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岳合傳

第一章 英雄與社會

後史氏曰：英雄之關係於社會，顧不重哉！言周之文治者，不稱他人，而必曰周、召；言漢之武功者，不言他人，而必曰衛、霍。一若此時代之功業，悉此一二人之所創者然。何哉？近世論者，乃謂惟未開或半開之社會，然後有賴於英雄。社會愈進化，則英雄愈少。又謂凡一有名之英雄，必有無數無名之英雄，盾乎其後，衡以分功協力之義，則此有名之英雄，其功亦與無名之英雄等耳。推斯義也，則英雄者，特不祥社會之産物，竊取他人之力以成其名者耳。其然，豈其然乎？聞之，《易大傳》：“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蓋社會進化其道萬端，固非一手一足之烈。而人之性，又各有所長。就其所長者而致力焉，而程功乃易爲力。推斯義也，則社會愈進化，而英雄乃愈多耳。今即以生計爲喻，凡欲求一國生計之發展，未有不跂望企業家之出現者也。夫生利之要素有三：一曰土地，二曰資本，三曰勞力。土地出於地主，資本出於資本家，勞力出於勞力者。彼企業家曾何有焉？然而欲靳經濟之發達，終不得不跂望企業家之出世。而企業家且於經濟社會，占一最重要之位置者，何也？社會愈進化，則事物愈複雜。地主、資本家、勞力者，雖亦有其土地、資本、勞力而不能用，必待企業家出，然後能從而結合之也。然則企業家者，生計界之樞機，而地主、資本家、勞力者，所相依爲命者也。英雄之於社會亦猶是矣。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信哉！

凡人類莫不有其向上心，又莫不有其模倣性，故其於社會也，人人思爲英雄，亦莫不各就其性之所近之英雄而崇拜之。惟崇拜英雄者多，故英雄日出而不已也。雖然，欲崇拜英雄者，必不可以不知英雄之真相。崇拜英雄而不知英雄之真相，則其所崇拜者，已别爲一物，而非復英雄矣。今夫孔子聖人也，釋迦亦聖人也，爲人而崇拜釋迦與孔子，豈得曰誤？又豈敢謂其終不能肖釋迦、孔子？雖然，執村塾學究所誦之高頭講章以崇拜孔子，執鄉曲善士所刻之陰隲文感應篇以崇拜釋迦，釋迦、孔子不任受也。是何也？高頭講章，固非孔子；陰隲文感應篇，固非釋迦也。外人目我爲佛教國，而吾國自漢以後，國家號稱尊儒，夫尊儒則豈不以孔子爲歸，奉佛則豈不以釋迦爲鵠哉？《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西儒亦有言：人恒立於其所欲立之地位。然則我國似孔子、釋迦者宜最多，而何以自漢以後，儒學統一，而真儒愈少，自唐以降，宗風益暢，而高行反稀也？語曰：畫虎不成反類狗。夫人類固富於模倣性者也，果使得虎之真相而朝夕臨摹焉，亦豈慮其終不能肖？特恐虎居山林不能常見，因執其朝夕習見之犬，而誤以爲虎耳。如是則臨摹愈勤，去之愈遠矣。崇拜英雄而不知英雄之真相，其害如此。

英雄之種類不一，而惟長於争戰之英雄，最易受人崇拜。非必人類之性質，尚帶有野蠻時代之遺傳，而特好殺戮也。蓋物莫不求所以自存，而欲求所以自存，則其事恒與競争相伴。競争之道雖多，而戰争則其所以成終而成始也。凡一社會非其武力先足以自立，則將早爲他族所吞併，而凡百事業均無所附麗。即幸緣環境之不同，蹔獲自立以發舒其文化，終亦爲他人奉耳。北宋之末，汴京淪陷，而一切法物，遂無不隨徽、欽二宗以俱去，其實例也。故凡一軍略家之出世，實能爲全社會之人捍禦外敵，使克保守其前此之所有，又能爲此社會樹立聲威，鞏固基礎，使獲若干年之平和，益致力於他種之競争，以圖自存之計，其功可謂大矣。其受人之崇拜也，亦宜。雖然，是亦可以誤其真相乎？則所謂畫虎不成非徒無益，且又有害者也。

庚子之役，我國民徒恃血氣之勇，輕挑强敵。致其結果，償款四萬萬，種種辱國之舉動，不一而足。問其何以至此？曰：崇拜英雄而誤其真相致之也。蓋當時之所謂義和拳者，其心目中各有其所謂英雄之一人，而從而崇拜之，而模效之。而其所謂英雄者，則非虎而狗，非鵠而鶩。致有此等求益反損、求榮反辱之舉也。今舉世認爲軍事上之英雄，而從而崇拜之者，莫如關壯繆及岳忠武。然其不執《三國演義》以崇關，挾《岳傳》以拜岳者，復幾何？吾懼夫崇拜英雄之效之終不可見也，作《關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