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曠世之君臣相與

後史氏曰：君臣相與之際，豈不難哉？篤信義，重然諾，生死不相背負，此在閭巷之間，布衣之交，蓋猶難之，而況於君臣相與之際乎？夫君臣相與之義之不明於世也久矣。孟子論周室之班爵禄也，而曰：“天子一位。”《白虎通》亦曰：“天子者，爵也。”可知君臣之間，等分初非殊絶。位曰天位，爵曰天爵，禄曰天禄。特以人之才分各有所宜，循分功協力之義，以共任天下事者耳。夫信義之爲重於世也久矣。閭巷之間，布衣之交，生死然諾，猶不可相背負，而況於分功協力共任天下事者乎？然此義之不明於世也久矣。有能行之者，其惟三國時代之劉先主與關壯繆。

蜀漢一朝，君臣相與之際，實曠三代後所無有也。趙翼《廿二史劄記》云：

人才莫盛於三國，亦惟三國之主，各能用人，故得衆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勢。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大概曹操以權術相馭，劉備以性情相契，孫氏兄弟以意氣相投，後世尚可推見其心迹也。（中略）劉備一起事，即爲人心所歸嚮。少時結交豪傑，已多附之。中山大商張世平、蘇雙等，早資以財，爲糾合徒衆之用。領平原相，劉平遣刺客刺之，客反以情告。救陶謙，謙即表爲豫州刺史。謙病篤，命以徐州與備，備不敢當，陳登、孔融俱敦勸受之。後爲吕布所攻，投奔於操，操亦表爲左將軍，禮之甚重。嗣以徐州之敗，奔袁譚，譚將步騎迎之。袁紹聞備至，出鄴二百里來迓。及紹敗，備奔劉表，表又郊迎，待以上賓之禮，荆州豪傑多歸之。曹兵來討，備奔江陵，荆州人士隨之者十餘萬。是時身無尺寸之柄，而所至使人傾倒如此。程昱謂備甚得人心，諸葛亮對孫權，亦謂豫州爲衆士所慕仰，若水之歸海。此當時實事也，乃其所以得人心之故，史策不見。第觀其三顧諸葛，咨以大計，獨有傅巖爰立之風。關、張、趙雲，自少結契，終身奉以周旋，即覊旅奔逃，寄人籬下，無寸土可以立業，而數人者，患難相隨，别無貳志。此固數人者之忠義，而備亦必有深結其隱微而不可解者矣。其征吴也，黄權請先以身嘗寇，備不許，使駐江北以防魏師。及猇亭敗退，道路隔絶，權無路可歸，乃降魏。有司請收權妻子，備曰：“我負權，權不負我也。”權在魏，或言蜀已收其孥，權亦不信。君臣之相與如此。至託孤於亮，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君自取之。”千載下猶見其肝膈本懷，豈非真性情之流露。設使操得亮，肯如此委心相任乎？亮亦豈肯爲操用乎！惜是時人才已爲魏、吴二國收盡，故得人較少。然亮第一流人，二國俱不能得，備獨能得之，亦可見以誠待人之效矣。（下略）

吾又論之：自漢以後，開國之時，君臣相與之際，鮮或能善其終者。漢高祖、宋太祖、明太祖無論矣。唐高祖化家爲國，半由太宗之力，而太宗將才天挺，亦遠出羣臣之上，削平僭亂，無役不身在戎行，似無所用其猜忌矣。然劉文静、侯君集等，猶不能保其善終，房、魏大賢，曾不能蒙十世之宥，長孫無忌懿親，李勣元勳，亦皆惴惴不自保，此何故哉？夫人之欲善，誰不如我。霸者既怙其詐力，竊天下而有之，視爲一家之私産。當其時，與之並起於草野之徒，其才智與登九五、傳子孫者，初不甚相遠也，則安能禁其不生覬覦之心，而霸者亦安能漠然置之哉？惟後漢一代，功臣均獲保全。至蜀漢，則諸葛孔明以一身任軍國之重，總宫府之職，而其主不疑；位絶於百僚之上，威行於貴近之間，而其下不怨。孔明卒後，蔣琬、費禕蒙其遺緒，猶克保乂境内者十年。方苞至以此稱後主，謂“太甲成王當之，猶有媿色”。而壯繆死後，劉曄至以壯繆與先主，義爲君臣，恩猶父子，以其相與終始之分，而決其必爲復讎，此誠曠古所未有也。其所以克致此者，抑又何哉？無他，其君臣相與之際，一以共濟世業爲心，而未嘗有利天下之意也。何以言之？夫能支配人之思想者，莫歷史若。世變不可測也，方來之事，寧必盡符乎往古？然當變態未著以前，其事固無從豫測，一時之人心，有不能不受前此歷史之支配者矣。以一姓長有天下，此在今日，人人知其不能。然在三國之際，思想則固異此。漢自高祖斬蛇起義有天下，文景繼之，休養生息，恩德深入乎人心。即武昭時代之武功，亦有以大揚國威，而永爲人民所思慕。人心之戴漢也久矣。新室衰亂，崛起草野者，無一不託名漢後。平林諸將立更始，赤眉立劉盆子，無論矣。弓林之詐稱得孺子嬰，王郎之詐稱得成帝子子輿，盧芳之自詭爲武帝曾孫，皆託漢後以動天下也。劉永無尺寸之柄，而董憲、張步甘爲盡力；隗囂始臣更始，後聽命光武；即公孫初起時，亦託漢使者，假以益州牧，始克起兵；而竇融更無論也。而卒戡大難，復舊物者，實爲光武。漢家之厄在三七之間，而隆準之子孫必能戡定羣雄，救民水火，殆成爲是時一種歷史上之信仰矣。故先主始起，顛連困苦，而其志不折。其告孔明曰：“漢室傾頽，姦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遂用猖獗，至於今日。然志猶未已。”惟此種歷史上之信仰，有以養成其自負心也，而其羣下之推戴之也，則亦以此。諸葛亮告孫權曰：“田横，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衆士慕仰，若水之歸海。若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安能復爲操下乎？”趙氏稱孔明爲三國時第一流人物，吾謂壯繆亦三國時第一流人物也。讀下文各章自見其將才，其忠義，三國時武將中無第二人也。其所以不歸他人，而獨委身先主者，蓋有由矣。君懷戡定天下之心，以使其臣；臣以救民水火爲心，以事其上，共以濟世安民爲心，焉有爾詐我虞之事。其君臣相與之際，獨能恩義周浹，曠百代而無倫，豈偶然哉！然則劉先主、諸葛孔明、關壯繆非徒歷史上過去之英雄，實乃共和時代國民之好模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