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板巨幅海报被放在看台侧墙下展出,展板的四角无休止地被风沙掀离、扑回,皆若被指爪扣勾了无数凹凸孔洞连片而残破不堪的了。
我兜转于那呼啸不止的混沌沙色中,勉强站住身体顾看这周遭。
原是我从未走出过这里的。
“不如去,买些饮料什么啊。”那女人笑指了指超市方向。
我顺之看去,那些堆漫箱杂的台阶一捆捆以白色纤维带拢来的纸板上已是发霉了的。它们似以某种几经淋湿,风干的已分不到坍颓或是挺括的褶皱趴支在地面上被拉荡出“硌愣硌愣”的极致僵硬的声音。
“好啊。”
我只走过去,我并不在意她为何要让我买它们,就像不清楚她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一样。我将那些饮料放在白色塑料袋里拎出来,却也是轻飘飘若空瓶般的。
我出了那贩卖杂物的商店,于门口失神碰到那些纸板。
它们骤而碎末晕化了大片大片的朦白,我与那柔和的光亮中听到新生嬉闹在一处处清丽的伞棚下,有蝴蝶若山茶花色翩翩在她们的笑语中。
那是我见过的最明朗的湛蓝。
“学长学姐也都是很好的人啊。”那女孩笑道。
“嘿嘿,是好人呢。”我雀跃着随她去。
那间楼厅正中有一面大大的镜子,右下角有许多鲜红的小字。
“喂喂喂,咱们先去把这些东西安置好了再来看嘛。”她亲昵揽住欢喜好奇要去看看是何内容的我的肩膀嗔笑道。
我望望提在手中沉重的大迷彩编织袋,已是有液体洇透了那四角缝合处且隐隐腥臭便也忙着随她拐进走廊尽头的门豁中去。
那重又是一条狭长的走廊。
我颤栗不止——他们坐在一长排枣色丝绒遮盖住的台面一侧抬头、勾起嘴角往门开的方向,那种标致而过度统一的笑于这间拉紧了床帘的屋子里实在诡异。
那像极了一张铺设在城堡里餐桌。
我在那女人的示意下将那个大的编织袋提放到那上面,他们只还是那样的笑意,它们又在等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哎呦,你这这小学妹,快给学长们递过去啊。”那女人笑的开朗而谄媚。
“哦。”
我忙躬身将那些肉块叉挑着分与他们,小心哈腰避免将血水汤汁溅碰到那些挺括的西装革履上。
“请您享用,希望您能喜欢。”我嘻嘻地鞠躬与他们。
他们互笑着将丝绸餐巾别噎在领口,翘起手指将那些肉切成最适宜放在嘴里的小块儿,微微闭眼咀嚼后浅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连于餐巾上象征性捻搓的指尖都是无尽优雅的。
我恍然,原来这就是它们一直在等待的东西。
就像要准备一副昂贵的餐具、交响乐团或许多香薰烛台,让谁的碎片——那些被渴望分食的血淋淋的筋肉于冠冕华丽的光色里成为贵族品味的彰显。
将所有的逼迫与龌龊无形在步步为营中,将某些欲望合理化。
享受供奉,甚至享受所有人对这求之不得的供奉的机会的感念。
原也是掩饰某种有失身份的营汲与谋求,拼了命地维持着云淡风轻而尊贵自来的神秘。
和久而久之了的,绝对的崇高。
“让学妹也坐下一起啊,你们这些人一点都不体贴呢。”那黑眼镜拽塞我往他们之间的空座位中去,将那满盘的肉碎推来。
他抬眼盯着我,半露的眼珠里沁着寒锐的笑意。
我觉得那滑稽的像一名三流演员的话剧,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别好丝绸餐巾,专注地将肉块切好,不时将其挑在叉尖上与他分享每一处肉质的品相与优劣。
“学长你看哦,这块就比较讲究呢,纹韧清晰筋膜也少,偏嫩,咀嚼起来血汁的鲜腥满溢在舌头上啊。”
我将它们一块块放进嘴巴,细细品尝。
“关于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你是不得和学长说点什么呢。”
那席间终究有人说话了,只是那发言人仍亲和温厚的笑意中多了些愠色的,他额角崩跳着鼓出的蜈蚣状的凸起,若癫蹿在乌云中欲导雷霆呼之欲出的青黑色的蛟。
真是莫名其妙呢,我于对那鲜美肉质的咀嚼中稍挑了挑眼随想。
“说什么哟,学长你教我说什么就说什么。等我咽了这一口着啊。”我娇赖祈求着,匆匆磨挫、以卷扫舌头舔舐搜集来牙齿上的肉糜。
有人起身于窗边去手撑腰跨拨了电话去,无奈微躁却也自信地侧摆了摆头,俨然是一位颇具风度的企业总裁了。
“于歌。”
他唤着谁的名字。
我看到那枣红丝绒上曲起许多腴润的波褶来,像肉体温柔摩挲于床单上的起伏,我听到缓缓的呻吟,随即却骤然若枯涸了的呕吐生硬撞怼于喉咙间。
狠戾而极致痛苦的声音。
“给他道个歉啊,愣啥呢。”那女人暗自狠狠推耸与我,于我的耳边切齿低促。
“是,是要道歉的啊。”我惶惶失神着重复她的话。
我觉得那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再度瞎乱了,像一摊团浸了腥臭粘液从无望拆解开的毛线重又于什么地方翻滚到众人的视线中来。我无数次将它藏匿起来,却无数次为其乍然的滚落惊憷,一次,百次,早已是无止尽的了。
为什么要存在那样的偏差?
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存在那样的偏差,那偏差之外的东西呢?
我无从解释,找寻不到,更无力消除它们。
终于在那样巨大的冲突中,和被一次次爆炸而致的溃烂、肢体残缺甚至尸横遍野的惨烈与疼痛的折磨、终究无解的怀疑与绝望里,在罪恶之间。
我开始怨恨自己。
我陷在深深的愧疚里,我不原谅自己的错失。
我用无尽的屈辱来惩戒它们,易换来愈多愈冗乱的愧疚与屈辱,我绞陷其中,一点点挣扎至我意欲消尽而去的地方。那些穿拌在泥沼中的荆棘将我赤裸的身体划割地灼痛不堪,我便在那样的灼痛中奋进。
那是种逾越一切的力量。
难以停下。
我渴望死亡,期待自己于某一瞬间永久的摔倒、沉入、窒息,终止那样的跋涉。
我寄希望于某种时而美妙了的呛逆,执拗而偏激地伺机夺取那一瞬刺眼的光。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啊。”
“请原谅。”
“希望你原谅我。”
我看向露出那巨大编织袋被划撕开的口裂中那女孩惨白的手和脚。
我真挚近乎哭腔着与它们一一深躬,随即为终寻得了美妙而珍贵的最后一刀的划割而笑个不停。
我感觉有东西于我的喉咙里涌顶不住。
我吐出一大滩黑色来。
走廊一侧的拥有巨幅玻璃橱窗的屋子里立着许多包裹着皮质的塑胶人形,它们背对于此皆面向一堵满是方格的软绵绵的墙体。贴在四处的挂图上满是人体解剖的示意箭线和密密麻麻难以看清的标识。
像一间诊所室,又绝非一间诊室。
我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像什么活物被骤而踩踏至血肉肆裂的那个瞬间。
我挪步往前紧紧趴贴往那扇玻璃上往里探看去。
“啊!”
那人偶的脸刹弹转贴来玻璃上,它脸上的笑意于过度勒扎的五官下凹凸出难以名状的阴影,旋即有东西闪现一旁,那只前伸来的骨瘦筋暴的手中死死的攥着一只鸡。
它的突出的眼珠上斥散着猩红丝络,像一粒极可怖的辐射物。张扩到极限的嘴让人想起某幅线纹扭曲的油画。
我猛然仰坐到地上,拼了命地往后蹭退,被那黑色眼镜于盛宴中递来的半瓶可乐终也倾洒殆尽了,它们拉离出彼此粘连的奇形怪状的轮廓,那些细碎的气沫于一片漆黑中窸窣出极为秫秫的声音,像无数的虫子在爬蹿。
那原是个人啊。
那男孩似是有些意外的,对于这毫无恶意的玩闹与人的惊吓。
我慌忙摇头示意无事,我实在不敢让他走出那屋子里来为刚刚的事情说些什么,哪怕是表达歉意。我彻底惧怕了与人们源于任何一种意图的接触。
它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残酷可怖的事情了。
永无回圜。
“海哥,说什么啊,多见外,快回去快回去呢。”那个女人与那间屋子里的人的寒暄笑意盘桓在她尚未转来的乐不笼嘴的弧角中。她仍不住摆手于似已消失于门框的那半幅肩膀说。
“你瞧,大家坐一起和解了多好啊。”她欢悦挎住我的手臂以胯微顶了我的身体道,像个成功数次拿了大笔钱财的皮条客。
那语声中全然是对某种东西的收缴。
“是啊,和解了多好。”
我忙不迭地点头、重复着她的话,雀跃往那烈日融白的蝉鸣之中。我再不会违拗什么声音的,我藏躲在它们所构建的崇高中,在那些温暖明亮的世界的角落里求得生存,终究也能算是那美好的一部分了罢。
我无比认同了他们的话——那些不推人入深渊,引我向了无边迹之温默中的美妙语声。
那些凶恶的驯化,与诱来一切堕落与沉沦的,动人的谎言。
是使人滞丧其中,再不可归去的骗局。
这原来就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人们苦苦留存、奔碌和疲于修补又不得不修补的东西啊!
“真的是太谢谢姐你帮我,争取这样的机会啊。”我感激道。
“哎呦,你这小妹,当导员就是要在学习生活各个方面帮你们,快别这么说呢。”
她笑的灿烂。
“你怎么还是长衣长裤嘞,这大热的天啦!”那女人捏拎了拎我袖口的旧脱了弹性而松曲了的布料啧啧咂嘴道。
“嘿,是呵,是要换了薄点的衣服了哎,确实热的厉害呢,我真是够迟钝的嘞。”我忙忙应承笑道,只呲嘴举臂往只随她话便热汗淋漓的额头上抹去。
我的手掌冰凉。
近来我总是觉得有寒凉于身体外渗来,于前胸后背日渐接近着终要透洽到一处的,我不得不多套些衣服来存住些温度。只是听了她说要感到炎热,便也真似热的不行了。
我实在恐惧某种凶恶的反驳,对其狰狞的惊憷使我倦怠不堪,或者到现在,我已然分不清它们了。
我终究被镇压,被统治成了一个笑嘻嘻的和顺的人。
我走往操场尽处那片不未被修剪的树林里,一直一直地走向深处。
我隐约还记得一些东西,只是它们很快随我被寒冷,不,应该是炎热消耗殆尽的体力一并迷失在某处雾霭渐浓中,我坐靠在一棵似是银杏树下,第一,第二,第三棵......我随数着那些倏而似齐了的树木,在模糊若北门的轮廓中合眼昏沉。
它们像一条牵拉着不知通往何处的绳索。
湘凝半蹲在我的床上将一众杂物码齐归拢到干净的纸箱中,她偶偶看到一些小物什而退坐到靠墙的地方微笑,时而看向窗外而逆了光的睫毛下清澈如溪,却是莫名神伤。
屋子里安静极了。
她们大抵是都睡沉了的。我于饮水机中接了水喝,随坐在竹缘床上想着一会先换件T恤再去吃火锅的,不知竹缘选了哪一家的,也不知这次有没有同叫了莫利去。
她应该原谅她们了吧。
要穿过本部南校区去到这座城市的中心去的,深秋的阳光明朗,校园主路旁的悬铃木叶皆染了橙橙暖色,硕大的叶掌时而擦落过伶禾藏蓝粗针毛衣的高领间缓缓续往松疏的金毯上,排球场上有赛事正欢的喝彩合着嘹亮的哨声。
“你怎得还穿的这样单薄,没衣服啦。”楚凡突然瞥笑道。
湘凝只还扎着才刚一起从那间屋里出来时候排练时候的发髻,她凑上前来娇赖着我帮她将汗沾在脖颈上的碎发拨拢到才刚摘别在脑侧的初绽木棉花下。
灯晕染在薰风之中,她愈贴近我,脸颊上的肌肤纹路极度清晰,像最好的雕刻工匠在透明蜡质上一道道着意划割却填染了上粉色颜料的娃娃。
那种关乎美丽的逼迫可怖至极。
那栩栩如生的壳会若花瓣早被抽干枯腐了的弧度般,一不留神触及便散络出无限交织的痕迹,刹时剥脱而下,坠离往看不见的地方去啊。
轻裂的声音若苞绽、肥皂泡“啵”地一瞬。
芒草摇曳在那间矮房背后的栅栏外,萧萧倏倏在残萦半分的稀疏的乳白流埃下。
“哎哎,松鼠!”楚凡指向前,轻声嘘住众人停步。
它们顿停上下梭动的小嘴,机灵溜转着眼睛顾盼盯住那些女孩,它们被坚果塞满的两腮上绒绒的毛被风轻拂着透来夕阳金色的光亮,若一只只立于生满四叶草缓缓山坡上的迷你小熊站立在那儿,等待伙伴一并回家了。
它们终被惊扰四散开。
“喂,来抬头啊。”莫利背对着人们笑呼,露在短袖T恤的手臂于雪后晨曦里腴白若婴儿。
她举着手机转身快退跑几步朝迎面走来的六个模糊的人影按下快门。
我听到轻灵的声音,像钥匙扣于远处跳皮筋的孩子颈上随节律与欢笑荡,像风铃拂晃在薄薄的白瓷上。
只是过于优美而至凛冽出某种悲戚了。
我奇惑,下意识迈步去看。
我驻足在那儿,落滞在重有走离的纷黄叶片之中,只听得叶片于风中刮划在石板上,断续而渺渺了去。
那座桥上盘覆这闪闪灭灭的碎小灯串,像哭泣在黄昏落败梁陋许许多多双眼睛,像蚕食掉秸秆撑骨那些艳丽的,旋递了无数灰烬于望不穿的黑暗中的残火。
车窗外的月亮是凄惶的枯槁颜色。
“怎么还没到,要快些回去啊。”
我倚在那里,惶惶却再无力奔逃了,只于惺忪残隙间摇摇晃晃中渴望归去。于那些若被磨嚼混碎了许久却终究散逝不去的徒劳中,于那间阴冷的屋子里。
我终究是有些怨的——那些不明生来,流离而无可归寂的东西,一如时时爬覆在玻璃窗上的鬼魅等待哪怕一丝丝的缝隙,便呲露出青面獠牙恫吓,伤害,生吞活剥了许多人的。
它们从来不是来自别处。
车前摆件随车子稍急转弯骤而荡落带黑漆漆的座椅下,司机盯好前路空空便单手握了方向迅而侧身倒头去捡拾它。
那些紫褐若草苗的东西上挂络了许多棉絮状的黑色脏污,和长长短短的头发,有的叶梗已然折断耷拉而下,撕口处沥拉着些许粘稠的浆液。他趔趄将其草草置塞回原处去。
“这个摆件儿是?”我问。
“是麻布裹了土,再洒了它的种子啊。”那中年男人带着鸭舌帽,帽檐打下的阴影遮在他的眼上,混论看不得脸的。
“你瞧啊。”他拿将摆件倏而逼迫到我的眼前。
那是个水晶球,屋子里的人偶皆咧嘴笑看向这里的。
车子猛然转扭,迎面巨型货车的灯直刺而来。
于诈然被重型货车的急刹在路面上烧灼出焦粘的黑色划痕的刺鼻气味中,我听到某种极戾嫌厌的声音,若浮荡在水波上的碎木由远而近。
“真是笨哎,凭你弄再久都不会成的呢。”
“那地方可是要常与商家拉赞助的,就你这,,,”
“你没见那窗户开着呢!心里没数嘛?”
我骤地坐起身来。
她们晚餐罢又回到屋子里了。那颤颤巍巍的光原是久久未将蜡烛点燃而闪在火柴端处的火焰,于屋子里未挽起的床帘纷飞的影儿里,变得巨幅且急促了。
“你醒了。”她们道。
无限的松释,关乎逃离刚刚那场虚妄莫名的祸事,去又陷入某种更寂彻骨髓的失落之中。
我深吸了口气,被唤得下床一并侍弄那火烛。
那窗口黝黑,似是永恒不动的暗色,又如融融滚滚着无尽纵深,悄无声息。
竹缘以手围拢、护挪那惶惶渐熄的火苗往白烛尽那扭曲的绳芯尖去。
那儿总是有着极微弱的偏差,一处与另一处。
屋子安寂,却是无人像以往那般欢闹递拿刀叉,叽喳跑跳过并不宽敞的过道拼了命地追赶蜡烛燃亮与灯光熄灭相碰在似有若无的半瞬夜色中的浪漫。
便也未听见什么物什掉落与女孩们因此说笑的声音。
这儿不像是在庆祝谁的生日。
湘凝说她会尽力和学生会那边儿解释今天的事情。
我困惑不已。
“上铺,上铺。”竹缘骤而拨推我的手腕。
我恍神儿才察觉到火柴已是烧在我触捏着的它的指尖许久了,我感知到那缓慢释来的剧痛中愣愣蹲靠在床脚架旁。
那总还是有了偏差的,关乎时间,触觉的快与慢,我不住地遗忘,错落昼夜的更迭,甚至将许多东西的明暗,冷暖也混淆掉了。
“他说到底也是她的错。”湘凝逐字念着手机收来的句子。
“是我的错啊,是我的错。”我喃喃失声。
渐而我不知自己何以在了这样的悲戚,像倏忽醒来浮荡在残垣狼藉雾霭沉沉的水域之中的一断木轮之上。
我重又爬起身来去点那些蜡烛,我只记得,想着要帮竹缘过生日的。
“什么叫她的错,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楚凡戾声消遣着某种忿忿。
“说的做的都太过分了,让人实在下不来台。”湘凝只还念着谁发来的消息,平和的语调中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她向人们公布着那些事情来征询她们的对策。
以求更好的保护我吧。
“不是都道歉了吗?”楚凡高声叫喧,手掌排落在她的桌板上震颤了杯中的水。
我觉得若有无数红灼了的针刺在我的胸口,像有人嬉笑着往被其撕拉开被迫塞捣过辣椒我的口鼻灌去一沸又一沸的开水。
“一会儿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吧。”
我抬眼祈求它们。
火柴没有了,我便于那地上摸来火机几番按压。
我仍不住地去点燃,试着以那颤颤濒灭的火触碰。
“喂喂!他可一直和我说起你呢!”湘凝笑侃向竹缘,欢悦不已。
竹缘只垂头与我找忙蜡烛的事情,不愿理会这惯常的取笑。
“谁啊?”楚凡挺身探出床铺极度惊悦,像是听到了某种违背人伦的天大的笑话般。
“我们主席啊。”湘凝不无轻快道,她回应那人消息时嘴角勾翘着,不自觉轻摇头反复更换着消息框里敲打出的文字。
“他怎么有幸认识了我竹姐哟?”楚凡迎捧笑着继续下去。
“这俩天排练完竹缘去接我,他总走过去和她说话。”湘凝道。
“前天你没去,他还问了我好几次啊。”湘凝温声与竹缘道。
那些滑稽的纷乱渐失了声音。
“是哪个男孩?”伶禾放下那珍珠工艺品问道,她说即便再送不出也要有始终地做完留自己做个纪念的。
“是谁啊?”她们问道。
那儿悠然肃穆,如教堂的落日温柔褪过树梢枝叶和古老建筑的轮廓。人们仰面而视着某种消解,舒缓,那些曾狠狠刺进并从未拔出过的,各自的偏差。
等待尚有时的,日出。
“于歌啊。”
“他听说你今天生日,还特意让我和你说生日快乐。”湘凝倏而真挚平和下的语声稍惊了我的手肘,那绳芯竟生闪出绒绒湛蓝的一触。
竹缘抬头去。
若一划生燃着的火光灿灿在她的眸间,像瞬而于星空掠过的光映在深夜的湖心,那些璀璨烁烁碎动,沉沉宁谧亦颤。
他是喜欢她的吗?
一瞬间。
一点点。
我去护住它们手抖地厉害,我便以另一只手握住它,极致小心又极致用力地,我要让竹缘的蜡烛亮起来啊。
“他说他只是觉得竹缘说话特别逗。”湘凝道。
窗口吹来一阵清凉,“噗”而熄了那团绒绒的蓝色。
那样的人怎会喜欢眼前这个胖到蹲不下身的女孩呢,若是真的喜欢,又何以要与美丽的湘凝不住地论说此事呢。我知道她再度沦为了一个器具,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是在某个特定场景用以提升,彰显那形形色色的高贵的东西,或者是用以填充一些缝隙的碎弃棉絮。
只因它们是触手可得的,于那些浆液喷溅而出的时候。
甚至连玩具也算不得。
是被杀掉的祭品。
“我以为咱们寝室要招赘来一位乘龙快婿了,哈哈。”伶禾意欲冲淡某种倏而坍颓的情绪的顽笑实在吃力,像乏了压值的除颤电击于死去许久的躯体。
楚凡重又转身躺往床铺去,落寞若淬掉石裂里灰白的粉末,由风似有而无着。
没有人能消除它们——那些全然不同、毫无别处的偏差。
有东西破灭掉了,零落成星星碎碎的光散往被“噼啪”关掉了灯的这间屋子里,渐而被引流往,被吞噬于那方方正正的窗口。
可那窗口仍是黝黑的,永恒静默着更多死掉的光亮。不动声色。
“嘿,直接吃掉啊,奶油这么香甜。”竹缘低头瞧着雕裱精致的蛋糕,不住喃喃笑道。
我忙抬手帮衬应着那被她骤而拿起失衡歪着了的蛋糕圆托,那滑溜溜的纸板上沾了几抹鲜红丝绒慕斯,珍珠糖被碾碎若泥泞的石灰一般。
“饿死了哟,你们不吃我可都吃了啊。”她笑道,只手抓了大把的奶油填塞着,淡黄的糕胚被翻捣烂,于那些搅浑了颜色的奶油中糟碎沉浮。
她的声音湮没在食物了无节制塞往口腔中的声音,急促甚至暴力地。
“别吃了啊!”我怒把住她的手制止。
“可是真的很饿啊,上铺我很饿。”
她猛烈挣脱开越发急迫地将那些塌溃的东西塞到嘴巴里,她难以停下来,瞥闪来极致放纵的目光里含沁了某种哀求。
“谁啊,副主席凭什么让他当,那个脓包。”
“好啊,让他带过来,我们这儿狂欢庆祝,恰好缺少几杯喝的东西呢。”
湘凝再未拒绝那些追求者蜂拥而至的发带,甜品和饰链,她垂着修长的腿于床缘下交替着,白皙双足上的酒红色指甲油于那娇赖扭晃中若才显色的大丽花苞,像针刺破皮肤冒出的那一点血孔,终会“膨”的一声绽出浓艳情迷之烈焰啊。
瞬而枯萎。
那是她们的绳索。
用以悬系,和捆缚的。
有人叩响那扇紧闭着的门。
超市代送商品的女孩将它们置放罢便又于那儿匆匆离开了,竹缘直将封膜掀撕了去,大口涌灌那些汁液到喉咙中,混溶在咽下的溃糟里去。
西瓜汁半透杯壁来鲜红上挂络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像极了午夜沁冒在额头上的汗。它们皆是回旋在那个曲面上,无休止地兜转融融,离析,却总也流散不出去的。
像是被决不相干却又彼此引斥的东西死死扣锁在那儿。
那饮品再不是单少了我的。
我想抓住凶手,我找不到它们了。
我开始奔跑。
不停地奔跑。
在下午的英语课椅背上的清凉隔着衣服传递在我第三处脊骨的倏而,我便于他们半张了的不知是慵怠的哈欠或者错愕的嘴巴中冲了出来。于夏季正午的烈日中,和被烤作透明曲曲的热浪的,那些花草,建筑,塑胶球场与纤维绿荫的灵魂中穿梭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有燥热的风声若被甩动的厚重而潮湿的棉布,兜转住某种东西不得通散。
我掠过灌木丛,任那些有刺无刺的枝条抽割而过,我下意识去数稍高些的树木,一棵,两棵,三棵......
我看到北门左侧那常年被死死铰绊着的角门开着。
那扇锈朽而近于穿透的铁架框络吱攸在空无一人的蝉聒闷白中,挣裂的几截断碎落在那些深褐色粉末上。
我迈过那儿去。
我只一直往西南方向,在那条地砖全然翘角破碎若过火了的硕大炭段铺就的甬道上,那些长长的草叶枯靡陷在那里,也还是盛夏啊。我听着那些深浅失措的空洞而轻芜的酥裂声,一下一下,一步一步。
学校的轮廓隐遁在愈重的浓白之中了,那些建筑的边角痕迹温柔、凹豁,与我的奔跑中像摊在桌上的水滴外缘缓缓蠕动着,模糊、稍清晰、模糊,远远近近地一直在那儿。
我乏力再回头去了,只是不住于那不知何时起伏若波潮的路上,那些柏油沥青的颜色清亮明晰,像存在于一张被调做最高锐度的照片里。
两侧过腰的玻璃隔立在那条路的两旁直排延往那巨大的缓坡所遮蔽出的地平线尽头,我只是看向反在那儿的自己交替着抬起、落下的小腿影子,光线渐而模糊便只余脚踝。
偶偶有碎裂而未塌散而下的,倏忽白化了的颗粒络挂在那张纷乱又有序的网系中,圆润若被剖磨过的,它们温和,没有纷繁的光泽惊扰、折射其中。
终究不能接纳半分旁物去了。
那尽头原是一片湖。
丛丛簇簇苍翠欲滴树木,花草藤蔓的那方,树影掩映花草藤蔓攀生的回廊旋环着的明朗之处是一片湖。
“这孩子,怎得到这儿来嘞。”有老人沙哑的语声。
我回神于去眺望的机动车隔离球桩上下来。
他正拿着枯秫的埽秸扫在灰白色的砖石上,那根根细秫杆的节结光釉显现着,坚硬的末梢于那苍白的水泥上荡出“刷刷”的声音,若寒冬落叶跌宕渐即渐离的擦摩。
那儿并不见有要去扫去的东西,甚至强烈阳光之下连灰尘也似没有的。
“您在扫什么呢?”
“我来这儿,来这儿游玩。”我道。
“来这儿游玩,嗯。”
“也没什么东西,只日日都扫。”老人随将草帽移转了转。
我只走到修于隔离墩一侧旋下的台阶继续往园中跑去,枣红的塑胶跑道贯入两排丁香树夹生荫凉的小径中,那光景很像我始终想走入的一张小学语文书色彩明净的封面。
我感到别样松释,欢喜于自己竟到了这般美好的去处。
我脱下鞋子放到围树埂一圈的木栅座椅上,那些晒得愈为温软的塑胶颗粒触在我的脚底,随我的奔跑,它们合风呼呼出傍晚海螺唤来的橘色。
我躺往那片沙滩上。
松鼠跑来这儿了。
我起身与之追闹,我真想亲近摸一摸那蓬松尾巴上的金色,想去拥抱它们。可大抵是欢悦无章而匆匆慌乱的追逐至使它们皆窜进了灌木丛中不见了去,我抬眼的倏而,夕阳渐没了。
要是温柔一点待它们就好了啊。
我坐下看顾了顾微微痛痒起的脚掌,那儿又多了许多肉眼难见的小口儿,似有似无地渗出浅红来。
像花露般好看的颜色。
“你这孩子,怎么光着脚呢?”那老人走来道,日没他亦摘去草帽了。
“看这路太柔软了,且没什么杂物。”我说。
“每天都有很多来散步的人经过这儿。”那老人只又在干净的塑胶道上清扫。
所以总会有些小物什掉到缝隙里,指甲屑,发茬或者被冻僵了的目光什么的留积下来,不小心扎破脚板吗。
我想着该穿回鞋子,抬头见那座椅已是在很远的地方了。
那些树叶间隙,花木圃带的另一端和许多长椅栅隙外确是有人们的语声传来,我下意识回望那时眺望这儿的高高的隔离球墩方向,也已是人影丛丛的,那方天空上泼洒着金羹汁般不着形的光霞。
我慌忙起身,我要在他们未见到我的时候离开,我不想被发现,不想与之有半分的瓜葛。我不知这条跑道通到哪儿,却也只得不住地往唯一尚无声影迫来的方向奔逃而去。
它们彼此交叠在灌木杂杂,枝叶掩映而婆娑幽晃,与花藤长廊编缠、暗下而阴郁无止的影子跌掺压覆成一环又一环再难以走出去的络蔓,像迷宫。
我要回家去。
我嘶喊着拼命地奔跑,终于到了那片湖前。
眼前的一汪金羹汁仍是往天空流漫着的,那些薄薄的冰开裂的纤细声音,和烛火摇曳着的浓艳、寒凛皆融融而入去。
我坐回到那辆大巴车里。
我稍摘择一路沾缠在脚踝上的深青藻、残绕的丝网于脚踝和脖颈上,拢了拢湿淋淋的鬓发,倚着安沉睡去。
外面的水起伏如荡摇篮,它们永不冲涌,不渗透。玻璃窗幅清透整齐再没什么东西别扰在那儿。
幸而车厢里只我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