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論論史事之法
前論考證史事之法,夫考證果何所爲乎?種穀者意在得食,育蠶者意在得衣,讀書稽古,亦冀合衆事而觀其會通,有以得其公例耳。信如是也,則論定史事之法尚矣。
史事可得而論乎?曰:難言之矣。世界本一也,史事之相關如水流然,前波後波息息相續,謂千萬里外之波濤,與現在甫起之微波無涉,不可得也。故曰:欲問一事之原因,則全宇宙皆其原因;欲窮一事之結果,則全宇宙皆其結果。佛説凡事皆因緣會合而成,無自相。夫無自相,則合成此事之因緣,莫非此事,因又有因,緣又有緣,即合全世界爲一體矣。所謂循環無端,道通爲一也。夫如是,則非遍知宇宙,不能論一事。此豈人之所能。彼自然科學所以能成爲科學者,以其現象彼此相同,得其一端,即可推其全體也。而社會現象又不能然,史事更何從論起乎?雖然絶對之真理,本非人所能知。所謂學問,本安立於人知之上,就人知以言史學,則論定史事之法,亦有可得而言者焉。
凡論史事,最宜注意於因果關係,真因果非人所能知,前既言之矣,又曰注意於其因果關係者,何也?曰天非管窺所能知也,然時時而窺之,終愈於不窺;海非蠡測所能知也,然處處而測之,終愈於不測。人類之學問,則亦如是而已,真欲明一事之因果,必合全宇宙而遍知,此誠非人之所能,就其所能而力求其所知之博,所論之確,則治學術者所當留意也。
凡事皆因緣會合而成,故決無無原因者,而其原因爲人所不知者甚多,於是一事之來,每出於意計之外,無以名之,則名之曰突變。而不知突變實非特變,人自不知其由來耳。一事也求其原因,或則在數千萬年以前,或則在數千萬里之外,人之遇此者,則又不勝其駭異,乃譬諸水之伏流。夫知史事如水之伏流,則知其作用實未嘗中斷。而凡一切事,皆可爲他事之原因,現在不見其影響者,特其作用尚未顯,而其勢力斷無消失之理,則可豫決矣。伏生之論旋機,曰其機甚微,而所動者大。一事在各方面,皆可顯出結果,恆人視之以爲新奇。若真知自然,則其結果,真如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可以操左券而致也。而事在此而效在彼者,視此矣。造金術本欲造黄金也,乃因此發明化學;蒸汽機之始,特以省人工,便製造耳,乃使社會組織爲之大變,皆使讀史者,不勝驚異。然若深求其因果,則有第一步,自有第二步,有第二步,自有第三步,如拾級而登,步步着實,了無可異,人之所驚異之者,乃由只見其兩端,而忽略其中間耳。凡此皆可見人於因果關係,所知不多,故其識見甚粗,措施多誤也。心理學家謂人之行爲,下意識實左右之。其實社會亦如是,一切社會現象,其原因隱蔽難知者,殆十之八九,而有何因,必有何果,又斷非鹵莽滅裂者,所能强使之轉移。此社會改革之所以難,而因改革而轉以召禍者之所以多也。史學之研求,則亦求稍救此失於萬分之一而已。
因果之難知,淺言之,則由於記載之闕誤。一物也,掩其兩端,而惟露其中間,不可識也;掩其中間,而惟露其兩端者亦然。天吴紫鳳傎倒焉而不可知,鶴足鳧脛互易焉而不可解,史事因果之難知,正此類矣。然淺言之,記載當尸其咎,深言之則考論者亦不能無責焉。何者,世無純客觀之記載,集甍桷而成棟宇,必已煩大匠之經營也。故考論誠得其方,不特前人之記載,不至爲我所誤用,而彼之闕誤,且可由我而訂正焉,其道維何?亦曰審於因果之間,執理與事參求互證而已矣。
凡論事貴能即小以見大,佛説須彌容芥子,芥子還納須彌,事之大小不同,其原理則一。故觀人之相處,猜嫌難泯,而軍閥之互相嫉忌,不能以杯酒釋其疑可知矣。觀人之情恆欲多,至於操干戈而行陰賊而不恤,而資本主義之國恃其多財,以侵略人者,斷非可緩頰説諭,以易其意,審矣。諸如此類,難可枚舉。要之小事可以親驗,大事雖只能推知,故此法甚要也。
自然現象所以易明,而社會現象則不然者,以彼其現象,實極簡單,而此則甚複雜也。職是故,史事決無相同者,以爲相同,皆察之未精耳,然亦無截然不同者,故論史事,最宜比較其同異,觀其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則不待用心而自有悟入處矣。凡論史最忌空言,即兩事而觀其異同,就一事而求其因事義理,皆自然可見,正不待穿鑿求之也。
凡事皆因緣會合而成,則無自性。無自性則所謂環境者,僅假定之,以便言説思慮,實則與此事一體也。然則論一事,而不知環境,實即不知此事矣。故論史事,搜考宜極博。又凡一事也,設想其易一環境當如何?亦最足明其事之真相也。設想使人育於猿當如何?便可知人之知識,何者得諸先天,何者得諸後天。又試設想,使中國移居歐洲,歐洲人移居中國,當如何?便可知人與地理之關係。
史事論次之難如此,則知是非得失,未易斷言而不可輕於論定。且如漢武之通西域,當時論者恆以爲非,吾儕生二千年後,或徒歆其拓地之廣,不能瞭解其説,然試一考當時之史實,則漢武之通西域,本云以斷匈奴右臂。然其後征服匈奴,何曾得西域毫厘之力,徒如《漢書》所云漢憂勞無寧歲耳。當時人之非之,固無足矣。然試更觀唐代回鶻敗逋,西域至今爲梗,則知漢代之通西域,當時雖未收夾擊匈奴之效,然因此而西域之守御甚嚴,匈奴潰敗之後,未能走入天山南北路,其爲禍爲福,正未易斷言也。梁任公《中國歷史研究法·史跡之論次》一章論漢攻匈奴,與歐洲大局有關,其波瀾可謂極壯闊,其實何止如此,今日歐洲與中國之交涉,方興未艾,其原因未必不與匈奴之侵入歐有關,則雖謂漢攻匈奴,迄今日而中國還自受其影響可也。史事之論斷,又何可易言乎?塞翁失馬,轉瞬而禍福變易,閲世愈深而愈覺此言之罕譬而喻矣。
史事果進化者乎?抑循環者乎?此極難言者也。中國之哲學思想主於循環,歐洲則主於進化。蓋一取法於四時,一取法於生物。兩者孰爲真理,不可知。主進化論,宇宙亦可謂之進化,今之春秋,非古之春秋也。主循環説,進化亦可謂係循環中之一節,如舊小説謂十二萬年,渾混一次,開闢一次,後十二萬年中之事與前十二萬年同是也。十二萬年在今之主進化論者視之,誠若旦暮然。即十二萬年而十百千萬之,又孰能斷言其非循環乎?人壽至短,而大化悠久無疆,此等皆只可置諸不論不議之列耳。以研究學術論,則進化之説較爲適宜,何者?即使宇宙真係循環,其循環一次,爲時亦極悠久,已大足以供研究,人類之研究,亦僅能至此,且恐並此而亦終不能明也,又何暇騖心六合之表乎?
進化之方面,自今日言之,大略有三:一曰事權自少數人,漸移於多數,此自有史以來,其勢即如是,特昔人不能覺耳。一君專制之政,所以終於傾覆,舊時之道德倫理,所以終難維持,其真原因實在於此。自今以後,事權或將自小多數更移於大多數,寖至移於全體,以至社會組織全改舊觀,未可知也。二曰交通之範圍日擴,其密接愈甚,終至合全世界而爲一,此觀於中國昔者之一統而可知。今後全世界亦必有道一風同之一日,雖其期尚遠,其所由之路,亦不必與昔日同,其必自分而趨合,則可斷言也。三曰程度高之人,將日爲衆所認識,而真理將日明。凡讀史者恆覺古人之論人寬,而後世則嚴。宋儒創誅心之論,純王之説,幾於天下無完人,三代而下無善治,久爲論者所譏彈。然試一察譏彈者之議論,其苛酷殆有甚於宋儒,且不待學士大夫,即閭閻市井之民,其論人論事,亦多不留餘地。此有心人所爲慨嘆風俗之日漓也。其實亦不盡然。此亦可云古人之論事粗,後人之論事精,天下人皆但觀表面,真是非功罪何時可明,有小慧者何憚而不作僞以欺人。若全社會之知識程度皆高,即作僞者無所讎其欺,而先知先覺之士,向爲社會所迫逐所誅夷者,皆將轉居率將之位,而社會實受其福矣。凡此三者,皆社會進化之大端,自有史以來,即已陰行乎其間。昔時之人,均未見及,而今日讀史之士,所當常目在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