸体。

我转身看向那些骤而消止住了划割与撕咬着人的面孔,刹时惊恐不已。它们垂手虚虚飘荡在那儿,像无数相重着的我自己的脸。

我跌坐在那儿,于那些直立着的身体的缝隙中对看向那面镜子。

我惶惶去找摸那具消失不见了的尸体。

它们被吃掉了。

被那些蛇,缠绞在一处的许许多多的蛇。

我仰躺在床上,不怀好意地等待一场风暴。

清风徐来,楼下晒杆端轴上偶尔的旋扭奏出一下下新亮雅落的口琴音,伶禾抱着洗过的被单走过我床边漫散下雏菊皂粉的香味。

“等你回来,桌上的橙汁给我喝一杯。”我贴在枕头上笑于她道。

我很喜欢那些若婴儿肌肤般胖胖甜甜的果粒。

“阳光这么好,走,晒被子去。”她随将它们递来,握了握我的手腕唤道。

“我就不去了啊。”我说。

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在我昨晚于众人中振臂高呼着“一个年年蹲级只会跪舔院系主任屁股的人渣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之后。

我拿过手机简要说明了自己不再排练后退了那个群的,可我知道我永远退不出那些在屏幕后、甚至在我在的每一处窥视、伺机将我拉拽而出以嵌满钢刺的木棒敲捶致死,终究全逆了鳞片的鱼的挣扎。

那就不挣扎了吧。

起义总要被镇压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地。以他们喜欢的方式达到他们觉得满足的程度,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

它们被某种美妙的濒临感抚平若明朗晴空下的湖,凝如画色的一片海。

“隋馨问我,你在群里发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湘凝探身出那片湛蓝,惊诧地匆匆去看她尚未注意到事情。

她将床帘挽起,松髻柔声与人们商量。

“有什么了不起呢,能抽筋扒皮咋的,看把他牛的上天了呢!”楚凡忿忿不屑道。

“虽是这样,可弄僵了总不好的。”湘凝担忧地于我道。

“是要去道歉吗?”我问。

“不是,哎,咱们总要像个办法解决这件事情,要不就说是脚伤时有反复,医生说半年内不能再吃力了。”湘凝想想道。

没有医生来看过。

我脚踝的乌青确也未褪掉的,或者不会再褪掉了。

“那时候我上铺的脚还没好就给他们赶进度,学生会那笑嘻嘻的样子想来真是恶心啊。”竹缘冷冷道,转身提起空荡荡的暖壶走出门去。

“怎么样都没关系的。”

我安慰那些说论的人们,我感到温暖,刺痛或是其他什么模糊若酒后的触觉般不辨的知觉,我不想为这微不足道的事情劳神。

总也是不值得的了。

我笑个不停。

为收到那个我十分爱慕便想与之在一起的男孩——曲晓的第一条消息。

“你最近怎么都没来排练呢?”

“我的脚伤复发了。”

我拼写出这些文字的时候,感觉像是某场几番通关了的游戏框格的最后再一次无限崇敬地输入一排玛雅密文般。

我感出某种可怖却又滑稽的窥视。

像鬼趴覆在窗帘、枕下和织物的每一个孔洞中笨拙且小心翼翼地探望——只不过它们是要伺机以尖锐的戈刺穿我的心脏,继而活剥了新新的肤皮缝补自己脸上腐溃露出的大小窟窿再以为这屋子献祭美态。

就在那儿,此时此刻。

“他与我说话啦!”

“他与我说话啦!”

“他与我说话啦!”

我赤裸着身体跳下床去,旋转在那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什中。桌角撞划在我的大腿上,被殃及了的玻璃杯砸地弹起的碎片连并那些滚烫的水全然迸溅到我的私处。

“喂!”伶禾腾然起身不知从何处抽拿了浴巾匆匆追来将我搂裹住。

“瞧啊,是来关心我啊,来关心我!”我不管不顾,无限骄傲地将屏幕转向每一个于床上起身惊愣看来的人。

楚凡连手关了门去,死死扭皱着的眉额间恍惚着极度复杂的,近乎痛苦的东西。

我困惑不已。

“你们真是的哟。我还得给我的暖男回消息呢。”我悻悻不屑地回到床上去,觉得她们过度敏感的反应实在有点扫兴。

她们面面相觑,像第一次、很多次在这间屋子里存在的隐藏或者遮蔽。见此我感到一阵尖锐的恐怖于食道刺穿喉咙直往我的颅顶去。

我怕极了它们——关乎驱逐,遗忘、抛弃的瞬间。

是那场凌迟的首刀,疏离而锋利的。

“明天,我就会去排练啊。”我笑道。

我深觉自己的乖顺像场极其惨烈的戏弄。

是蔑视,和迷失了的痛恨。

我并没有说谎,我会再去排练的,带着在某种意义上狠毒且邪恶的目的——我很想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置我这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期待能在那样的蹂躏中再获得那种极度美妙的享受。

或者有幸无限探知往那晦暗深处,再深处。

“那你早些休息。好好养一养。”

完成任务的人自是要收起刑具,再不必耽搁的。我会被堆放在木轮椅上推往另一间屋子里吧,我只要瘫残在那儿。

我爱极了这样的匮乏无力。

“多谢你啊,还想着我呢。”

我实在该感念且报答他的。

它们缔结或者加固了某种纽带,我与他或许任何人之间的,与这周遭连结的仅存了的一条可以拴绊我不要重落入那片水域间的芯索,坚韧而永不断裂。

总还需再敷饰些许,以砂浆,以棉纸,以尚可勉强抓触到的一把腐殖质。

我命令自己认同他“这么长时间努力排练,半途而废就可惜了。”的话。那就是毋庸置疑的关切,是纯粹的,不容任何人去亵渎去脏污的关切!是有别于这周围一切的!

是没有偏差的。

我不得不拼了命的去修缮,粉刷某一间我奔逃途中冲撞入的简陋到旋即坍塌的房子,哪怕那只是一处偶尔陷入、引诱去被捕猎虐杀的陷阱。我不能让它露出丝毫的破绽,甚至以远超那些设立者的警觉和勤恳去遮掩,保护它。

将其由一个骗局完整成另一个骗局。

从冰冷到有些温暖的。

就像伶禾遮裹来我身体上的那一大张白色。

得活下去吧。

湘凝走在前面,她高挑的身条在傍晚灯晕中扭动着令人难以挪目的美娆。

“快点呢,今天可能主席来。”她半回头瞥促道,旋即又嘟嘴回扑来将双手抚按在我的肩膀娇昵摆晃。

像一场押送。

“喂,你和我搭档进展如何啊?”她笑道。

“他昨天与我说话着。”我说。

“哦。”

“他可是做事认真的好男孩啊,就跳舞分的那几组,我俩可是跳的最好的搭档。”她不无得意地说。

他们是最好的搭档。

我兀而想起刚来这儿时与裘荣,思远和喻雪去到附近吃火锅回来走在马路上的情景,想起铜黄锅中红锃锃涌沸不已的油层,和那些热腾腾的合着芝麻香的温润蒸雾。

我希望有人在。

灯色昏黄,却也听不见篮球于塑胶地面的击弹合着若大汗淋漓刷甩过浓密发梢式的少年的躁喝。

我顿足望向那儿。

球场的边缘已是化在那黯淡中了,一如抽失了像素的胶纸。

湘凝的鞋子踏向前去的响声空洞,地砖一季风霜雨露,那些黏合的砂浆似早已半涸坍颓了去的。我只低头走着,看一横横的石板被切割的长缝于惶惶中掠过去,这条路已是停也停不住地了无尽头了。

我恍而抬头,竟连叶挲虫鸣也没有了。

那屋子亮着灯,在不知是不是他们终欲要带我去的混沌之处,朦白若山野雾障。我似是从未来过这儿的,却只又频频往那些亦明亦暗的窗口中绰绰人影。

光线骤烈,像逆来笛鸣刹刺的车辆扫来脸上的强灯。

一定是出了什么偏差啊!

我原是走进了那屋子里去。

他们皆有意无意地瞥向我,避讳、似窃语而半含着某种笑意,他们将手遮在嘴巴旁却又在我偶尔看去的时候迅而拿开,我并不记得那些脸,或者又都像是一样的。

我紧紧靠住窗旁的那面墙,手掌下意识贴伏其上。

于那些来去不休,似自有忙碌又若只为盘桓在我身边只待一扑而上将我分食掉的怪物里,我看见了曲晓。

他窝扥在它们之中,半推就着那些拉带他的柴骨,那些呲牙咧嘴的哄拥。

“何不来直接扯烂烹炸了我吃掉呢,你这个废物。”我于心底咒骂道。

我恨极了那样的畏缩,渴望一场干净利落的撕咬与屠戮。

我是瞧不起他的。

我走离墙面,独自送自己往那些久久不扑食来的怪物正中去,那似乎是我唯一容自己做出的某种极致荣耀的蔑视,争斗和凯旋。

“于歌!”

“你来了。”

他们近于欢呼着簇往门厅处,呼啦啦的腾空一大片干干净净。如若风晴拂尘,灯光亦是明晰了的。它们映透在柔黄的地砖上,像一瞬间泼洒在丝绒夜幕里的星星的光。

璀璨、密集若刹那灼烧在瘢痕上激光点阵肆意的割刺摧捣,亦是无数针剂的锥心的药。

他站在厅门前,无处安放被携来了的那些人们以生命燃就的热烈。

可他终究无法走出人群啊。

他于那些穿戴整齐的笑魇如花中挪步往排练厅中心的位置上,他难以割舍掉它们。主席确是来了,他挥手致意时候别在那儿的红玛瑙袖扣闪出华丽的光。

像钨丝断掉那一瞬间。

“于哥,坐这儿啊,开完会挺累的啊。”那精瘦女子搬去椅子躬身笑道。

仰靠在椅背上的人几次瞥来,在他的簇拥者们低声汇报完垂手而立的余音中,那样锐利的眼神经由透薄的镜片折射出无尽的寒凛,像覆了煤球灰尘的积了好几场的雪,与其被无数家的生活污水呛镂而出的如蜂倒刺的黑色的冰茬。

它们湿淋淋地坍颓了,于圣诞节橱窗的灯火暖晕永远溢映不到的那处墙角下。

他抬手派遣了那许多人来。

“你还继续排练吗?”有人笑意打探道。

“过了复赛不管怎样都有学分拿的啊。”有人蹭近我身边,故作神秘挤眉弄眼做作索索。

“而且学生会总是不好惹的啊!”有人特意侧背过身体无限亲昵而设身处地地紧紧蹙眉为我道,真挚若担忧自己孩子生病死去的父母一般呢。

“天啊,那怎么办啊。”我惊恐不住,随即为那姿态喷笑出声音来。

“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突然放弃多可惜啊。”有人意味深长,仰面瞭望夜空惆怅地分享自己的珍贵的感悟。

“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突然放弃了多可惜。”我重复道。

“是啊,多可惜,做人有始有终啊!”他见我如此,便若见缝轰拥的苍蝇蚊蚁般于那高高的夜空坠爬而至,弓背蜷身而迫迫营汲。

我将不知何时粘来舌尖的柳絮轻啐下去。

“别是因为砍掉双人舞就不愿意了吧?你知道独舞那东西,观众是看,,,”

砍掉,砍掉了什么呢。那些圆形的缺口倏而灼痛不堪,只又蹭沾深褐色的糜碎在我抱肩的手心上。

那些人像是被一线拉引的木偶般近乎同步地仰离我,他们齐刷刷地在随手可触的东西上冠上刺刀,像中世纪高帽皮靴过挺拔着脊背的一列严肃的兵士,那睥睨着的欲言又止若一幕戏剧中极为经典,流畅而精道的承转起合。

那便是人的本能,像吃饭、排泄那样的本能。

我补充上他们话语里的豁缺。

我亲口告诉它们早已被找到、总归承认了的。

那处偏差。

他们互觑似是惊诧,下意识回头往那个椅子上的男人。我亦随之,在那样的光线与角度看去,他的法令纹深括若一张皮松连眦的嘴,他亦是黑色的镜框压抿着渐而坠叠着一层层惨败的褶皱,它们在蠕动,像某种可怖的脱蜕——寻觅诡秘之术终究徒劳的。

是绝望不尽的衰老。

那面孔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像无数被吞噬的生灵在那薄脆如纸的白皮中涌挤,挣扎。

我捂耳指向他。

我尖叫不止——我看到了那只恶鬼。

它们还在等待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上铺,你喜欢烤肉多一点还是火锅呢?”竹缘仰面握住我的手腕温声道。

“嗯?”我回神。

窗孔里阴沉沉的,像燃过的烬沫合水铺就在素槁上,走廊里的风带衣布浮荡若掠进一串串秸秆挑起的纸扎笼空膛里的啜泣哭嚎。

“你喜欢什么啊。”我说。

竹缘的生日,按照惯例是要选一处餐厅共同去吃晚饭的。

“上铺说,我听你的。”竹缘诚恳而近乎悲戚了。

“去吃火锅。”

“去吃火锅。暖洋洋的多好啊。”竹缘搓搓我的腕心轻声与我。

那女人嘻嘻走来,在整间屋子乍然惊慌后不得以的热络中。伶禾礼貌寒暄拉出椅子的空余频频与楚凡、竹缘使眼色,那是种实在温脉的算计与抵抗,于她们克制着别蹙起的眉心那些对那个女人惶恐与厌恶中。

她们或知是争斗不过那个女人的。

却决不放弃。

“上铺,你收拾一下啊,咱们马上出发了啊。”竹缘催促道,虚张声势地擅自更改了时间。她的声音微颤,一如与战友半断了联络举起武器的年轻兵士在找寻什么。

“你昏头了,她那个脚得叫曲晓来背下楼直接坐车的,走一步就肿的不行。”楚凡嗔斥道,面对那个在众多同类中的幸存者——当上辖管我班的导员的高年级人和她的来意,她局促不安了。

“她哪儿也不能去啊。”伶禾道,那哀弱的尾音近乎哭腔了。

我仰躺在床上,侧脸望着那些我终于也可感知了的美丽的徒劳。

我起身选了洗过最干净的衣服穿整齐。

“伶禾。”我叫她的名字。

“帮我系住脖颈后边的线带吧。”我俯身近她终也再闻得了她常用洗衣剂的雏菊清香。

“这小可怜儿的。”

那女人早是走来半靠在我床下的,怜怜地仰头看向我,直见我动身便扬手扶握了来。

“唉,唉,慢点啊,慢点儿哎呦,我的小可怜儿。”她随那万分关切的搀扶声声扣住我手肘甚至脚踝,以亲善若春风的语声将人索缚到令之欢喜的囚笼之中。

自然而然地。

她笑地全然窝旋下的眼像极了我胡乱想象过的老鼠的私处。

我为自己突生的龌龊讪意笑出声来。

“外面的天气那么糟糕,总得等一会再。”竹缘下意识拉住我的衣角,紧紧蹙眉近乎祈求。

“你忘了,沙尘里,也有许多人在走啊。”我说。

“上铺!”

竹缘无措抓抄起大把的糖果往我的衣兜里。

我跟在那女人身后,她开合那间屋子的木门轴叶吱呀响动,回头笑望向那些悲戚的面孔。

“请别带走她。”

我听到有女孩嘶喊。

那声音若秋虫鸣寂里,隐没去了的纤锐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