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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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論考證

史事之須搜輯,永無已時,既如前章所述矣,其考證則如何?凡史事無不待考證者,何也?曰:史事必資記載,記載必本見聞,見聞殆無不誤者,即不誤,亦以一時一地爲限耳,一也。見聞不能無誤,記憶亦然;即謂不誤,亦不能無脱落之處,脱落之處,必以意補之,非必出於有意。以意補之,安能無誤乎?二也。事經一次傳述,必微變其原形,事之大者,其範圍必廣,相距稍遠之處,即不能不出於傳聞,傳聞之次數愈多,真相之改變愈甚,三也。推斯理也,史事傳之愈久者,其變形亦必愈甚矣,四也。凡一大事,皆合許多小事而成,恰如影戲中之斷片,爲之綫索者,則作史者之主觀也,主觀一誤,各事皆失其意義,五也。事爲主觀所重,則易於放大;所輕,則易於縮小,六也。每有史事大小相等,因史文之異,而人視之,遂輕重迥殊者。《史通·煩省》曰:蚩尤、黄帝交戰阪泉,施於《春秋》,則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窮篡夏,少康中興,施於兩漢,則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滅,勾踐霸世,施於東晉,則桓玄、宋祖之事也;張儀、馬錯爲秦開蜀,施於三國,則鍾會、鄧艾之事也。即此理。事之可見者,總止其外表,至於内情,苟非當事者自暴其隱,決無彰露之日,然當事者大抵不肯自暴者也,有時自暴,亦必僅一枝一節,即或不然,亦必隱去其一枝一節。夫隱去一枝一節,其事已不可曉,況於僅暴其一枝一節者乎?又況當事者之言,多不足信,或且有僞造以亂真者乎?更謂當事者之言,皆屬真實,然人之情感、理智,皆不能無偏,當局尤甚,彼雖欲真實,亦安得而真實乎?一事也,關涉之人亦多矣,安得人人聞其自暴之語乎?七也。情感、理智之偏,無論何人皆不能免,讀《文史通義·史德篇》可知。然此尚其極微者,固有甘心曲筆,以快其恩仇好惡之私;又有迫於勢,欲直言而不得者矣。鄰敵相誣之辭,因無識而誤採;怪誕不經之語,因好奇而過存,如王隱、何法盛《晉書》有《鬼神傳》,即其一例。見《史通·採撰篇》。更不必論矣。八也。事之可見,止於外形,則其内情不能不資推測,而推測爲事極難。識力不及,用心過深,其失一也;即謂識解無甚高低,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内情亦安可得乎?九也。異時、異地,情況即不相同,以此時、此地之事,置諸彼時、彼地情形之中,謬誤必不能免,前已言之。此等弊,顯者易知,其微者無論何人,皆不能免,十也。事固失真,物亦難免,何者?物在宇宙之中,亦自變化不已,古物之存於今者,必非當日之原形也,十一也。有此十一端,而史事之不能得實,無待再計矣。如攝影器然,無論如何逼肖,終非原形;如留聲機然,無論如何清晰,終非原聲。此固一切學問如此,然史主記載,其受病乃尤深也。歐洲史家有言:史事者,衆所同認之故事耳。豈不信哉?爲衆所不認者,其説遂至不傳,如宋代新黨及反對道學者之言論事實是也,此等不傳之説,未必遂非。

史實之不實如此,安得不加以考證?考證之法有:(一)所據之物,可信與否,當先加以審察;(二)其物既可信矣,乃進而考其所記載者,虚實如何也。

史家所據,書籍爲多。辨書籍真僞之法,梁任公《中國歷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所論頗爲詳備。惟爲求初學明了起見,有失之説殺之處耳,當知之。

凡書無全僞者,如《孔子家語》,王肅以己意羼入處固僞,其餘仍自古書中採輯;又其將己意羼入處,以爲孔子之言則僞,以考肅説則真矣。故僞書仍有其用,惟視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讀古書,最宜注意於其傳授。讀古書者,固宜先知學術流别,然學術流别,亦多因其言而見。清儒輯佚多用此法,如陳喬樅之《三家詩遺説考》,其最顯而易見者也。又據文字以決書之真僞,似近主觀,然其法實最可恃,此非可執形跡以求,故非於文學有相當程度者,決不足以言此。《僞古文尚書》爲辨僞最大公案,然其初起疑竇,即緣文體之異同,此兩法雖亦平常,然近人於此,都欠留意,故不憚更言之也。

辨實物真僞之法,如能據科學論斷,最爲確實,否則須注意三端:(一)其物鉅大,不易僞造者;(二)發現之時,如章太炎所謂萬人貞觀不容作僞者;(三)其物自發現至今,流傳之跡如何。大抵不重古物之世,發現之物較可信,如宋人初重古物時,其所得之物,較清人所得爲可信是也。以此推之,則不重古物之地,所得之物,亦必較通都大邑、商賈雲集之地爲可信。

考證古事之法,舉其概要,凡有十端:設身處地,一也;謂不以異時、異地之事,置之此時、此地之情形中也。如以統一後之眼光,論封建時之事;以私産時之見解,度共産時之人,均最易誤。注意於時間、空間,二也;如以某事傅之某人,而此人、此時或未生,或已死,或實不在此地,或必不能爲此事,即可知其説之必誤。事之有絶對證據者,須力求之,三也;絶對證據,謂如天地現象等,必不可變動者。小事似無關係,然大事實合小事而成,一節模糊,則全體皆誤,四也;有時考明其小節,則大事可不煩言而解,如知宋太祖持以畫地圖之斧爲玉斧,則知以斧聲燭影之説,疑太宗篡弑之不確是也。記事者之道德、學識,及其所處之境,與所記之事之關係,皆宜注意,五也;關係在己者,如將兵之人自作戰史;關係在人者,如爲知交作傳志。進化、退化之大勢,固足爲論斷之資,然二者皆非循直綫,用之須極謹慎,六也;由此推之,則當知一時代中,各地方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論,七也;如今固爲槍炮之世,然偏僻之地,仍用刀劍弓矢爲兵者,亦非無之。以科學定律論事物,固最可信,然科學定律,非遂無誤,又科學止研究一端,而社會情形,則極錯雜,據偏端而抹殺其餘,必誤矣,八也;事不違理,爲一切學術所由建立,然理極深奥,不易確知,時地之相隔既遥,測度尤易致誤,故據物理推斷之説,非不得已,宜勿用,九也;據理推斷之法,最易致誤,然其爲用實最廣,此法苟全不許用,史事幾無從論證矣,此其所以難也。必不得已,則用之須極謹慎。大抵愈近於科學者愈可信,如謂劉聖公本係豪傑,斷無立朝羣臣、羞愧流汗之理,便較近真;謂周公聖人,其殺管、蔡,必無絲毫私意,便較難信,因其事,一簡單,一複雜也。《史通·暗惑》一篇,皆論據理論事之法,可參看。其實此法由來最古。《孟子·萬章》、《吕覽·察傳》所用,皆此法也。此法施之古史最難,以其所記事多不確,時代相隔遠,又書缺有間,易於附會也。昔人有爲言之,或别有會心之語,不可取以論史,十也。搜採惟恐不多,别擇惟恐不少,此二語,固治史者所宜奉爲圭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