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登上第”的老童生周进
周进,是《儒林外史》正文所塑造的第一个重要形象。他的故事主要集中在2、3两回,4、6、7、18、21、56回中也曾见其姓氏。
一
吴敬梓笔下的周进,是一个生活在科举社会中的下层知识分子。在他发迹之前,经受了百般困苦,忍受了无数冷遇,但仍然执著于从科举考试谋求出路。偶然的机遇,使他得遂其愿。他的结局似乎是喜剧性的,然而综观其一生,却显然是一个悲剧人物。而造成他一生的悲剧的根源,就是他所生活着的那个实行科举制度的封建社会。
“楔子”中王冕曾经避难离开故乡浙江诸暨去山东济南府,周进正是济南府临州兖州府汶上县人。他出场时已是六十余岁,但功名不就,依然是一个老童生。作者就着重地描写了他在发迹之前的这一段遭遇,从而反映出科举社会中不得上进的下层士子的悲惨命运。
在作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个读书人要想从科举考试谋求功名富贵,首先得参加知县主持的县试和知府主持的府试,通过以后取得童生资格。这才能依次参加科举制度规定的三级考试:每省学院(又称学道、学政、学台)主持的院试,及格后为秀才(生员)。秀才不能做官,因而不能称“老爷”,只能称作“相公”。身份虽不高,但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要想做官,还得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通过之后为举人,这才具备了做官资格,所以对举人,可以称为“老爷”。举人要做官,也须经过一定的考选,所授官职也不高。若想尽快求得高官显职,则须再行参加三年一次的会试(包括殿试),及格后为进士。这就是科举考试的顶点,获得进士资格就可以出仕了。
周进尽管在童生考试中得过第一名,但依然不是秀才。虽在县衙门“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任西席三年,所教的“顾小舍人”都进学成了秀才,自己却反而再无资格继续做他的老师,失业在家。这时县里也未见有任何人家去聘请,终于沦落到薛家集观音庵私塾中来坐馆。
作者先行交代清他的这一经历,接着又在具体描写中让读者知道,他之所以能来薛家集任教,则是由夏总甲所推荐;而其被辞退,又是得到夏总甲的默许,“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在此过程中,推波助澜的更是夏总甲的亲家、薛家集士绅“为头的”申祥甫。周进的被聘与被辞,在作者笔下,完全是操纵在地保总甲一类人物手中,其地位的卑下、境遇的恶劣,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周进来到“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的薛家集上后,吴敬梓又以重笔浓彩继续详描细绘地写出他的辛酸遭遇。在作者笔下,作践他的倒不是集上“务农”的人家,恰恰是他的同类人物——秀才梅玖和举人王惠。
在周进与梅玖相会之前,作者先行描写了一个细节:当戴着旧毡帽、穿着旧直裰、蹬着旧绸鞋的周进走近申祥甫门前时,看门狗就对他吠叫起来。写狗的势利,显然是为后文写人的势利做一引子。接着,周进进门,劈面就受到“新进学的梅三相”的冷遇。这位新秀才表露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神态。在交谈之中,又搬出“学校规矩”来,说什么“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所谓“老友”即秀才,“小友”则指童生——当面给周进以侮辱,令其难堪。周进起初还与他“谦让”,听得此言之后“倒不同他让了”。梅玖见状,更加愤恨,就借着“吃斋”一事,对周进假意恭维,百般嘲弄,旁敲侧击,刻毒讥讽,真是谑而为虐了。同席的乡农人家并未懂得梅玖直戳人心的谈话,反而“说他发的利市好”,使得周进“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既不好发作,又得“承谢众人”,受到极大的侮辱,又无以宣泄,只得积蓄心底。
如果说梅玖的秀才身份与周进的童生资格相去不远,因而要急于表明“老友”与“小友”的不同;那么,举人王惠更是目中无人,对童生周进则是视若无物。周进向他“作揖”为礼,他勉强还了个“半礼”,又极其傲慢地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口吻极其蔑视。随即又将侍立一旁的周进丢在一边,旁若无人地问从者:“和尚怎的不见?”此刻周进的难堪是可以想见的。偏偏和尚要他“相陪”这位“前科新中”的“王大爷”说话,王惠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身份,周进退又退不得,辞又辞不掉,只得与他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当周进恭维他的文章“精妙”时,他则借用“座师”名义自诩“该有鼎元之分”。一旦他的虚荣在得到片刻满足之后,又不耐烦再与周进闲聊,“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挥之令去。其实,他的“别的事”,只是对着“堆满春台”的鸡鱼鸭肉大嚼一顿;他“也不让周进”一声,让这个老童生待在一旁饿着肚皮看着他饕餮。等“王大爷”吃完,和尚方送上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这就是老童生的晚餐了,“周进也吃了”。但王举人“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却得由他“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梅玖的挖苦奚落、刻毒讥讽,使他积蓄了无限的愤恨;王惠的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又使他感受到极大的屈辱。这种种折磨人的情绪控制了他的全身心,因而一旦被触动,即刻喷发而出,无以抑止。
这一时刻终于到来,这就是去省城贡院看考场。前此,他已失去了馆地,无以为生;如今又沦落到为商人记账,追逐了大半生的功名已然无望。在这种境遇和心绪之下去游考场,见到应试时的“号板”“齐齐整整”地摆在那里,怎能不触物伤情?一时悲从中来,“长叹一声”,就一头撞了过去。至此,科举社会中一个老童生追逐功名而不可得的悲苦遭遇,就被作者以入神之笔描绘得淋漓尽致。
不过,作者并未让他笔下的周进终身不第,而是笔锋一转,又写出周进的否极泰来,写出他晚年生涯中所发生的喜剧性的剧变。而导致这一剧变的原因是:与他姊丈合伙经商的几个客人得知他原是“斯文人”之后,纷纷解囊,“备了二百两银子”,让他捐个监生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又去会试,中了进士。从此,为御史,做学道,升国子司业,飞黄腾达。对这一过程,小说中虽然并未详写,但在作者笔下,这简略的叙述也包含了多方面的寓意。童生捐监应试,完全符合明清科举制度的规定,因而周进命运虽然发生突变,却并不突兀,令人可信。但正是这一突变,暴露了金钱在考试中的作用,正如小说后文中所写及的人物凤四老爹所说“有了钱就是官”;同时,周进一再参加院试也不能博得一领青衿,而绕过院试参加高一级的乡试却“巍然中了”,更高一级的会试也“殿在三甲”,这不正说明科举制度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发生种种不同的弊端么?总之,作者通过周进这一形象的塑造,证实了“楔子”中王冕所说的八股取士之法确实“定的不好”。
二
《儒林外史》中类似周进这样受到科举考试播弄的士人还有不少,然而周进只是周进,不是范进,也不是其他与周进类似际遇的士人,周进有着他独特的个性。
周进是一个出身下层的贫苦士子,一心热望从科举谋求出身,然而直到暮年方始考中举人、进士,似乎是“夕阳无限好”,但已是“近黄昏”了。作者并没有详细地描写出他参加科举三级考试的全过程,只是着重叙写他作为童生时的一段际遇。
老童生周进境遇之悲惨、地位之卑下已如前节所述。正是他这样的社会地位和悲惨境遇造就成他的独特性格。狄德罗曾经说过:“人物的性格要根据他们的处境来决定。”(《论戏剧艺术》)也就是说,处境决定人物性格。
作为老童生的周进地位低下,时时要仰人鼻息,忍气吞声。其力图讨好他人,事事迁就别人,俯首帖耳、逆来顺受的性格,正是他所处的境遇决定的。
生活在科举社会中的周进,虽然全身心被八股科举所侵蚀,苦读了大半辈子,然而他对应试的八股制艺却也不甚“会心”。他做了广东学道主持院试阅卷时,初读童生范进的试卷,虽然“用心用意”,却不知文章的好坏,认为“这样的文字”,“怪不得不进学”;可读到第三遍时,却又认为是“天地间之至文”。因此,尽管他中了进士,“殿在三甲”,但在《幽榜》一回中明白地交代出他是“已登仕籍未入翰林院者”的第一名,也就是说作者不以能文许他。
周进虽然屡困场屋,但暮年登第后,却能提携他人,并未在“多年媳妇熬成婆”之后去压制新媳妇。他对范进的“识拔”是最好的说明。至于对魏好古,虽然将他斥责一番,但也让“他低低的进了学”——自然,考卷尚未收齐,却决定将魏好古“填了第二十名”,这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一笔,也在相当程度上暴露了这种考试的荒唐。其实,自隋唐实行科举考试以来,就已有主考在场内而录取名单来自场外等等情弊发生。时至明清两朝,科举弊端更趋严重,这种情景也就屡见不鲜,但一经作者拈出,便予读者以形象的认识。此外,周学道对寒士也有所顾惜,如牛布衣的遗作中就有《怀督学周大人》一诗,这就折射出周进虽为学道,但也能结交如牛布衣一类的贫寒士子。对严贡生之流的劣绅,他也能拒不接纳,当严大位赴京控告弟妇时,周进“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严贡生“大着胆”去求见,周进从范进那里知道与其人“不相干”后,即吩咐长班回话“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连他的帖子也退回。由这等看来,周进为人尚不失厚道。
自然,作者并未因其为人厚道而宽宥其醉心于功名富贵的丑态,对他的追逐仕进之途的不堪表现也予以辛辣的嘲讽。当他闻知几个客商表示愿意资助捐监应试时,急忙答应:“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并且立刻“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顿时止住了哭,顷刻之间就“同众人说说笑笑”。作者虽然对他的表现骤然变化未置一词,但白描出他的前后言谈和行为,就具有极大的暴露作用。的确,他是将功名富贵视作“重生父母”甚至比“父母”更重要的。请看,荀玫母丧,谋求夺情,身为训育士子的国子司业居然说出“可以酌量而行”。或许在他看来,此举是照顾他人功名的积德之事,但在作者的笔下,却是有乖封建孝道之举。总之,吴敬梓描写出周进性格的复杂面,而没有将其脸谱化,他是一个科举社会中醉心于功名而心术并未大坏的士子。正因为此,从他的身上更可见出功名富贵对读书人的侵蚀极为深重。
如果说,“楔子”中的王冕有“隐括全文”的功能,有作者以其为士人楷模的意义;那么正文第一回中塑造的周进,则有着串联情节、引发后文的作用。在宴请周进席上,申祥甫回答荀老爹的恭维时说,他的亲家夏总甲要像县里“西班黄老爹”那样发家,“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此所谓“梦”,无非是说不可能,原无实际意思。但在一旁的新秀才梅玖正欲自吹自擂,连忙接榫,说他在考取秀才的这一年,梦见“天上的日头”掉在他头上。此后,当王举人说自己梦与荀玫同榜考中进士时,周进说起梅玖此梦,为王惠所驳斥。但王惠与荀玫同榜进士的梦却从此传扬开来,导致周进失却馆地;而王惠与荀玫日后“同寅协恭”,也在这一回的“梦”中埋下伏笔。可见,作者在第一回中所塑造的重要角色周进这一艺术形象,不仅极其深刻地反映了科举社会中穷士子的悲惨命运,而且也由他引发出一部小说的故事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