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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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少年达智上了四年私塾,装了半肚子之乎者也,也有了自己稚嫩的思想和不成熟的世界观。他读书无用论的想法一旦产生,马上就归心似箭,想立刻回家。

这天早上窗户微亮,达智就悄悄起床,捅醒了昨晚提前约好的双喜,拎了根棍,提了水桶,去坡根的小溪往返抬了几次,直到把水缸盛满,然后赶在师母起床前打扫了教室和院子。他俩小心翼翼的动作,也被司晨的公鸡察觉,它扑棱起来,惊醒了师母。师母起来后看达智和双喜额头上沁出了细汗,满脸惊讶,问:“你俩起来这么早干啥?”双喜瞅着达智不言语。达智看着师母慢悠悠说:“我、我琢磨了几天,不想念书了,要向你和先生告别。”师母问:“啥事不称心了?家里有事?也没见你大你妈来说。”正说话间,先生披件衣服出来漱口,听到这话,喷了口水,偏着头问达智:“家里有事?”达智低头走到先生跟前,又瓷瓷拧拧说了不想念书的想法。先生沉默片刻,看着达智说:“达智呀!这帮学生数你学得好,数你最用功,数你最懂事,你却早早不想念书了,是不是先回家跟你大商量一下?”达智缓缓抬起头,低声说:“读书有啥用?光靠人养活还受人欺负,我要回家帮我大我妈我哥干活,自己养活自己。”先生听了达智的话,一时语塞。他知道达智倔强,迟疑片刻才说:“读书真的无用吗?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这世道乱了,但总有个尽头,你以后可要三思而行,莫要义气用事,更不要做亏心事,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一时哽咽不能言语。达智给先生三鞠躬,又对着师母三鞠躬,泪水已从眼角溢出。

达智从私塾出来,来到老鸦庙。老鸦庙已有和尚在扫庭院中的落叶,扫得飒飒有声。师父恩厚在他禅房外练功,一套少林长拳打得呼呼生风。达智蹑手蹑脚去师父禅房取了布巾,在旁边静候。待师父练完拳,又举了石锁、石担,才上前递过布巾。师父早已瞥见他,边擦汗边问:“今日咋起来恁早?”达智吞吞吐吐说了缘由,恩厚沉默良久,一直盯着达智看,好像不认识达智似的,直看得达智心里发毛,才慢腾腾说:“中,啥时候走?师父送送你。”

恩厚向住持告假,说了缘由。住持送出来,看着这个整天在寺庙出入的少年辍学了,也赠言道:“小施主,人世间事,皆是无穷无尽因果所集结,对这个世界要虔诚,要有敬畏之心,心中有佛,没有歪念,向善而践诺,才无愧于心。”达智听了,频频点头,似有所悟。恩厚等住持讲完,见住持转身回了禅房,他才向寺庙外走。达智赶紧撵上跟在后面,他知道师父心里难受,他又何尝不难受呢?师徒俩下了坡,来到先生门前,达智的同窗早已站了一片,满脸的不舍,建刚、双喜眼圈红红的,玉慧也悄悄抹泪。先生已收拾好了达智的被褥物件,师母特意备好了烙饼干粮,达智看大家都不言语,鼻子一酸说不出话,默默地对着先生、师母,对着大家又弯腰鞠了一躬,然后接过先生和师母递过来的被褥和干粮,头也不敢回。师父恩厚从他手里夺过被褥撂在肩膀上大踏步先走了,达智赶紧小跑撵上。

山道上静悄悄,沙沙的脚步声伴随着闷声闷气的师徒俩。走着、走着,两边坡上树林里传来唧唧啾啾婉转的鸟鸣和虫子的吟唱,间或有一两只活泼的鸟雀从这个树枝又飞到那个树枝上,把树叶弄得乱颤,阳光暖暖地洒下来,树叶一动,那些婆娑的树影也在晃悠。达智几次给师父说话,想背会行李,让师父歇歇,师父好像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此时,达智脑海里翻腾着四年来在柴川村陈先生私塾和老鸦庙里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知道辍学意味着将要离开师父,离开陈先生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同窗,意味着分别。但他一想到即将要和父母哥哥团聚,他又涌出一丝欣慰。

走到韩沟沟口,那条清湛湛的小溪从几块大石头中间汩汩流过,两边树林茂密,一片橘黄色,甚是壮美。达智见师父一路背着行李心中实在不忍,近乎央求道:“师父,歇会儿吧!不用再送了。”恩厚终于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地势,才放下行李,也不接达智递过来的干粮,瓮声瓮气说:“快到了,不送了。”话说完人当即扭身走了。只留下达智一人直愣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看师父走远,达智突然一阵酸楚,忍不住哇哇大哭,哭声惊扰了路边树林里的几只鸟雀,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离别的滋味是那样的苦涩,让少年达智真正体味到了纯真的师生情和淳朴的同学情,也让少年达智感悟到人性的善良和人情的珍贵,即使在这个兵祸匪患的黑暗时代人性也并没有完全泯灭。

达智从村西头往东走,太阳白花花已到了头顶,刺得达智睁不开眼。坡上有人吆牛犁地,甩得鞭子噼啪响,有荷锄而归的村民,一边走一边悠闲地哼着花鼓戏。小溪旁边圪蹴着几个村妇在洗衣,棒槌敲得梆梆响。两只黄狗头挤头,相互摇尾,一会卧倒在地上打滚,一会又立起来把浑身的毛抖抖,亲昵着、戏耍着,村子里有一种安然宁静的气氛。

达智走到村祠堂前的大屋场时,看到拿着烟袋锅锅子的富善爷和建刚他大方榜劳正站在祠堂前的老槐树下说事情。富善爷的小孙女桂香一个人在旁边踢鸡毛毽子。方榜劳正唾沫四溅说得得劲,转头无意瞥见了达智,他满眼疑惑,问:“娃,你半晌午回来做啥?还拿着行李,是不是学堂放假?我家建刚回来了吗?”达智躲避不及,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叔,建刚没回来,是我不想念书了。”方榜劳扇了扇烟袋锅锅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可惜呀可惜,村里少了个读书人,你娃咋恁没出息?”

村里的傻子能让坐在祠堂前石阶上正逗虫子耍,听了方榜劳的感慨,吸溜着鼻涕也跟着说:“没出息、没出息。”桂香也停下玩耍的动作,怔怔地看达智,富善爷似乎懒得说话,只是狠狠地把达智剜了一眼。

达智心虚,回到家,院子空无一人。几只鸡正在院子地里刨食,见他回家,扬起头对着他,咕咕了两声,并不躲避。他放下行李和干粮,见院子的柴火棒棒和苞谷秆秆有些凌乱,就撅起屁股拾掇起来,刚收拾停当,身后忽然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待他转过身子,喊了声花花,一条瘦长黑白相间的细狗已蹿到他跟前,用嘴在他脚尖上嗅嗅,打了个喷嚏,自觉躲到一边不停地摇尾巴。

少顷,达礼、达信哥俩进来,手里分别提着兔夹子、鞭子、弹弓,两只花不棱登的野鸡和三只早已一命呜呼灰塌塌软塌塌的野兔。看见达智后,把手中的猎物直接扔在地上,大呼小叫地过来亲热了一番,等看到达智的行李——几只鸡毫不客气地正在啄食达智的干粮,达礼鞭子一甩,几只鸡夹起屁股奔命似的跑了,扬起一片尘土,还有几片鸡毛慢悠悠地落下来。

两个哥哥看见行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满眼的疑问,达智干脆说:“不想念书了,念书没用,回家帮你们干活。”达礼、达信哥俩你瞅我、我瞅你却不吭声,不知该咋说?达礼去厨房取了菜刀,达信拎起一只兔子,把兔子的前腿拽开,露出肚皮,放在一块木板上,达礼麻利地在兔子的嘴巴上切开了个十字,然后,菜刀慢慢向下劐开肚皮。刀划到哪里达信的手就跟着把兔皮扯到哪里,哥俩配合默契。达智站在旁边见插不上手,就从柴火堆里挑出树枝掰断,再用镰刀削成一节一节的小木签。达智上私塾前就跟父亲和哥哥学会了杀兔杀鸡杀獾子的手艺。眼看两个哥哥剥开了兔皮,摊平放展在墙面上,达智递过斧头和小木签,达信用手按住兔皮,达礼用斧子钉上木签,一张完整的兔皮就铺展在墙上,等太阳晒得干透,才可算是成品,积攒够了,就可拿到庾家河或者龙驹寨的收购站换钱买粮食糊口贴补家用。

达礼、达信哥俩熟练地把三张带血的兔皮送上墙,一任阳光暖暖地摩挲,而一扑塌在地上的野鸡翎子则被阳光一照泛出美丽的光泽。这哥俩满意地瞄了几眼他们的猎物,相视而笑。接着,达礼从剖开的野兔肚子里麻利地取出了兔子的内脏,一嘟噜丢到达智在地边挖好的土坑里,掩埋后又用脚在上面踏了几脚弄瓷实。刚才逃走的那几只鸡,不知什么时候又聚拢在一起,好奇地围上来,啄来啄去,议论纷纷。惹得待在旁边不停地摇尾巴、见证了整个杀戮过程的花花眼馋不已。

达智端来木盆,让两个哥哥洗了血手,随手把血水泼在地里。达礼把湿手在裤子上抹干,横刀抹了鸡脖子,放血,拎起野鸡腿放在木盆里。达信把手上的水甩干后就钻到厨房里烧开水去了。达智眼看两个哥哥自顾自干活不搭理自己,心里不痛快,问达礼:“哥不愿意我回家吗?”达礼哼了一声说:“愿意呀!你等着,看大回来咋收拾你——”

达信在厨房把风箱拉得呼呼响,不一会水就烧开了,他用水瓢舀出来倒在木盆里烫鸡,返回去又接着烧水。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在空中散开,院子里已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苞谷秆味,呛得达智连打了三个喷嚏。达礼蹲在木盆跟前拔鸡毛拾掇鸡。达信已站在锅灶前搓糊汤做饭,达智把师母给他的干粮拿到了厨房。

眼看日头滑到半坡,花花突然起身汪、汪叫了两声,扑出院子。不一会,又撒欢子似的进来,尾巴摇得像风中的旗、浪里的鱼。达礼、达信、达智弟兄仨赶紧从厨房里出来迎接。这时,父亲背着背笼,母亲拿着药锄、药铲已进了院子。父母看见达智,先是一愣,继而笑了,母亲问:“脸恼着,饿了吧?”达智喃喃说:“不饿。”达礼、达信忙上前帮父亲卸下背笼。父亲问:“回来有啥事?”达智头一低,话在嘴里转悠,却不知如何给父亲张口,赶紧打岔去端木盆让父亲母亲洗手。父亲一边洗手一边问:“是不是在学堂里闯祸了?”达智见蒙不过去,只好说:“大,我说了你别生气,念书没用,我不想念了,我想回来帮你们干”——“活”字尚未说出口,脸上已挨了重重一巴掌,母亲扑过来把达智拉开,心疼地摩挲达智的脸蛋,对达智父亲嚷道:“有话好好说,你打娃干啥?”两个哥哥也来劝父亲消消气,有意把父亲和达智隔开,父亲尽管恼羞成怒脚乱蹬却被达礼、达信哥俩挡着过不来,手举起来却挨不着目标,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羞你先人!供你上学容易吗?家里就指望你识文断字将来有出息有盼头,却想不到你是这个熊样子,书只读了半拉子,你真是个满罐子不响半罐子扑腾的废物。”

达智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样大的火,也觉得自己辍学的行为有点草率,但他犟牛劲一旦犯了也不想回头。达智说:“大,不上学没和你们商量是我不对,但陈先生一肚子学问却不也受人欺负还挨人打。”达智一字一板说了陈先生的遭遇,说了他的所见所闻和他对念书的看法,最后,达智说:“保警队随便打人,土匪随便绑人,念书有啥用?不如一家人待在一起。”达智一席话,说得全家人鸦雀无声。

父亲知道,村里有七八个人曾被土匪绑票过。有一个叫石头的小伙在龙驹寨水旱码头帮人往湖北送货,路过紫荆关时被国军抓了壮丁,好几年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兵祸匪患他早有耳闻,但总觉得离自己还很遥远,与自己无关,经达智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世道凶险。他虽然觉得达智说得不完全对,念书现在没用,不等于将来也没用,他自己深受不识字没文化当睁眼瞎子的苦,总想让一个儿子肚里装些墨水,将来有些希望。他想反驳小儿子,但舌头僵硬,口讷倒不出话,加上达智最后一句“想和一家人待在一起”的话感动了他,他只好摇了摇头,唉声叹气极不情愿地默许了达智的辍学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