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达智离开私塾回到家的这段日子,如同刚从笼中逃逸出来的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了。他再也不必像鹦鹉学舌一样捧着书本跟着先生咬文嚼字,诵读子乎者也。人自由了,但却感到孤单。离开私塾,没有了伙伴陪伴,父亲和哥不理解他,好几天都不屑理他。他一个人常常盯着花花发愣,只有花花用亮亮的眸子看他,用嘴巴或者鼻子拱他,给他献殷勤摇尾巴。母亲一见他蔫头耷脑的样子就心疼,悄悄躲到一边抹眼泪。
上私塾时,达智曾渴望将来能像雄鹰展翅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可是,一旦逃离私塾,出了鸟笼却如折了翅膀,一下子又踏进一个茫无边际的黑洞。他又产生了新的困惑,眼前这鸡零狗碎的日子并不是他所希望的。在坡地上,在密林里,在塄边沟垴,达智和全家人一起耕种、挖药、砍柴、狩猎,他就在这样鸡毛蒜皮般琐碎的日子里生活着、苦恼着、成长着。烦琐的劳动使他充分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他已认识到,现实是一堵看不见却异常坚硬的墙,他摸索着试探着向前走。小小的年纪他已被撞得头晕目眩,茫然不知所措。
风一场,雨一场,秋季翻过,又是冬天。达智常常想起和同窗们在寒冷的冬日里挤油油、晒暖暖时那一幕幕让人温暖的情景。几次掐指头算同窗们是不是该放假了,他渴望得到一些关于私塾的消息。终于,一天下午,他和两个哥哥挖药归来。放下背篓,倒出药材,有苍术、桔梗、甘草、党参、柴胡、黄芪、黄姜、红根之类,三人蹲下身子细心分拣,忽然听到花花在院子外面吼叫,开始他们还以为是过路人,没在意。可是花花依然狂吠不止,弟兄仨赶紧跑出去看咋回事?
达智看见双喜和建刚神色慌张,站得远远的怯怯不敢近前。达智笑呵呵赶忙迎上去,拉着双喜和建刚的手进屋。花花已被两个哥哥呵斥得躲在院子旮旯摇尾巴,尽管它眼睛瞪得像铜铃,却不敢再吭声。达智从箱底取出他舍不得吃的柿饼和花生,忙不迭往两位同窗伙伴的手里塞。双喜用右手接了,左手却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达智说:“玉慧专门给你抄的唐诗。”达智接过本子,翻了几页,娟秀的小楷是那样熟悉,让他心里一下子热乎乎。还未细看,建刚又递过一本小册子,说:“这是陈先生送给你的字帖,让你有空了练练字。”达智摩挲着本子和字帖,口里呐呐,不知该说什么好。
双喜、建刚两位你一言我一语,饶有兴致地讲述达智离开学堂后发生的一些趣事,达智静静地听,双眸闪亮。双喜突然间一拍大腿,说:“你师父想你了,他几乎每次路过学堂,都会站在外面向里看,似乎在寻你,总会发一会呆才走。”达智想起了他和师父在一起的那些温馨时光,想到痛处,禁不住眼眶湿润了。慌得建刚和双喜手足无措。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一九四七年初夏。达智的双脚已踏遍了村子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沟沟岔岔。这时,天气逐渐变热,杏子也由绿慢慢变黄,可布谷鸟还没有来唱“算黄算割”这首曲子,眼看五黄六月,上顿吃了没下顿,粮食马上结不上茬了,坡上那几块麦地就是麦子熟了也没有多少收成。父亲掐指头算日子,打算去庾家河赶集把药材卖了换些粮食。达智知道了,软磨硬缠,非要和父亲一块去。父亲见他脸蛋晒黑了,胳膊腿越来越粗、越来越结实,个子也长高了一大截,终于答应可以带他去庾家河见见世面、长长见识。
那天一大早,父亲安排老二达信陪母亲在家留守,伺候鸡、狗,自己则带着老大达礼和老幺达智背了三背篓药材去庾家河。初夏的早晨尽管还有一丝凉气,林子里树叶上尚挂着颤巍巍的露珠,许多花儿还健在,它们顽强地活着,是春天的遗老,延续着一缕清梦,湿漉漉地散发着馨香。上到界岭半坡时,只背了半背篓药材的达智已经汗流浃背,这时,太阳才从树缝里害羞似的慢慢露出来,鸟儿早醒了,眨着乌黑发亮的小眼珠对着少年达智叽叽喳喳叫,似乎在为他鼓劲加油!
父亲见达智的脸蛋红扑扑和架在树杈上的太阳有一比,心疼,说:“累了歇会儿?”达智一咬牙说:“不累,到坡顶再歇。”村里的放牛娃子吴铁根和他父亲吴黑牛也挑着担子大步流星撵上来了,吴铁根边走边嘿嘿笑着对达智父亲说:“孬子叔,这回赶集多了个新劳力,听说书念到半截子不念啦?”达智父亲应道:“铁根,好好走路,蛋俅话一尻子,小心话多你大剪你舌头,将来娶不下媳妇。”吴黑牛挑着担子跟在娃后面,咧着嘴笑。
翻过界岭向北,山依然连绵不绝,但路却宽展起来,太阳已从树丛当中跳跃出来,冉冉升到半空,暖暖地照着两边坡上郁郁葱葱的树和行人的脸,林子里的野物偶尔啼叫两声,然后静下来。山道上的行人,担担子、背背篓、推木轮车的人匆匆忙忙往庾家河赶,路上有几个和达智父兄熟络的还打招呼开两句玩笑。
达智眼看父兄的背篓沉重但脚步轻快,他背得最少、肩膀却火辣辣痛,步子越来越觉得沉重,有点撵不上父兄的脚步,但父兄并不回头看他,只顾赶路。达智几次都想停下来歇歇脚,话到嘴边还是强噎了下去。此时,他感觉鼻子酸酸的,想哭。他蓦然想起陈先生讲《孟子》里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把这段话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鼓励自己,加上和师父恩厚练了几年拳脚,毕竟有些基本功,尚能坚持。待父亲拧头看他,他也装作没看见,硬生生跟着,路上人越来越多,终于走进了庾家河街道。
庾家河是群山围起来的一个小巧玲珑像牛轭子形状一样的镇子,因镇边有庾家河流过而得名。土产白石灰、蓝涧土(当地用土烧的一种用来染门的染料),因而街道清一色的白墙青瓦蓝门,整齐耐看。在街道的青石板上走,能清晰地看见两边坡上茂密的树木、乱蓬蓬的龙须草以及裸露在崖畔畔上那一簇又一簇颜色各异的野花,甚至能在赶集的人们喧嚣间隙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街道并不见得比豺凹村村中间祠堂前的大屋场宽多少,但曲曲拐拐比豺凹村不知要长多少倍,一街两行摆满了各种物品,吃穿用度,五花八门,把达智看得眼花缭乱。
虽然还没到晌午,街上已熙熙攘攘,达智跟在父兄屁股后面在人窝中穿梭。达智忽然感觉脚后跟疼痛,他意识到脚磨破了,也顾不得管。父兄在一家写着汪记药铺的铺子前终于停下脚步,卸下肩上的背篓,大哥达礼回头走过来帮达智。达智说:“哥,没事,我自己来。”父亲瞄了眼他的肩膀,问:“膀子磨破了吧?你慢慢就会尝出日子的滋味。”父亲爱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继续说:“你妈生你的那天,我来这赶集,晌午时分,七里荫那边突然打起仗来,街上人到处跑——”达智点头,若有所思,低声应道:“早听你说过了。”
父子说话间,“汪记药铺”里走出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娉娉婷婷,留长辫子,青衫绿袄,素洁雅静,腼腆矜持如含羞草一般。这女孩子扫了一眼放在门口背篓里的药材,又瞟了一眼达礼,脸微微一红,一拧身轻飘飘地又进去了。少顷,走出一位叼旱烟袋锅锅蓄胡子的中年人,笑眯眯看着爷父仨,从嘴里退出烟嘴,喷了口白烟,对达智父亲说:“方孬子,你可有好一阵子没来了,也不想老哥?”这人又用烟袋杆杆指了指达智说:“这娃娃就是你常提说的那个会念书的老幺?”达智父亲憨憨地笑着应声:“这不来了,药材全给你攒着呢,都是干货。”又看了看达智说:“是老幺。”达智感觉脸皮发烧,一来因为自己不争气,半途撂了书本。二来因为别人当他的面把父亲叫“孬子”。他知道父亲的外号叫“方孬子。”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小小就听母亲唠叨过,父亲为人憨厚老实肯吃亏,胆小怕事不惹人,因而人们都这样叫他外号,反而遗忘了真名。父亲也不见怪,只要谁叫,他就答应,他常说:“不就是名号吗?那只是一个人在尘世过往的称呼。物有好坏,人有贵贱,名字没有好坏贵贱,叫瞎猪、臭狗、毛蛋的不都活得好好的?”
父亲悄悄给达智介绍,那人就是药铺掌柜汪寿昌,那女孩子叫水娥,并不是当地人。日本鬼子造孽时,汪掌柜一家三口举家从下湖逃难至此,水娥娘一路上担惊受怕染了风寒,久治不愈,煎熬了几年,丢下这爷女俩走了。幸亏汪掌柜懂医术、有文化、好善乐施,庾家河又民风淳朴,这父女俩相依为命,不但扎了根落了脚,还撑起了这家中药铺。达智和父亲、大哥三人说说叨叨把背篓抱进药铺。达智感到有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那青衫绿袄的女孩子已拿着秤盘羞答答地站在柜台前准备收药。
爷父仨把背篓里的药材一层一层取出来,因药材种类不同,用黄麻纸隔着,分拣出来,再一样一样地过秤,过一回秤,那女孩随即在柜台的本子上记录一回斤两,动作娴熟麻利。称柴胡的时候,达智瞥见墙角放着那个捣药的石臼,睹物思人,他立即想起自己小时候身体虚弱、时常生病,母亲总把味道很苦的柴胡根茎在石臼里捣碎了,搅拌一个鸡蛋,摊成薄薄的鸡蛋煎饼让他吃的情景。他蓦然觉得这位姐姐身上有母亲的某些影子。但一时半会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他知道,药味苦才能治病,生活艰苦才能磨砺人的意志。他又想起了陈先生讲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话来。
过完秤,那女孩把记数的本子递给他父亲,汪掌柜也不用笔,只瞄了几眼,心算后报了数字,然后说:“孬子,我知道你是睁眼瞎,让你这念过书的娃娃核对一下。”达智正要伸手接本子,却听父亲说道:“汪掌柜,不用、不用,人心里都搁着一杆秤呢,信你了就不用看,脱裤子放屁干啥?”汪掌柜哈哈大笑,但付钱时硬要多给,达智父亲哪里肯多要,两人推让一番,直到又有客人进来时才停止。
水娥姑娘一直目送他们出了药铺,达礼哥则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达智觉得大哥今天怪怪的,好像丢了魂似的,总心不在焉,他又不好意思问。对于父亲刚才不让他核对账目他也有点疑惑不解,他好奇地问父亲:“为啥刚才不让我核对数字,难道不害怕人家故意算错?”父亲吃惊地看着达智说:“吃亏,智儿呀!吃亏好,吃亏是福,吃亏保平安,吃亏人爱见,不愿吃小亏的人总要吃大亏,人要讲信义!信义比啥都金贵,汪掌柜那爷俩人厚道本分,我信。”达智觉得父亲和陈先生的脾气有点相像,一样认死理。
卖了药材,达智浑身轻松,感觉背上的空背篓也轻飘飘,跟着父亲在街道的青石板上走,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念叨的童谣:“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洋钉。”他想起了满天星斗的夜晚,想起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连肩膀和磨烂的脚也试不着疼痛了。初来庾家河的欣喜替代了肩膀和脚后跟的疼痛。
走着、走着,达智分明嗅到了一股香气,忍不住蹙鼻子狠劲吸了一下,他知道那是豆腐粉条包子的香气,他过年吃过,那香气强烈地诱惑着他,唤醒了他胃口对饥饿的记忆。达智意识到这是一家饭馆,他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向溢出香气的地方瞅,父亲读懂了他的心思,笑笑说:“走,饿了吧?从昨天后晌到现在,太阳过头顶了,该吃饭了。”可是,父亲一连喊了几声,他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他的眼睛已被饭馆门上贴的两张纸片吸引住了。那是两张通缉令。
达智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模样,头像的下面赫然写着“蔡兴运”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是“缉拿商洛游击队匪首”之类的话。另一个人也似曾见过,头像下面写着“陈效真”,下面同样还有几行小字。父亲和哥哥顺着达智的目光,凑到那两个头像跟前一看,异口同声说:“这两人好面熟,一定在哪儿见过?”说完,拧头紧张地向周围看,见来往的行人并没有注意,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