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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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研究歷史的方法

歷史的性質,及其發展的經過和現在的觀點,已經大略明白了,那我們就可以進而談歷史的研究方法了。

現在要想研究歷史,其第一個條件,就是對於各種科學,先得要有一個常識。治史學的人,往往以爲社會科學是緊要的,自然科學則不甚重要,實亦不然。有許多道理,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是相通的。如演變的觀念,若不知道生物學,就不能知道得真確。又如治歷史,要追溯到先史時代,則史家對於地質學,豈能茫無所知?這是舉兩端爲例,其餘可以類推。所以治史學的人,對於現代的科學,都不能不略知大概。否則用力雖深,也和一二百年前的人無以異了,安足稱爲現代的學問家?固然,各種社會科學,如政治學、法律學、經濟學、人生哲學等,和史學的關係更爲密切。然只能謂治史學者,對於此等學科,更須有超出常識以外的知識,而不能説此外諸學科,可以並常識而不具。現在再把治史學的人所宜特别加意的幾種學科,略説其關係如下:

治史學第一要留意的,就是社會學了。歷史是研究整個社會的變遷的,任何一種事件,用别種眼光去解釋,都只能得其一方面,惟社會學才可謂能攬其全。而且社會的變遷發展,是有一定的程序的,其現象似乎不同,其原理則無以異。明白了社會進化的法則,然後對於每一事件,都能知其在進化的長途中所具有的意義;對於今後進化的途徑,自然也可以預測幾分。如蠻族的風俗,昔人觀之,多以爲毫無價值,不加研究。用社會學的眼光看起來,則知道何種社會有何種需要,各種文化的價值,都是平等的,野蠻民族的文化,其爲重要,正和文明民族一樣。而且從野蠻時代看到文明時代,更可知道其變遷之所以然。所以我曾説:近代的西人,足跡所至既廣,他們又能尊重科學,爲好奇心所驅迫,對於各種蠻族的風俗,都能盡量加以研究,這個對於史學的裨益,實非淺鮮。因爲它在無意中,替我們把歷史的年代延長了,現代蠻族的情形,和我們古代的情形相像,看了它,就可追想我們古代的情形了,所以説是歷史年代的延長。就是使我們的知識加幾倍的廣博。這亦是舉一端爲例,其餘可以類推。

把歷史的年代延得更長的,就是考古學了。史學家説:“假定人類的出生,有二十四萬年,我們把一日設譬,則每小時要代表二萬年,每一分鐘要代表三百三十三年,最古的文化,在十一點四十分時候才出現;希臘文化,離現在只有七分鐘;蒸汽機的發明,則只有半分鐘而已。所以通常所謂古人,覺得他和我們相離很遠的,其實只是同時代的人。”這種説法,所假定的人類出生的時期,爲時頗短,若取普通的説法,很有加長一倍的可能,那我們歷史上的文化,更淺短得不足道了。然即此假定,亦已足以破除普通人的成見了。

自然科學中,對於歷史關係最密切的,自然是地理學。這因爲人類無一息之間,能不受自然的影響,而地理學是一切自然條件的總括。這種道理,在現今是人人知道的,無待再説。但在歷史上,地理形勢不必和現在相同,把現在的地理情形,去解釋史事,就要陷於誤謬了。所以治史學者,對於歷史地理,不能不有相當的知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各時代地面上的情形和現在不同的,因以推知其時的地理及於其時人類的影響和現在的不同。錢君賓四曾對我説,有意做這樣一部書,這是極緊要極好的事情,然此事恐不易成。不可如從前人但偏於兵事上的研究。

治史學的人,雖不是要做文學家,然對於文學,亦不可不有相當的瞭解。其中(一)是訓詁。這在治古史,是人人知其重要的,然實並不限於此。各時代有各時代的語言,又有其時的專門名詞,如魏、晉、南北朝史中之寧馨、是處、若爲,《宋史》中的推排、手實、稱提等都是。寧馨猶言這個。是處猶言處處。若爲即如何的轉音。推排是查軋的意思。手實是按一定的條件,自行填注。稱提乃紙幣跌價,收回一部分,以提高其價格之意。這些實該各有其專門的辭典。(二)文法,亦是如此。這個在古代,讀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可知,後世亦可以此推之。(三)普通的文學程度,尤其要緊。必能達到普通的程度,然後讀書能够確實瞭解,不至於隔膜、誤會。況且在古代,史學和文學關係較深,必能略知文學的風味,然後對於作史者的意旨能够領略。晚出《古文尚書》的辨僞,可謂近代學術界上的一大公案。最初懷疑的朱子,就是從文學上悟入的。他説:《今文尚書》多數佶屈聱牙,《古文尚書》則無不平順易解,如何伏生專忘掉其易解,而記得其難解的呢?清朝的閻若璩,可説是第一個用客觀方法辨《古文尚書》之僞的人,到他出來之後,《古文尚書》之爲僞作,就無復辯解的餘地了,而他所著的《古文尚書疏證》中有一條,據《胤征》篇的“每歲孟春”句,説古書中無用每字的,因此斷定其爲魏、晉後人的僞作。宋朝的王應麟,輯魯、齊、韓三家《詩》,只輯得一薄本,清朝的陳喬樅所輯得的,却比他加出十倍。陳喬樅的時代,後於王應麟有好幾百年,只有王應麟時代有的書,陳喬樅時代没有,不會有陳喬樅時代有的書,王應麟時代没有的,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陳喬樅有何異術,而能所得的十倍於王應麟呢?那是由於古書有一種義例,爲陳喬樅所知,而王應麟所不知。原來自西漢的今文經學以前,學術的傳授,都是所謂專門之學,要謹守師法的。這所謂專門之學,與現在所謂專門之學,意義不同,非以學問的性質分,而以其派别分。所以師徒數代相傳,所説的話,都是一樣。我們(一)固可因歷史上説明甲係治某種學問,而因甲所説的話,以輯得某種學問的佚文,(二)並可以因乙所説的話和甲相同,而知道乙亦係治某種學問。如是再推之於丙、丁等等,其所得的,自非王應麟所能及了。然則甲、乙、丙、丁等所説的話的相同,並不是各有所見,而所見者相同,還只是甲一個人所説的話。我們治古史,搜羅證據,並不能因某一種説法主張者多,就以爲同意者多,證據堅强,這亦是通知古書義例,有益於史學的一個證據。

講學問固不宜預設成見,然亦有種重要的觀念,在治此學以前,不可不先知道的,否則就茫無把握了。這種重要的觀念,原只是入手時的一個依傍,並没叫你終身死守着他,一句不許背叛。現在就史學上的重要觀念,我所認爲讀史之先,應該預先知道的,略説幾條如下:

其中第一緊要的,是要知道史事是進化的,打破昔人循環之見。有生命之物,所以異於無生物;人所以特異於他種生物,就在進化這一點上。固然,世界上無物不在進化之中,但他種物事,其進化較遲,在一定的時期中,假定它是不變的,或者尚無大害。人類的進化,則是最快的,每一變動,必然較從前有進步,有時看係退步,然實係進步所走的曲綫。這種現象,實在隨處可見。然人類往往爲成見所蔽,對於這種真理不能瞭解。尤其在中國,循環的觀念入人甚深。古人這種觀念,大概係由觀察晝夜、寒暑等自然現象而得,因爲此等現象,對於人生,尤其是農、牧民族,相關最切。這其中固亦含有一部分的真理,然把它適用於人類社會就差了。粒食的民族,幾曾見其復返於飲血茹毛?黑格爾的哲學,徒逞玄想,根脚並不確實,而且不免偏狹之見,有何足取?然終不能不推爲歷史哲學的大家,而且能爲馬克思的先導,就是因爲他對於歷史是進化的的見解,發揮得透徹呀!

第二,馬克思以經濟爲社會的基礎之説,不可以不知道。社會是整個的,任何現象,必與其餘一切現象都有關係,這話看似玄妙,其實是容易明白的,佛家所説的“帝網重重”,就是此理。帝字是自然的意思,帝網重重,猶言每一現象,在自然法中,總受其餘一切現象的束縛,佛家又以一室中同時有許多燈光,光光相入設譬,亦是此意。然關係必有親疏,親疏,就是直接、間接。影響亦分大小。地球上受星光之熱亦不少,豈能把星光的重要,看作和太陽光相等?把一切有關係的事,都看得其關係相等,就茫然無所瞭解,等於不知事物相互的關係了。如此,則以物質爲基礎,以經濟現象爲社會最重要的條件,而把他種現象,看作依附於其上的上層建築,對於史事的瞭解,實在是有很大的幫助的。但能平心觀察,其理自明。

第三,近代西洋科學和物質文明的發達,對於史事是大有影響的。人類最親切的環境,使人感覺其苦樂最甚的,實在是社會環境,這固然是事實,然而物質環境既然是社會組織的基礎,則其有所變動,影響之大,自更不容否認。在基礎無甚變動時,上層建築亦陳陳相因,人生其間的,不覺得環境有何變動,因亦認爲環境不能使之變動,於是“世界是不變的”;“即有變動,亦是循環的”;“一切道理,古人都已發現了”;“世界永遠不過如此,無法使之大進步,因而没有徹底改良的希望”。這種見解,就要相因而至,牢不可破了。科學發達了,物質文明進步了,就給這種觀念以一個大打擊。惟物質文明發達,而人類制馭自然之力始强,人才覺得環境可以改變;且可用人類的力量使之改變,人類因限於物質所受的種種苦痛,才覺得其有解除的可能。惟物質文明發達,而社會的組織亦隨之而大變,人才覺得社會的組織亦是可變的,且亦可以用人類的力量使之改變的。又因物質文明進步所招致的社會變遷,使一部分人大感其痛苦,人才覺得社會實有加以改革的必要。惟物質文明發達,才能大變交通的情形,合全球爲一家,使種種文化不同的人類合同而化。惟科學發達,人才不爲淺短的應用主義所限,而知道爲學問而學問的可貴,而爲學問而學問的結果,則能有更精深的造詣,使人類的知識增加,而制馭事物之力,亦更因之而加强。人類的觀念,畢竟是隨着事物而變的。少所見多所怪的人,總以爲西洋和東洋有多大的差異,聞見較廣的人,就不然了,試將數十年以前的人對於外國的見解,和現在人的見解,加以比較便知。然不知歷史的人,總還以爲這小小的差異,自古即然,知道歷史的人,見解就又不同了。西洋現在風俗異於中國的,實從工業革命而來,如其富於組織力,如其溺於個人的成功都是。前乎此,其根本的觀念,原是無大異同的。所以近代西洋科學及物質文明的發達,實在是通於全世界劃時期的一個大變。

第四,崇古觀念的由來及其利弊,亦不可不加以研究的。人人都説:中國人崇古之念太深,幾以爲中國人獨有之弊,其實不然。西洋人進化的觀念,亦不過自近世以來。前乎此,其視邃古爲黄金時代,其謂一切真理皆爲古人所已發現,亦與中國同。而且不但歐洲,世界上任何民族,幾乎都有一個邃古爲黄金時代的傳説,這是什麽理由呢?崇古的弊病,是很容易見得的。民國三十四年之後,只會有三十五年,決不會有三十三年,然而三十四年的人,是只會知道三十三年以前,決不會知道三十五年以後的。所以世界刻刻在發展出新局面來,而人之所以應付之者,總只是一個舊辦法。我們所以永遠趕不上時代,而多少總有些落伍,就是爲此。這固然是無可如何的事,然使我們没有深厚的崇古觀念,不要一切都以古人的是非爲標準;不要一切都向從前想,以致養成薄今愛古的感情,致理智爲其所蔽,總要好得許多。然而人却通有這種弊病。這是什麽理由呢?難道崇古是人類的天性麽?不,決不。人類的所以崇古,是有一個很深遠的原因的。人類最親切的環境是社會環境,使人直接感覺其苦樂,前文業經説過了。在邃古之世,人類的社會組織是良好的,此時的社會環境亦極良好。後來因要求制馭自然的力量加强,不得不合併諸小社會而成爲大社會,而當其合併之際,没有能好好的隨時加以組織,於是人類制馭自然之力逐步加强,而其社會組織,亦逐步變壞,人生其間的,所感覺的苦痛,亦就逐步加深了。人類社會良好的組織,可以説自原始的公産社會破壞以來,迄未恢復。而其從前曾經良好的一種甜蜜的回憶,亦久而久之未曾忘掉。於是大家都覺得邃古之世,是一個黄金時代,雖然其對於邃古的情形並不清楚。這便是崇古主義的由來。是萬人所共欲之事,終必有實現的一日的,雖然現在還受着阻礙。明乎此,則知今日正處於大變動的時代之中,但其所謂變動,必以更高的形式而出現,而非如復古主義者之所想像,這便是進化的道理。

以上所述,自然不免挂一漏萬,然而最重要的觀念,似亦略具於此了。社會科學,直至今日,實在本身並没有發現甚麽法則。一切重要觀念,多是從自然科學中借貸而來的。並非説全没有,但只是零碎的描寫,没有能構成條理系統。前叙循環等觀念,根本是從觀察無生物得來的無論矣,近代借徑於生物學等,似乎比古人進步了,然亦仍有其不適用之處。無論其爲動物,爲人,其個體總係有機體,而社會則係超機體,有機體的條例,亦是不能適用於超機體的。如人不能恆動不息,所以一動之後,必繼之以一静;社會則可以這一部分休息,那一部分换班工作,所以一個機關可以永不停滯,這便是一個例。所謂社會科學,非從感情上希望其能够如何,更非從道德上規定其應當如何,而是把社會的本身,作爲研究的對象,發現其本身是如何、可以如何的問題。這便是第一章所説的學,而指導其應該如何,則只是第一章中所説的術。術是要從學生出來的,而我們自古至今,對於社會的學,實在没真明白過,所以其所謂術,也從來不能得當。一般對於社會的議論,非希望其能够如何,則斥責其不當如何,熱情坌涌,而其目的都不能達到,如説食之不能獲飽,試問竟有何益?社會學家説得好:“社會上一切事都是合理的,只是我們没有懂得它的理。”這話深堪反省。努力研究社會,從其本身發現種種法則,實在是目前一件最爲緊要的事,而這件事和史學極有關係,而且非取資於史學,是無從達其目的的,這便是史學的最大任務。

人的性質,有專門家和通才之分。在史學上,前者宜爲專門史家,後者宜爲普通史家。人固宜善用其所長,然亦不可不自救其所短。專門家每缺於普遍的知識,所發出來的議論,往往會荒謬可笑。這是因爲一種現象的影響,只能達到一定的限度,而專門家把它看得超過其限度之故。普通史家自無此弊。然普通史的任務,在於綜合各方面,看出一時代一地域中的真相,其所綜合的,基礎必極確實而後可,如專門的知識太乏,又不免有基礎不確實的危險。所以治史學者,雖宜就其性之所長而努力,又宜時時留意矯正自己的所短,這亦不可不知。

讀歷史的利益何在呢?讀了歷史,才會有革命思想。這話怎樣講呢?那就是讀了歷史,才知道人類社會有進化的道理。從前的人,誤以爲讀了歷史,才知道既往,才可爲將來辦事的準則,於是把歷史來作爲守舊的護符,這是誤用了歷史的。若真知道歷史,便知道世界上無一事不在變遷進化之中,雖有大力莫之能阻了。所以歷史是維新的證佐,不是守舊的護符。惟知道歷史,才知道應走的路,才知道自己所處的地位,所當盡的責任。

有人説:“歷史上的因果關係,是很複雜的,怕非普通人所能明白,而普通的人對於歷史,也不會感覺興味。”這話亦不盡然。今日史事的所以難明,有些實在由於因果關係的誤認。譬如政治久已不是社會的原動力了,有些人却偏要説國家的治亂興亡,全由於政府中幾個人措置的得失。這種似是而非的話,如何能使人瞭解?如其是真實的,“現代機械的發明,到底足以使人的生活變更否?”“機械發明之後,經濟組織能否不隨之而起變化?”“資本主義,能否不發達而爲帝國主義?”“這種重大的變化,對於人類的苦樂如何?”“現在的社會,能不革命否?”這些看似複雜,而逐層推勘,其實是容易明白的,何至於不能瞭解?都是和生活極有關係,極切近的事情,何至於没有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