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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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史學演進趨勢

史學演進,可分四期:(一)覺現象有特異者,則從而記之,史之緣起則然也。(二)人智愈進,則現象之足資研究者愈多,所欲記載者乃愈廣,太史公欲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其機即已如此。至於後世,而其範圍亦愈式廓矣。凡事皆有其惰力,後世史家,盡有沿襲前人,不求真是者,章實齋所譏,同於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者也。然以大體言之,所搜求之範圍,總較前人爲廣,即門類不增,其所搜輯,亦較前人爲詳。《通志·總序》曰:臣今總天下之學術,條其綱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憲章,學者之能事,盡於此矣。即此思想之代表也。(三)然生有涯而知無涯,舉凡足資研究之現象,悉羅而致之,卒非人之才力所堪也,於是苦史籍之繁,而欲爲之提要鈎玄者出焉。鄭樵即已有此思想,至章學誠而其説大昌。樵謂凡著書者,雖採前人之書,必成一家之言。學誠分比次與獨斷爲二類,記注與著述爲二事,謂比次之書,僅供獨斷之取裁,考索之案據。“事萬變而不窮,史文當屈曲而適如其事。”“纖悉委備,有司具有成書,吾特舉其重且大者,筆而著之。”即此等思想之代表也。然史籍之委積,既苦其研之不可勝研矣;更欲以一人之力,提其要而鈎其玄,云胡可得?目不兩視而明,耳不兩聽而聰,涉之博者必不精,將見所棄取者,無一不失當耳。(四)故至近世,而史學之趨向又變。史學趨向之更新,蓋受科學之賜,人智愈進,則覺現象之足資研究者愈多,而所入愈深,則其所能研究者亦愈少。學問之分科,蓋出於事勢之自然,原不自近世始;然分析之密,研究之精,實至近世而盛;分科研究之理,亦至近世而益明也。學問至今日,不但非分科研究不能精,其所取資,並非專門研究者不能解。於是史學亦隨他種學問之進步,而分析爲若干門,以成各種專門史焉。然欲洞明社會之所以然,又非偏據一端者所能,則又不得不合專門史而爲普通史,分之而致其精,合之以觀其通,此則今日史學之趨向也。

恆人之見,每以過而不留者爲事,常存可驗者爲物。研究事理者爲社會科學,研究物理者爲自然科學,此亦恆人之見耳。宇宙惟一,原不可分,學問之分科,不過圖研究之利便,既畫宇宙現象之一部,定爲一科而研究之,則凡此類現象,不論其爲一去無跡,稍縱即逝,與暫存而不覺其變動者,皆當有事焉。此各種科學,所以無不有其歷史,亦即歷史之所以不容不分科也。然則史不將爲他種科學分割以盡乎?是又不然,宇宙本一,畫現象之一部而研究之,固各有其理,合若干科而統觀之,又自有其理。此莊子所謂“丘里之言”,初非如三加三爲六,六無所餘於兩三之外也。故普通史之於專門史,猶哲學之於科學。發明一種原理,科學之所有事也;合諸種原理而發明一概括之原理,哲學之所有事也。就社會一種現象,而闡明其所以然,專門史所有事也;合各種現象,而闡明全社會之所以然,普通史之所有事也。各種學問,無不相資,亦無不各有其理,交錯紛紜,雖非獨存,亦不相礙,所謂帝網重重也。且專門家於他事多疏,其闕誤,恆不能不待觀其會通者之補正,史學又安得爲他科學所分割乎?有相得而益彰耳。然則將一切史籍,悉行看作材料,本現今科學之理,研究之以成各種專門史,更合之而成一普通史,則今日史學之趨向也。

史學能否成爲科學,此爲最大疑問。史學與自然科學之異有四:自然現象,異時而皆同,故可謂業已完具。史事則不然,世界苟無末日,無論何事,皆可謂尚未告終,一也。自然現象,異地而皆同,故歐洲人發明之化學、物理學,推之亞、非、澳、美而皆準。史事則不然,所謂同,皆察之不精耳。苟精察之,未有兩事真相同者也。然則史事之當研究者無限,吾儕今日所知史事誠極少,然史事即可遍知,亦斷無此精力盡知之也,二也。自然現象既異時異地而皆同,則已往之現象,不難推知。而材料無虞其散佚。史事則又不然,假使地球之有人類,爲五十萬年,則所知彌少矣。而其材料,較諸自然科學所得,其確實與否,又不可以道里計也,三也。自然科學所研究之物,皆無生命,故因果易知。史事則正相反,經驗不足恃,求精確必於實驗,此治科學者之公言,然實驗則斷不能施諸史事者也,四也。由此言之,欲史學成爲科學,殆不可得。然此皆一切社會科學所共,非史學所獨也。社會現象所以異於自然現象者,曰:有生命則有自由,然其自由決非無限。況自然現象之單簡,亦在實驗中則然耳。就自然界而觀之,亦何嘗不複雜。社會現象,割截一部而研究之,固不如自然科學之易,而亦非遂無可爲。若論所知之少,社會科學誠不容諱,自然科學亦何嘗不然。即如地質學,其所得之材料亦何嘗不破碎邪?故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精確不精確,乃程度之差,非性質之異,史學亦社會科學之一,固不能謂其非科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