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楚凡眼中的光芒骤缩聚成惊诧涌放出来,又瞬而敛逝成某种近乎痛苦的东西,在她为我的哭声——某种惯于她有趣可供玩乐的极致悲戚声音吸引着爬下床梯见到那只脚后。
她手足无措了。
她畏缩着坐往我的床头,试探着伸手去抚触我还几场排球练赛后未清洗的脚踝,她似将它们视为了某种求奉的物什。
“怎么弄的呢,疼不疼啊。”她近乎哭腔。
“没事的,不怎么疼了。”我缩了缩半悬空的脚,挪身体往墙边。
我停止在自己的嚎啕中,像一个急流中的求生者于那些堵溺在鼻腔中的粘液中拼命挣扎着仰出口鼻来应——那是我被这荒野残酷驯化出来的能遇任何境遇中闪现的某种理智。
“我刚刚半睡半醒,真的被吓坏了。”她微蹙眉抬眼望着我。
“有点急,实在唐突了,对不起啊。”我愧疚不堪,赔来笑时亦胀的眼周挤簇在一处的感觉像未干的热沥青毡互黏起的毛立在扎刺。
“不是啊,哎,我去冲湿毛巾来给你凉凉吧。”她说罢要起身。
“不用的额,谢谢啊,因为才喷药了啊。”我准扣住她的手腕,笑谢不已。
我只想尽快结束它们。
湘凝推门回来了。
她斜坐在床边将新买来的药启开与我喷上后,起身抬头看了看堆着尚未叠起的被子与一众散物的我的床。
“不行啊,你要是每天爬上爬下的,再磕碰就更糟糕了。”
“不如就别动了,和她暂且换几天铺位。”湘凝说着将莫利的枕头移塞到我靠着墙背后的腰空里。
“就她那样的能答应吗?成天苦大仇深的死样子,巴不得咱们谁怎么样呢。”楚凡帮我将扑拉着沾了擦伤渗血的裤腿往上卷了卷道。
“等她回来我与她说。”湘凝似有些气愤的,为在这般情况下会有人拒绝它们这于她实在匪夷所思的可能。
“我看呐,还是先收拾一下。”湘凝说罢挽了挽衣袖脱鞋子径直上到我的床上去。
我惊诧不已。
白药雾剂在我的皮肤上生了一层透明的小水珠,犹若隆冬远行走进壁炉正旺的屋子时候随睫毛上闪现的。
她蹲在被子堆簇起的层层错落的天蓝色小山丘里捡着零散着的小物什,裸露微踮绷着的白皙的脚踝与小腿来。
莫利走进来,她的眉角上余着与这间屋子毫不相关的欢喜。
“这是怎么了?”
她抬眼见裸露着肿胀的肢体占坐在她床上的我只露出寻常的疑惑来,转身将那个颇为精致的金属链黑色小包挂到床架粘钩上。
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这间屋子里似是而非的针对于她的某种喧嚣和压抑,她近来竟是开朗些了。
她今天穿了那条纱裙。
“打排球的崴伤了脚,这几天你们可以换一下床位吗?”
湘凝停下来道,她手上正拿着一只折压了许多痕印的牛皮纸袋尚未归置确定是留下或是丢弃。
“我一会把铺盖调换过来吧。”湘凝执意继续道,她似乎不知,又知道那个人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床太乱了。”被征询者迟迟道。
我起身,撑住桌角,单腿跳到自己放在床梯的凳子旁边。这屋子里的空间不大,布局又是极为熟悉的,若是有心即便脚上伤痛也完全可以不将器具碰挪移位弄出动静来便可以顺利回去的。
“这个丢掉吧,不想要了。”我与湘凝说,拿过她手上的牛皮纸袋对折成恰当的尺寸放到垃圾桶里。
伶禾参加完辩论赛赛前程序培训会回来已经是九点来钟了,她偏要正斜靠在枕头上看电影的我搬换到她的床上以便之后作息。
她说她回来的太晚了。
“不管你了!”伶禾劝说无果后嗔斥了句,疲惫的仰躺往床上。
“和伶禾换一下啊,虽说我很嫌弃她对吧,但是为了上铺你的安危我大义豁出去了啊!”竹缘和声劝慰罢说道。
伶禾白眼了她。
“可不是人人都像那位,啧啧,手脚不干不净自私自利呵。”楚凡垂眼往自己床下的空铺冷笑道。
那人端盆进来罢,利落得弯腿将门勾踢上,木门猛准撞合往框上发出砰声,若枪炮。
“可不嘛,咱们这生存环境真是凶险呢。”竹缘应。
“请保管好您的贵重物品。”她随即玩闹,捏压出机器播报的女声顽笑。
“真羡慕你们这底盘重的车。”楚凡佯作惆怅。
从前夜话玩笑说寝室的每一个上下铺式的床整体都是一辆车的话,我与竹缘的这辆便被竹缘这下铺实打实提升到了最金贵最体面的豪车级别。
“若不是我上不去,我俩早就调换了。”竹缘道。
“是呢,什么乱不乱的,谁又比谁干净哪儿去,可是清高个什么劲儿呢。”
楚凡下瞥向那人的眼睛亦随语调细细拉高不已,露来像被某条白胶皮绳紧紧系住脖颈窒息而出的眼白。声音便又若那拎拉了重物的胶绳渐而欲拉断了一般。
我盯着某处,笑想该有人以此一鼓拉紧便彻底勒断了她的喉颈。了结了自己,也替自己了结了吊在上面的人投在地砖上的扭曲歪斜的影子。
“你们开会这么晚,都说了什么了。”
湘凝柔声随问,轻涂开手背上的绵阳奶手霜,点了滴山茶精油摩揉在浅黄珊瑚绒发箍露来的耳后的涡旋间以安眠。
“一定是慷慨激昂的舍身赴死,还我主权的啊!”竹缘坐起身将横肘在胸前挑眉凛然不已,憋笑弓步在那儿。
“说说我就来气,那家伙磨磨叨叨近两小时,穿个西装指点江山的样子。”伶禾坐起身敲点起床架啧斥不已,仿着那人昂头半眯起眼睛探扬着手道。
“是不带黑眼镜的那个。”湘凝将长发松挽往肩前拨选着分叉的发梢以针线剪掉到提前铺就的纸巾上闲问。
“哪儿是开会啊,就是站在讲台上,沉浸在那种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感觉,你可不知就那个样儿”
“我咋不知道呢,要不是天儿热,高领衣夹克衫还得配套上呢。”
“他也就在咱们低年级这儿装一装,据他们同班的说这位神仙挂科挂到留级了两次呢。都成笑话了。”
“哎,就和孔美婷成天卿卿我我的那大三的。”湘凝看向共知那人滑稽姿态的我提顽道。
“是那个可怕的中年人啊。”我道。
我记起几次与那人在排练厅行走碰头招呼时候莫名生起的阴凛,他似已不分时温永久穿着的皮夹克泛着若蜡人颧骨上从不更褪的油泽,下覆这的那件高领衣的黑色织纹似是攀援无尽的,不知要营营钻延往下颚或一侧夹克襟页里什么地方去。
像一条勾着嘴角的蛇。
“哎哎哎,我这儿有个重磅消息还没说呢,绝对比这,瓶瓶罐罐的东西奏效得多啊。”伶禾嫌弃拿过桌角上的白药摇摇罢拨扔开,狡黠与我笑道。
“什么啊。”
伶禾逗闹着与我眨眼睛,被楚凡拉着一起去水房洗漱而起身的档儿还将毛巾甩荡来。她说我定要重重谢她,为抽来的初赛对手竟是道桥四班那个队伍。
我觉得脚踝钝痛,像是药剂凝华成的晶沫炸裂在那些皮肤擦溃里。
我将触在床沿半悬着的病症所在搬挪到安全的被子正中来,慌张之下它们轻轻抵碰在床栏间。
我不由蹙眉吸气。
“你们现在可有互相挑明?”
屋里安静,有湿润的风在窗子里吹来,湘凝已是侧躺在枕上了,她合手于耳在微微撩系起床帘的一处缺空处温声于我。
“还没有。”我勉强抬了抬嘴角,垂眼往床被上那些不规则的编织色块道。
“那他的态度呢。”
“总也没什么消息,也四五天了。”
“你有机会的话,总是要问问他啊。”湘凝道。
我可以问问他吗——我下意识地想去追问,想向那个稳妥柔雅的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寻求着她对某种平等的判定,和对那个早已蠢动的冒险的认可。
像是一闪火柴的光划了去,于久久未迎来白昼的寒冷煎熬中我拼命想去留住它们。
原来去问问他这件事不是侵犯,不是十恶不赦的伤害,而是我也可以拥有的东西啊。湘凝的语声温和寻常,它们像一双手将我升托到从前不敢奢望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是与旁人一样了啊。
我的手机斜在并于床端的书柜顶最远缘,我欢喜着侧下腰去。那块玻璃屏恰是亮着了,屏保的绽这的大朵向日葵亦将旁侧的墙壁,甚至整间屋子镀下灿烂来。
我拼命绷直手指以指尖去够触,肋侧的肌肤被拉的灼热起来,如若旧疾丝丝隐隐。那片指甲于那蛋青色的铁皮上的某种磨割迅以十指钻了周身。
它尖锐刺耳。
我怯懦不堪。
像一只被无数次弃养而再被弃养于南方寒冬的下水道栅口蹲留的流浪猫,像湿冻了毛的脏兮兮的老鼠。
“有事说话啊,费劲的。耽搁了和情哥哥说话罪过了啊。”竹缘扬手将它推到我的所及之处,仰颈继续喝尽了马克杯里金银花茶水。
确是他发来的消息。
我与湘凝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楚凡与伶禾说闹半跌而来。
我知道某种戛然而止会片刻倾颓掉以很多牺牲易来的真真假假的松释与和睦,我不能莽撞到去破坏楚凡那要以人血入药服下才勉强保得住的安全感。
我不能拔去兽笼门间本就稀稀哐哐的拴销。
我只能继续说下去,以自己的痛感与卑微,像一场祭祀。
我甚至有过一点点的奢望,在我久久供奉,似已融近这环境中的时候,它到底会悲悯了。
“那你赶紧问他的态度啊,这,这不是明显的玩弄嘛。”楚凡轻哼,似在为我的混沌的匪夷所思,又如幸灾而嘲笑。
她微微仰面将一张白惨惨的鬼脸纸膜不知是撕揭下来,还是敷闷而上了。她说那上面的液体会让皮肤水嫩,再不会丑陋不堪。
“不是玩弄啊,不是玩弄的。”
这似是我第一次否认旁人的话,却只是愣生生的喃喃甚至不知所言的。我感到前额阵阵胀痛,于眼前的黑暗中,我见到最后一片浸了水的桑皮纸终于覆了来。
“你倒是问他啊,和我犟有什么用啊,真是的。”她笑的肆无忌惮,为胜利,为许许多多次的胜利。
她沉醉在凌虐所带来的狂欢中,像个被激怒的怪物。
“你喜欢我吗?”
“咱们这样算什么呢?”
“我就那般不能见光吗?”
“我生的这般难堪,与我做爱不觉得恶心吗?”
那些对话框频频弹蹦去,像一格格被拉卸下的囚笼的钢栅被甩摔在水泥地面上。我以利刃划开那些被什么洇湿的纸,亦于面孔上割出无数条绽肉脓淋的伤疤,像极了像灾难过后被集中码齐在广场上等待认领的尸体,横七竖八的。
终于足够丑陋了啊。
重又有高浓的氧气倾冲而来,如若重生。
我难以等待他的回答。
我隐隐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徒劳。
我删除了他。
“怎么样?你可问了。”楚凡得意探问道,她泛着光的眼睛漂亮极了,像一只饥饿嗜血的兽。
“他没回应我,就像你说的就是玩弄吧。我知道会是这样,但还是有些伤心呢。”我坦诚道,撩起睡裤脚微微放偏些腿对喷了药雾往踝骨上。
那儿已然消肿而显出重重的乌青色了。
“不会啊,可能玩游戏没看到。男生们这个点儿一般都打游戏的。”湘凝道。
“就这么给人家判死刑了,人家冤不冤啊。”伶禾嫌弃甩甩手道,似不在乎地切啧着继续将洗好的棉袜挂到床头上。
“上铺。”
竹缘起身于床下拉来那只矮脚凳,笨拙地站上去仰面叫我。竹缘是想近我一些啊,可她的身形是不能上来床梯的,就像她难以像旁人一样随在温水喷头前抬了腿冲脚而买了这只矮小的木凳一样。
“给你吃颗糖,这可是新买来奶酪味儿的啊。”她扶牢床架微微踮脚,竭力抬送着手臂将糖果递塞来我的手心里。
“瞧你下铺这般体贴,你就别伤心了啊。”楚凡笑慰。
“游戏很耽误事啊,每天这个点巩嘉熙总叫我和他一起双排的”
她确有悲悯之意,以绝对的优越姿态,施舍而来。
她将质地稀薄的乳液点在那张面孔上,不住推匀弹触的手指像在欢悦跳动的细木鼓锤敲奏着高亢的乐。
于某架人皮鼓上。
“希望是这样啊。”我与她对视而温声道,若被驯化的猫狗般。
“这么晚你别多想,好好睡一觉,明天再问问清楚。”她停下手转面与我安慰,却是诚恳而悲戚的了。
“是太晚了啊。”我道。
我盯着那双眼睛,微笑露出无尽的信奉与感念。
我实在应该感激她的啊。
我拨开缩皱贴近如若沾粘在溃烂创面里的衣物的糖果包装,舔舐稍化在上面的浆液,随即将布满戗逆刺壑若被鞋底无数次践踏在泥泞中的凌厉的颗粒压在舌下,屡屡以颚缘齿下摩挲品尝罢直吞下喉咙里。
那味道腥润,极鲜极美。
车子翻落到半面簇满尖利碎石的山坡上,那些模糊的血肉于撑涌开一扇被扭压变形、刮划出一道道惨白的铁皮门中滚落出来。
它们砸在锋锐的石刃上,散成许多肢体零落。像呼喇一声于硕大的塑料袋敞倒在案板上的牛羊肉般沁着新鲜。
我走上前去,欢亢不已。
我一块块将其捡往带来的大塑料袋里,它们落下去发出叮叮聆聆的风铃般的声音。
又是那种由远及近无休止的吵闹了。
我惯于被打断于某种恋恋之中而朦朦睁眼,这次是见楚凡正坐在她的床上拎着一条闪闪璀璨的东西着意晃动,她赤裸着的小腿彼此别压悬下床铺正于莫利睡时头朝的方向,她侧头自赏着手上的物什,如若用指甲掐捏着即将被屠杀的兔子耳朵向伙伴炫耀。
那是条极度晶透的项链,倏忽光白之下不辨是水晶还是钻石。
我坐起身来,将愈长的头发拢绑上。
“哇,好精致漂亮的挂饰啊。”我瞬间清醒,如若惊鸿一瞥,即便我早已于帘缝中看见且并不喜欢这过分辉簇的东西。
“是有个男孩在我十九岁生日时候送的。”
她笑的欢喜,像无数颗被圈禁在玻璃罩中的星星骤而飞散着照亮夜空,和夜空下的所有荒芜,有浅浅的轮廓于薄透的深蓝中的缓缓相叠,像清晰的铅笔痕一根根描刷在纯白纸张上的。
像某个世界的启点,和归尽。
“还有这个,我奶奶在我上个本命年做给我的”
她摊开的掌心露来一枚枣红的棉布包,只印章大小的布面间是以杏色线绣着一只活泼茁硕的咧嘴笑着的小猪,那平安符边缘已是稍稍褪做了十分温默的旧色了。
想来那是她万分珍视而时时忆念的。
“她前年去世了。”她说着垂眼往搁置它们的跨挂在铺围上的收纳网篮边框,睫毛颤颤而恍惚,落寞不已。
且最无可替代的东西。
那网篮里还有许多精美物什,营养补剂透明的药瓶里一颗颗若珍珠的白丸,撑挡在奶色冰淇凌上遮蔽荫凉的伞,张臂憨笑着的小熊夜灯和那中间散着的黄绿纸折叠成的花。那些与宣传单类似的薄纸,像诊断书与出生与死亡证明。
有她的,似也有旁人的。
像极了出殡时分一众缟白里艳丽万分喜人的纸扎。
“你不要伤心,奶奶是去了很宁和的地方,而且她一直都爱你。”我轻声道,若哄孩子般绵绵着这幼稚到过度恶心了的话。
我实在见不得她如此的啊。
莫利伏往那扇穿衣镜面愈近了,似要将鲜活的面孔全然贴熔进里面的那张脸上,紧迫而了无缝隙。她斜瞥着旁侧将黑细的眼线骤顿而下罢猛然上挑去。
她穿着那条纱裙。
她闻声亦于镜中过扫了眼那块关乎于逝去的人所谓爱意的枣红物什,将化妆蘸头重旋拧回容管之中去,有沥青似的粘稠物在那合缝处溅溢出二三。
她将鬓前的一缕卷发置好后便转身来,她垂下的眼帘严肃而紧致,那再不是某种规避了,是蔑视。
那只眼睛魅惑,若被风刮撕而狂舞着的半片大丽花。
“瞧她那样儿。”楚凡于她才出门的瞬间于地上空啐了声,除却从前那些忿忿不平,她更不允许整间屋子唯一未对自己展示的任何物什视而不见、一言不发、未予赞叹。
我说了那条纱裙的故事。
在于那间屋子里蜗卧了三天——那些独自,两人或全部人拼凑的昼夜终究都若咀嚼挂络在溃烂粘膜上已是不辨酸苦的药渣被顶出舌尖般离离散散着荡进某处深渊后,我的脚消了肿,以那行政楼下尸位素餐的庸医所谓“像是注入了某种丧尸病毒”般的康复速度。
它们是若被强灌入而顶涌出胃袋一点点淌溢出嘴角的,每一道都若强酸烧蚀出了深深的疤槽。
万物清明,像被劣酒浸过的一粒银。
在幸存的五人相伴吃早餐嬉笑着下到三楼的时候,竹缘一拍脑门说那册装订好的章节课程设计落在了书柜里。
“和你一起去。”
我猛想起自己亦有东西落在枕下的,下意识挽扼住竹缘的手腕。
她们对我与竹缘邋遢的嗔怪数落尚未于木门推开的空气啸出的某种声音中消没,那个人站立在近地中的凳子上高高扬起脖颈的画面诈然出现在眼前。
我惊诧不已。
于随即陷入的某种恐慌之中,我恍惚不清那人影到底是谁。
“你在干嘛!”竹缘绕过她径直走去书柜,她似厌弃被其拉出桌下的凳子碍了事儿的语气直冲,近乎审训。
我万分犹疑。
“我床帘的环扣断了,我在修理。”
“用铁丝系死。”
她将伸于网篮旁侧的缝隙中将集中了的白色塑料环扣重有播散回原处的手抽回道,她话的最后一字极重,那是莫利许久了第一次对这间屋子里面的人的回应。
她的语调钝滞像一束逆着应力歪拧了的焊条,又若被倏而切截了的刀铁,她像一台红外线感应的摄像头般始终正面向不时往屋里走的我与竹缘。
我探攥住枕下的物什。
它们坚硬棱角硌地我手心里的疼随血脉无休止地跳动着。
竹缘催促我快些于她们汇合。
“你刚刚反应那么大,还蛮吓人的哦。”与竹缘一直往下去的楼梯间,我闲道。
为使她乖顺些,我不得不加些窃笑以示对其对待共同敌人的英勇虐杀的无尽赞许与追捧。
“推门的时候吓死我了,那崽子跟个魂儿似的。”竹缘唾骂着,言语声调中已见了得意之势。
“就是特别的,哎我说不出,门没上锁我是有那儿有人在的准备的,但是。”竹缘说着紧紧促起眉头来。
“就像吊死的人在房梁上晃晃荡荡的。”我说。
“对!”竹缘下意识狠狠拍了我的肩膀一下,那儿麻的了无知觉了。
“诡异,对,就是诡异。”竹缘半真半顽地激灵了一下肩颈,似重回了那惊魂未定之中。
诡异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想。
“咱们快些吧。”竹缘说罢顺扶着栏杆匆匆迈步往下。
那个时段楼道空旷,我与她凌乱在晦暗理石地砖阶台上的脚步声急迫而极度沉闷,像投坠往深井的石块不停磕跌,撞碰到乱石杂砌的废旧侧壁上。
带下无数被风化已久的朽根石利。
“瞧你俩这磨蹭的啊,黄花菜都亮了。”楚凡舀了个混沌填进嘴里,她未免水料脏落在自己漂亮上衣领口而过度伸长的脖子像一段紧咬住东西便绝不撒口的龟颈。
让人想一刀片划割去见鲜红四溅。
“哎!先喝口汤再吃东西啊。”湘凝见我们急塞了饭,将本已帮盛好的蛋汤碗再推了推近往各人的手腕旁。
“今天我臭骂了那人一顿。”
竹缘舀了汤送咽下一大团饭菜罢,腾喘了口气便忙不迭说道。
关于看见那人莫名高站在凳上的事情。
“当时竹缘大发雷霆之怒,那人被突然的呵斥吓得呆愣住了。”我随笑侃道。
“那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我总觉得她一定是在偷东西啊。”竹缘无不得意地留白等待着什么。
我是有些惊讶的。
为这实在可怖的跃迁,我第一次这般明了自己始终于人群中所影绰着的惶惶不安的真正缘故,有些东西的聚裂是没有蘑菇云的,连一粒沙子也不扰。
了无声息而寸草无生。
她的裁断决绝,似在报那一惊之怨,又像为收缴来更多的赞同腾出空容之地。她在用什么交换,像刺开了一处芥子血孔。
那些饿兽自会扑就而来将其分食干净的啊。
“口鼻生蛆若瀑布呼啦啦往下掉。”我盯着楚凡炒饭中的鸡肉肠丁惶恐着倒吸凉气喃喃。
她紧蹙眉头将满口的秽物吐往餐巾纸上包掩住,顽做扬手拍打我之势。
“她别是又想法祸害咱们呢!”楚凡寻接回竹缘的话闲议了句,未完匆匆举手应窗口叫号起身去取食物。
她坐下将面大的新品甜点切匀给到各自的餐盘中。
我拿起那松软诱人的三角形糕体咬了大口,手指与嘴角间沾满了猩红的丝绒酪碎。
那些棱络晶莹若冰蟾玉树般的东西刮了许多不明焦黄糜腐之物去,它扑通一声坠落到细圆柱底那摊污水后便再不见了。
板隔那端的人起身来,腰带签随碰撞地松释散懒。
这个楼层管道的水压瀑出的冲动愈猛烈,如若某种东西极致沙哑的低嚎。似是哪儿的管皮迫破了空洞,又像是某一截被什么死死淤堵了的缘故。
我弯腰重系了系鞋带,按下冲水钮走下卫生隔间的两节台阶去。晒在走廊两侧的雪纺裙飘带被过堂风清幽撩浮着,竟若月夜荒野里一重又一缠的魅影轻纱般。
她还在哭,只啜泣中又间隙多了些狠戾的音节。
像尖利的凿头不时苛于岩石迸溅的飞碎。
像星星新饰在音乐厅高级黑丝绒幕布上,和璨璨在女歌唱家鱼尾裙长长尾拖上碎钻。
我仰颈贴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沉醉在这极妙的天籁之中。
“那个绣包也不在了!”楚凡的歇斯底里如若一记迅疾的休止符。
我惊诧不已。
“她连那个绣包也不放过!”楚凡见我进门来与我委屈喃喃,作为上一任受害者的我自然能给她旁人难媲的亲近感。
“绣包?”
“那不比项链可以卖个几百块果果腹,她拿它纯属是为了,,”竹缘靠在床栏上分析着,像极了悬疑网剧中背负复杂身世的侦探。
她如他们深沉顾及般,将话唯说了半句来,到底都是娱乐罢了。
也是用来果腹吧,我想。
楚凡腾坐起身来,她紧攥床梯的左右手腕中的青脉交绕在绷凌于皮肉的那根细骨上,像毒发的丧尸。
在险些滑错下最后一道梯杠去的瞬间她再次狠狠那四棱铁杆,床架蹭地发出极度凄惨若厉鬼撕铰囚笼的声音。
她赤脚直立在那个人的床铺前,将半瓶墨水于贴满课表日程的墙壁上泼出一崖凶险怕人的山来,那些峰单薄如刀刃一般,于那儿直劈插近那些被褥之中。
那些最初统一铺就的布罩蓝格骤地泯灭了线式,像一条条瞬时被原油污染的汹涌骇浪吞噬掉的船。
它们终究会沉没在那儿,于窒息的黑色稠粘胶烂下,在此去百里连延不断燃舐着的熊熊大火和狂卷撩漫着的呛人的浓烟之中。
不可施救。
无一人生还。
我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松垂下双腿摆晃,看着那幅颇有意境的水墨画。那些鹰嘴线条式薄岩层层错覆地崎岖深远,像一处永远也走不出了的地方。
一滴成注墨汁仍在淌,像浓妆盛宴罢染了半张面颊的劣质眼线的冲容物,和卷曲的焰火桶四缘长长短短、断续不堪的焦油,是所有的污秽。
像我瞥见的自己踝骨上黑中渗黄的渐褪、又深循循不复着的淤乌轮廓。
它们落在浆过的布料的声音若骤雨暂霁椽头与地面于阴晦中的勾连,倏忽那些或上前劝阻,或无动于衷在原处的人们都缥缈无息了。
像被拓络其上的布扎。
我拿过手机接受了于那儿仰躺了许久的好友申请。
我与他一如往常般。
在熄灯前后、肢体将被褥温存地恰适昏昏睡去的时候说上几句,又每在竹缘刷牙后仰颈呼噜着走来寝室将洗涮喉咙的清水吐出来的时候结束掉。
没人再提那些本就应含混不清的事情,一如我总不记得那场贵重物品丢失事件是怎样消沉在她们的歇斯底里中终又归于沉默般。
“这件红色的好看吗?”我扬起手臂于枕上,将一件新买来的内衣穿拍给他。
就像很久前的一个中午,他将他的身体拍与我一般。
当我赤裸着身体于她们惊诧中爬下床于衣柜中去取它的时候,我并未觉出半分羞耻。
我觉得自己丧失了它们。
那是件幸运的事情啊。
“好看,特别衬你,轰轰烈烈的。”他说。
“衬还算白净柔软的胸脯吗?”
我搓了搓缝饰在胸衣人形开口上的蕾丝条带,那些线络曲魅影绰着光影在那儿,确是极致美妙的所在了。
我实该懊恼从前的愚笨。
我原不明白那种被自己强烈期待的东西是些什么的,我认定它们就是。
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安放那些被撞掉城墙的砖角、门环和一众颜色的漆皮碎片的地方,我决不舍丢弃它们,又受不住那些被焦炭化的角棱割刺烧灼在我久久托抱它们的双臂上了。
像为自己掘了一个出口来。
我微微别过脸去,竭力将那回绕着的黑色绸带抽拉到最紧处,勉强拢合住了那条长长的人形敞裂。
一并连胸口也含糊愈合了罢。
我欢快着将那泛着丝绸光泽衣料下的浑圆拍了几张给他看,我于混乱之中只还记得他很喜欢它们。
我很想留住他与我说话的时间——浸在他对我所拥有东西的喜欢所引发的亢奋中。一如仇恨,牵制与驯化生发出的无尽的滋养。
我惶惶奔找它们,一次又一次,一刹接一刹。
幸而我还记得自己从前曾察觉到这唯一或还有用的方式,它们像拼命维系着天寒地冻中的半灭了的火堆而于雪色茫茫中捡拾柴禾的人远远望见的一痕木枝。
我决不能被冻死,决不能再成为那些活着的人指指点点的嘲笑对象,某种近乎求生本能的东西鞭挞我必须要赢过一切有所呛逆的物什。
杀掉它们。
“你的脚还好?”他默默许久,只问道。
我一愣。
我转了转那只被掩在被子下的木生生失觉的踝骨,却又是微微酸胀了。
倦意涌来,温沉沉的。
像被释放了的轻犯,和被告知可半幅撤离这守了几夜的岗亭的兵士。戒备解除,好像不会有敌人来烧光那儿的粮草了。
“愈合的很快,还有一点点。”我说。
“不过疼过那阵儿就舒服了啊。”我故作娇嗔将他那晚于床上安我惶惶的话顽逗了句。他原也从不知道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我有时感到欢亢,一如幼年蠢动着去抠除结在摔烂的膝盖上的丑陋的血痂,见不知是脓液抑或新肉的黏丝被拉的长长的,那样的酸灼感会让人得到极限的补偿。
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享受它们了。隐隐着对更深重的划割,伤溃的、强烈如同饥饿时分人对食物的欲望。
“辩论赛可有准备了吗?”他未应。
他不再对它们热烈了,像破了的指尖会下意识地缩避去所有的接触般敏感而缄默。
我感到困惑,倏而因某种便利可得——唯一能留下他的东西的失效生了一瞬空旷可怖的坠落感,我怕极了来处的荒芜。
渐渐的那些惴惴不安中生出了某种朦朦诡细的东西,我隐约察觉到某些岔错并不与厌倦相关。像于奔窜而临窒息瞬间透来气体了的一处孔。
像鲨鱼闻见血腥。
“怎么不说话了呢,可不许厌倦那个啊,你很喜欢的对吧。”我撒娇道。
我爱上了这残忍的违背,凶恶地于那孔隙中拉拽着我终于找到的筋膜,脏腑和流光了的血液氤氲着的温暖。我丧失了疲惫,机械地去搜窥自己也不明晰的东西。
它们引发了贪婪,无休无止的索吸,无尽狰狞而至毁灭。
“想着我这还是第一次穿正装。”
他将自己对着穿衣镜拍来的着西装的照片发与我,光线暗淡,我屡屡点开却总看不清照片中的人像。
“真是精神呢。”我并无暇看的真切只任照片缩退回去了。
“到时候还要佩戴领结的,兆连在几个颜色中摇摆不定,这小子。”他道。
“我一定要赢了你的。”我道。
“哎呦,这么有信心嘛。”他调侃道。
“这个辩题很适合的啊。”我说。
伶禾找了近几年最佳辩队的赛程的逻辑亮点和切入方法,共整理出十几页的A4纸来商讨,背诵和练习。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字体将白纸沾满连边距也没有了。
即便有时候按照它们讲说到激情澎湃的高潮之处发现自己忘掉本要守卫的观点也不重要,观众已然与战士一并迷失掉了。
它们才是最安全的有迹可循啊。
“你们队呢,长裙选了什么颜色啊。”他问。
伶禾正坐在穿上做手工织绣,她被我随问衣着可是雾霾蓝色扰得一个分神,腿上绒盒边缘的三两珍珠斜滑跳蹦出脆锐的声音。
她惊慌着下去半跪在地上捡拾,叨念着它们是整个手工包里最美丽贵重的东西,只那么几颗的。
“若是丢了,会遗憾终生啊。”伶禾噘嘴顿足,为滚落进床下灰尘络网阴暗之中再找不见的一颗委屈喃喃。
她玩笑说永远不会原谅我。
少华站立在摞在桌面的板凳上,在一众男生的笑哄声中松开手。
那若座希腊神庙自由落体而下了。
他跳下桌来,将自己精心制作的纸结构高高拎起来,向簇拥来的人们展示最中心的由许多纸柱向内支撑着的生鸡蛋完好无损。
“这个高度,测试成功。”他愉悦道,拔掉碳素笔帽在手掌大小的本子上记下一小排数据。
“纸结构大赛,男生们可都兴趣盎然。”伶禾以钩针里外穿引着那些透明的胶鱼线,不时将珍珠贯挂上去。
“这力学课堂都让你变成女红作坊了,你那兵哥哥当真是厉害啊。”楚凡接水回来以手肘撞侃笑道。
兵哥哥是伶禾高中时候的喜欢的人,远在军营的他在自己生日当天晚上与她表白了。这个攒珍珠熊偶是伶禾想来做后补礼物的。
“别耽误进度了,让开让开。”伶禾强掩笑羞推臂驱赶道。
“珍珠?我想想啊,那你是真真,爱爱,还是怜怜啊。”楚凡精灵眨眼逗闹。
我想起那段故事来,只还记得那个憨货被珍珠套衫变做的网罩挂在树上,大雨下了一整夜。
“江宝宝。”
“你最近有空吗,帮我个忙?”他发来消息。
这新新的称谓陌生,像谁遗落在草丛中许久而被夜雨重亮了颜色的塑料红哨,过度鲜艳而生廉价了。
“江宝宝?”我说。
“是啊,宝宝。”
“是不是还有王宝宝,张宝宝呢?”我犹疑,顽笑道。
“帮我在纸结构上画幅画吧。”
“画什么呢?”我说。
我心生抵触,惶恐且厌恶,我是将它们划做索取了。
在一些事情过后,我甚至不能接受与大多数人的互相往来,甚至将最是寻常的帮助等同为施舍、侮辱与跪地乞讨之类的事情,我觉得大多数的笑意里潜伏着最凶恶的欺骗与凌虐。
那儿的怪兽只是醒来或者不醒来。
我决不能再弄混什么的,像个坐在巨大的屠宰场将所有出了错而被宰剖的人的脏器分类扔到不同的玻璃罐子里,一个循住一个,它们似乎成了这间屋子里的制度。
我不能再被杀掉了。
我觉得肢体在僵化。
“麒麟,你还记得你画在T恤上的那只麒麟吗?”他说。
那个绒盒于被临着铃声匆匆跑回原座位的男孩碰触的桌角倾覆而下,玻璃罐打碎了。
珍珠散落一地。
“那只轰轰烈烈的?麒麟?”我重复。
他说他的纸结构是飞行组别的,比的是从某处而下滑翔的距离和时间。他们熬了昼夜,算满好几页A4纸才裁剪了尺寸,再选了胶着物将那些支零的碎片小心粘连起来。
他担忧过它的失衡,把它放在床柜的最里侧,他害怕过那些冰凉滚烫的杯中水滴在它的左翅或者右翅上。
那是他用过心的东西啊。
“不如画一只鹰啊。用最浓烈的颜色画一只飞的最高最远的鹰啊。”我说。
盛夏的蝉鸣声像某种呐喊中被无限延长的破音一瞬,我坐直身体,手肘皮肉在光滑桌面上熏拓出的雾气迅疾合拢而散去不见了。
少华和许多男生们暂放在窗台上的纸结构上极致分明着列日投割下的光影,那些利落的辙痕似是无限充填着。
它们像画板纸张上的由铅丝丝素描而出的几何体。
若白色石膏像真切地摆在那画板前的,倏忽是透明而坚硬的金刚石了。
而他的鹰一定会赢了它们。
即便麒麟再风火,那一刻又怎么足够呢?
永远都不足够啊。
我决定去求竹缘。
求她将对颜色的最敏感的天赋借与我,歃血做染料滋育那只鹰羽翼丰盈,剥脱十指甲片为它的鹰爪填润一点点的光泽。
要逆风展翅在万丈灿灿里,在所不惜。
“你画,我只想要你画的。”他否决了我的提议。
我再度失语,生理性地没了声音。
我每每会于那儿看见明澈的湛蓝,在一个安谧而深邃的盒子里。
就像那天在辩论赛现场对席而坐的我看到他的领结颜色——区别于他队友深棕色的雾霾蓝色的瞬间。
它们像死亡与重生交融崩释的那些莹莹光碎。
是一剂剧毒。
“你的翼管中空,会失衡的。”陈青道。
他正与那个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方形纸筝式的结构于预想线路的最高处骤然坠下而倒吸了口凉气的封喜调试他们的结构。
“我早该预料到,基础数据当时就有偏差了。”封喜摇头去捡拾坠在屋后黑板槽正下的残骸。
“两侧纸撑飞行受力时时不同步,结构核心也被掏空了的。”陈青道,紧紧蹙眉记了东西在本子上。
“且皮绳应力过紧,一旦超出弹性限度便会猛地扎坠。”
“皮绳过紧不行,太松珍珠轮廓会垮掉,很丑的。”伶禾随顺自语讷讷。
她的手工材料于上次的劫难中折损瞎乱了大幅,此刻她正将那些松散环环打结的胶鱼线撑直写重又缠回卡板上,不时研瞅几眼那本说明册上的编织演示步骤图。
“出错了啊!”她将兀地放线板于桌上,腾出手来按压好欲翻未翻的册页上字字点看拿过那半成品对看。
伶禾的食指的指节上被那细韧的线勒出白红的痕迹,像是犹豫修改多次的建筑制图上橡皮擦不去的凹陷。
“这儿乱糟糟的,会受打扰啊。”湘凝劝说回到寝室安静时分再做拆改。
“她被冲昏头脑了,别说这儿,在寝室上劲儿了也晕晕乎乎,哪儿还顾得上针法环扣可以不可以啊,总要出错呵。”楚凡笑侃着故将那半成品以小指勾挑于欲坠欲悬的危险境地引伶禾紧张扑够。
“还是算了吧。”
他的消息随她们玩闹撞到的我的肩膀骤而晃动。
那时候我正闲逸等待自己问及的何时将他的纸结构给我以勾勒轮廓罢的回应而雀跃到竹缘身边与她分享此事,正在她的指点下于寻借来的崭新的A4纸上为那只鹰飞翔的姿态定稿。
“为什么呢?”我问。
伶禾总会受到各种论说和劝解啊,在她攒那些美丽的珍珠的时候。她要顾及它们的,那些无形而凶恶的随时咬上来的蛇一样的东西。
她终还是用手工剪将最先几排的透明织络断挑开了,小心承接回那些珍珠送回盒子中去。她说若是再继续绕动线绳,那么无论是拆散还是续编就更要缠绊了的。
错误针法织出的东西会很勉强而丑陋,她难以接受那样的丑陋。
她很舍不得,默默许久才拿来几番放回的剪刀的。
“这个结构飞下来就散架,说到底是要扔掉啊,费过多的精力画它多不值得。”他许久应道。
“那是有点儿脆弱了啊。”我说,以食指将那张A4纸挪蹭下桌缘对折夹进教材。
“听他们说它卷不出很好的翼管来撑托它到更远,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我笑说那本不是他们的问题。
像是深秋,那些叶子枯黄飘零着倏忽旋落而下了。
可是它们沾地迅疾回圜了浅淡,于那漫长落归的空幽中被留存的、被争取的时间,在他应我似有犹豫的几秒钟里。
那微朦的绿意渐渗到枯涸里隐隐来某种乌青,像熬夜太久的眼下。似是去了奔劳汲汲,拼命于那贫瘠之中剥丝抽茧的重集着所有回生所必须的养分。
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吸血虫。
像蜜蜂。
它们亦是犹豫了的,在另一场更深久的时间之中,关于那些东西。
“兆连今天说”
他的话竟也是滞钝吞吐的了。
“嗯?”我正简理着硌在身下的几处褶皱翻折了的床单枕套随应。
“说让我请他痛痛快快喝一场。”他笑道。
“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了?”
我正将剩了几块的奥利奥饼干匣侧身递给竹缘去吃,即便已然刷过牙齿仰躺在床上了,她总也抵不住任何食物而唤要了去。她对它们敏感,甚至能以那些袋子被碰触的响脆度区分是饼干还是话梅。
“是纸结构吧,他帮你卷了那么多纸管,现在大功告成了。”我随猜道。
“是还要重要的事情啊。”
“重要很多的事情。”他说。
我只手拿了那包鼓胀胀的香辣钉螺味的薯片打开,胡乱塞进嘴里。
我不能再承应下去了——我感知到某种近乎残忍的真挚。
“有没有人吃薯片,或者是年糕、泡芙之类的,对了,还有布丁,焦糖布丁。”
那些渣沫随我的声音溅落四处,像坠滑燃在大气层里灰沉沉的碎片撞嵌到茫茫的戈壁间
我迫切需要她们的话语稀释掉某些东西。
我难以停住自己在乱糟糟的零食袋里翻找,那空腾的大塑料袋侧壁随之不住地塌陷俯仰,发出躁郁的声音。
我等不及那些援助,更不能等那些极具杀伤性的辐射物的炸裂,我必须带着自己半脱扣于意识的沉重躯体逃亡。
季节混沌,昼夜不转。
我拔出长刀胡乱挥舞在万千个围在我身前手持利刃的敌人,我知道自己杀不过他们。
“是终于找到心仪的人了吧。”我笑道,却全然是猜中的狡黠和得意了。
我感到某种剥离,像自行撕掉了维生素匮乏而生在指甲旁的那些倒刺的瞬间,于极痛之中预结束了那颠沛流离的奔逃。
“要好好庆祝一番哦。”
像拽来一团又一团的棉花堵住远超预料的孔洞里涌来的血,我需得不停地说话来抵御由他久久未应的默默中袭来的无尽的惶惶。
又是那样的时间了,像游走着金色缝隙的厚重灰暗的云。顷刻明朗或者骤雨石流将半幅山坡的植被全然翻卷到泥浆中,摧毁掉所有的屋子。
“到时候也要请我喝一杯才行呢。”我笑道。
我应该拥有这样的自知与分明,它像一件被紧紧抓住的救生衣。即便深知了无生的机会了,可那亮橘色终究还是明晃晃的,是对打捞者的最后一点儿温柔和感念,是保持欢悦和热烈的体面啊。
“是啊。终于找到了。”他重复。
我呆愣住。
他的话像指尖触及到的存蕴在满是绿植的玻璃房里的阳光酵来的湿度与暖,倏忽化掉了遮在眼前令人陷入无尽恐慌中的东西。
“我找到那处偏差了,近乎致命了啊。”
“会让那只鹰失衡坠落,溃散掉的。”
“幸亏兆连他,帮我看到了。”
“那是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了吧。”
他只说起那纸结构的数据来,一条一条的话框错落旋漫而下若最是匀称明泽的螺纹,将锈迹斑斑了的纽螺缓缓松脱下那根久久穿刺在心中的钢筋下,那些摩挲来轻细如尘的棕褐色粉末随散了去。
它们原是我等待的东西。
像一只术后吗啡镇痛泵,或姑且是安乐死了的药剂。那是要解救治愈的东西,皆要从脊椎骨的缝隙中扎推去的。
像启瓶器尽处一尖闪深深钻去酒红色里的光。
我睁开眼睛,竹缘正扑了扑落在纯棉睡衣前襟上的饼干屑去。
那儿没有要杀掉我的人。
那儿没有要杀掉我的人了。
剔透的曦阳颤颤在我的脸上,合着窗户外面调试着清新的音乐,它们断续着一如随柠檬薄荷水偶偶冲落到玻璃杯中的冰块。
“喂喂,起床了,下边有糖果公司来做宣传活动,咱们下去瞧瞧啊。”伶禾边扬手拍我的床栏边于窗台踮脚向下张望道。
我坐起身扭头去看,那些清亮的篷布像雏菊开映在雨后清早那些明澈着的浅水洼中。
“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特别想和伶禾去玩游戏赢来新新口味的糖果,可我要先去操场看台那边观看纸结构的初赛。
我拿回水房那件水洗蓝色的薄牛仔外套,和挂在一旁我揉洗了许多遍才白白透透了的鞋带。我解下它们去往临窗鞋架最上层拿早早刷过晒晾在那儿的鞋子。
帆布鞋底淤着一薄层洗衣液的蓝膜色,它还湿着。
幸而外面干干净净是看不出来的。
我停顿在一楼门厅的穿衣镜上侧身看了看自己早早想好可以搭配穿去的衣服。
鞋子里的水随迈步一汪汪地涨浸落下,我的脚掌便如赤裸着触在仲夏满生了藻荇的柔软的滩涂上。
那男孩朝我走来。
我穿过足球场,感知到那些绿荫绒铺早已不是化纤敷衍织就的了。
“江晚一。”他笑道。
他的眼睛脉脉清澈,像是被昨夜的雨涤过了的深山里的水系。
半度汹涌,半度安谧。
像松松掺着的一层又一层的天与海。
我努力想记起什么,想去望见那碧透明阔波纹的粼粼之下,那儿像是已然藏进许多个四季更迭了。
我一无所知,只想紧随他而去。
他回头顾盼,在要去到看台最顶端的预备点登记小组赛数据的时候。
我仰头望着他往上走去,望着明透的金色朝拜在他的轮廓边缘,望着我的新王加冕。
我安坐在槐荫下气像监测屋前的台阶等待那只鹰飞起,待疾速冲翱摩挲了翅膀燃了火来,一根一片地烬了所有的羽翼、骨骼与血脉,若灿烂千阳。
它不会坠落的。
永远。
“嘿,你也来了,抽到了那个小组的?”陈青与少华并走同坐一旁招呼道。
“我啊,是他的,纸结构比赛。”我疾瞥往看台的方向而归逃左右。
那儿太耀眼了。
“哦,他啊。”陈青点头道。
“嗯。”
我溺在了某种偷窃式的荣耀中——那是种不为外人全然感知却满溢出的东西,像糖罐盖纹下的痕腻,像狐狸摘了葡萄,是炫耀的欲望与藏匿的窃喜强烈碰撞出的狡黠的躁动。
是无数尖锐而柔韧的倒钩彼此崩离与链结。
是活着。
我顾左右只得拿过少华放在一旁的纸结构来,阳光穿过那错落相支着的纸轴透到那拥有着无数呼吸孔隙的杏红色壳层。
我看见隐约在纤纤络络的红白色中的小鸡的眼睛。
“啊。”
我惊叫了一声。
我轻伸进手指去触摸它们投在那粗糙蛋壳上的影儿,窒息、沉落在那样的喜悦中。
“他可是特意放了这种有生命的鸡蛋的。”陈青起身道,他们组亦到了检阅的时间。
“一定要加油啊。”我双手并合小心将那神庙结构托拢给少华,笑着祝祷。
人愈多起来。在看台上下自行围着一个又一个圆形。它们来来去去的穿找笑闹,声音喧嚣着以至我再难看到那个男孩了。
晨曦渐渐褪失了温和宁谧。
那些嘈嘈切切向某种蛊虫在不住地啃噬着什么,像无数杂错的铁轨扳离重契时坚硬的金属面滑索出的刺耳。
像许多条毒蛇爬行的鳞甲窸索间合了吐信的嘶嘶。
我站起身。
我不住地在那些人中张望,我很想找到他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害怕找到他。我再度陷入了某种极是可怖的灼烧之中。
他原站在距我极近的一个圆里的,他与他们说笑着,偶尔瞥瞟来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有了。他随那些人讨论着他们带来的一座座结构里的偏差,他单手拎挑起自己那只被旁人笑闹所谓“将就敷衍地这般丑陋”的结构晃荡自嘲应笑。
我疑惑,我感到寒冷,有许多树叶上的水淌湿了我的肩膀。
“啊!”
有人尖叫在人群中,一双双僵僵勾抓着的手虚悬颤颤在那些面孔前,若绝望而尽的尸体的战栗。
它破碎掉了。
那些透明被流散的黄色的粘稠物混沌不堪,它们渗洇到地砖长长短短的缝隙中,沿淤积在那儿的黑色浆泥如窥食窜走了的蛇般不知往何处。
少华的结构砸落下来,些许纸管塌颓若着露来血糜的白骨一般。
那个偏差是什么呢。
我恍惚流离,认定是我在触摸它的时候错碰了某个纸管最微细的角度。
像是终于抓住了一个惨烈的始作俑者,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我觉得胃中绞痛,像灼热滚烫中浇下一瀑坚凛的冰扎。
我蜷缩靠往树干旁侧逃往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去。
我怨恨自己。
“碎了就碎了,反正挑出了三四个来,咱再换上啊。”
那声音清哑安沉,像温降到恰腾热鼻息的大麦茶。
我胆怯地探出头去。
“呦,这儿还有个呢。”他见我走过来,随也将一杯粥送放到我手上。
“别想了。回头让思远再给你挑来一个啊。”陈青揽了揽少华的肩膀,将他帮他们带来的粥掀去封膜仰头侃道。
它原是思远于手电光柱隔透了许许多多层蛋壳找来的。
“下次全寝早餐可都改成蛋花汤了,这些人。”他只停站在我身边了。
他将烟熄灭松递到了喝罢了粥杯中,缓缓愠色侃斥着这些对他昨夜若仰观星系那般一颗颗举起它们寻找蛋清中的生命迹象的行为各度戏说的男孩们。
“你也来了。赛过了?”他道。
我恍惚不知他已是与我在说话了。
“来凑热闹,少华的结构有点像希腊神庙呦。”我随口指笑道。
紫薯粥柔糯,我抿细了红芸豆覆在舌上记说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结构的时候觉得有趣的事情。
“这个粥真是好喝,都煮化开了。”我用吸管搅了搅挂在杯壁底的羹浆,晃拢这仰颈颠往大大张开的嘴巴里。
它们意外而愈发温绵地令人感念。
“我刚刚胃里痛的厉害,原来是饿的啊。”我欢悦喋喋着,随拿过他手上侵灭着烟蒂的杯子一并送到荫下纸桶中去。
他走过来。
他站在思远他们围做的谈话圆正对着我的地方,他闲应着少华他们有一没一的关于这这比赛的话题,不时挑眼看向我。
在那个远高于我的位置挑着的眼神却像是有些愤怒了。
我感到一阵亢奋。
像是终究拿到了晋级赛令般,我热爱争斗,那般强烈的。
“谢谢你的粥。”我背手拉直肩肘,仰视着思远笑道。
旁若无人。
我想到了湘凝,像是窥视到什么天大的秘密般,像某一天突然通解了那条挤满了嫣色灯箱的街道是用做什么的,那些沉沦在中年男人脸上深大毛孔里的谄靡笑意。
我感到愧疚,关于对那个赐予我香糯粥品的男孩的亵渎,它们很快成了新的燃料,用来生产更强劲的止痛的毒品,消杀殆尽粘粘脓脓,彻底地。
它们原也抵不住那些尖锐近乎狂热了的东西,堵不住那些被我发觉便势要撕裂开以供某种发泄的裂口。像炸在眼白上的血丝。那些七零八落被淹没在那场终究来临的巨大泥石流中,于在石块和腐胀的尸体间成为新的腐胀的尸体。
是虐杀啊。
虐杀那个罪魁祸首。
我爱极了腥润的血液迸溅到脸上的灼烧感,甚于爱极了的一切。
“你们玩啊。”
我瘫贴在少华的肩膀上转蹭着离开他们,或者也勾挑了边上暂来这儿招呼的人的下巴,我记不得了,我享受着淫贱与脏污。
我不在意它们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我掠夺,偷窃,或者自行售卖。
“我走了。”我说。
我远远看到,于腾腾热浪中,那些颜色艳丽若荒野纸扎般的东西。
原来是全然撑展开了的伞棚啊。
我迈步而去。
“你在哪儿呢。”他打电话来,焦灼而歇斯底里。
我环顾四周,实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别再等我了。”
我与伶禾说。
说在那些试剪出的雪片中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看见那个最近真实数据的轮廓,却是剪刀失力已有了缺口。
他选了胶着物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只零了的碎片粘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