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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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爷父仨把背篓放在门口,小心翼翼进了饭馆,在饭馆一角落找了座位坐下,要了一笼包子和三碗糁子稀饭。达智饿得慌,抓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被烫得呲牙咧嘴。父亲说:“慢慢吃,别噎着、烫着。”这时,邻桌一人大声嚷道:“伙计,再来一盘粉条炒猪肉。”喊声把爷父仨的目光吸引过去,只见三位衣着光鲜仪表堂堂的中年人端坐在一个大方桌旁,桌上摆满了碟盘碗盏。跑堂的伙计忙不迭地应声支应。

达礼见达智两眼懵懂,捅了捅达智的胳膊悄悄给他说:“那几个是有钱人。面向咱们正说话的那个大方脸是庾家河倒腾皮货的胡老板,旁边那个大红鼻子是留仙坪收山货的杨老板,另一个不认识。”父亲压低嗓子说:“是商州贩卖山货的南老板。”

三位老板一边吃喝一边谈笑风生,一看就非等闲之辈。伙计点头哈腰过来给他们上菜,其他食客见这三人势大,都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吃饭。此时,达智一边吃包子,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老板说:“驻扎在我们留仙坪的部队今春大部分拉到山西黄河边去了,只留下巩德芳、蔡兴运和陈效真的一小股游击队在活动。国军和保警队到处抓他们,却抓不住。”另一位惊诧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游击队头头巩德芳今年春天就病死了,国军知道后把他从墓里揪出来,割了头颅,挂在商州西城门示众,听说还杀了他父亲、妻子和另外几个亲属,有点……”声音突然低下去。饭馆的掌柜这时也跑过去献殷勤。刚才说话的那位老板点了点头,接着说:“国军抓不住蔡兴运,就挖了他家祖坟,揭了他家房瓦,还绑走了他叔叔蔡守高,满街满巷贴着捉拿他的通缉令,我们留仙坪的张孝仓,因为让共军头头李先念和游击队头头巩德芳在家里住过几天,去年冬天也被一枪崩了,唉,连他一岁半还正在吃奶的孙子也被摔死……”

达智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想,这人怎么能和豺狼一样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此时,一直一言未发的庾家河胡老板,突然敲了敲筷子,说:“吃菜、吃菜,莫谈国事。”正吃包子的达智,听了那血淋淋的事情,放在唇边的包子即刻咽不下去。他蓦地发现父亲和大哥只顾听别人讲话,看着自己吃,似乎对包子不怎么感兴趣,达智一愣,瞬间明白了,他一口喝完了糁子稀饭,站起来一抹嘴说:“吃饱了,你们吃吧!”

父亲见达智站起来抹了嘴,才和达礼把达智故意留下的包子谦让着分吃了,父亲又从口袋里取出两张苞谷饼子,和达礼一人一张,掰碎了泡在稀饭碗里,用手遮住,故意不让达智看见。吃毕,父亲在柜台结账时又要了一笼包子,让达智用麻纸包好,给母亲和二哥带回去。爷父仨从饭馆出来时,达智瞥见父亲和达礼哥又回头看了看饭馆门上贴的那两张人头像,眼神怪怪的。

父亲领着哥俩继续往前走,只见不远处的一间门面前,一根长竹竿从屋檐下伸出来,竹竿上拴着一个大大的黄布幌子,上书“余家粮铺”,微风一吹,在空中轻轻摇摆。那姓余的掌柜,腿脚有点跛,笑呵呵从屋里迎出来。父亲走进粮铺,眼睛亮亮的在白花花的大米和白生生的面粉柜里瞄了一眼,然后,用右手捏了一撮米,放在左手心,用嘴吹了口气,看了看,又慢腾腾放到米柜里,最后,父亲的目光还是落到粗粮柜里。他用卖药材的钱称了便宜些的苞谷和豆面,苞谷装在自己的背篓里,豆面则用纸包好放在达礼的背篓。余掌柜笑嘻嘻把爷父仨送出来。

爷父仨又到杂货铺转了一圈,买了些盐巴、洋火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没有重量的东西放在了达智的背篓里。办完正事,父亲又领着达智哥俩往东溜达了一圈,让达智对庾家河街道有了粗略地了解,就像给达智眼睛过了一回生日。

达智爷父仨开始原路折返,接近汪记药铺时,却看见门口簇拥着许多人,听见铺子里人声吵闹。达礼一惊,急匆匆跑到前面,到门口后迅速卸下背篓,放在地上,示意后面父亲和达智看着。

达礼一拧身,拨开站在门口的人,三步、两步,进屋去了。达智和父亲也到了,父亲把他的背篓和达礼的背篓放在一块,让达智看管,也挤进屋里。达智看着三只背篓听见里面嚷嚷吵闹,又不能进去,他不知发生了啥事,急得直跺脚。

只一会,门前的人群突然哄一声四散开,跑出来一个穿黑绸子的光头汉子和达礼扭缠在一起。另一个穿白褂子,大嘴小耳朵脸上有刀疤的小伙和汪掌柜撕打着。围观的人群纷纷向后退,父亲在旁边不停地劝架,脸色煞白。水娥姑娘跟出来吓得瑟瑟发抖,呜呜嘤嘤哭。达智有点紧张,嘴唇打战,两腿哆嗦,手心捏了一把汗,不知到底发生了啥事情?这时,汪掌柜抓住“刀疤脸”的胳膊,大声向围观的路人诉说缘由,让大家评理。原来这俩无赖跑到药铺索要烟葫芦子(鸦片),汪掌柜说没有,他们就胡搅蛮缠,乱砸一气,谁劝骂谁。

达智听说了打架原因,气愤取代了紧张情绪,又看见达礼哥嘴唇流血,一股子火气腾地蹿上来,也不管了背篓,扑上去对着和哥正搡打的光头脊背就是一拳,这一拳却好似打在墙上,那家伙没见反应,自己的手腕反而有点疼痛。达智见这一拳没效果,迅速转身,蹦起来鼓劲又是一拳,这拳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光头眼睛上,光头揉了揉眼睛,疼得呲牙咧嘴,撇开达礼,嘴上骂着扑向达智,达智一闪身,灵巧躲过,反身一拳,正好打中另一只眼睛,光头哼了一声,本能地低下头捂眼睛,达智顺势飞起一脚又踢中他下巴,达智还要继续,父亲已过来拽住他胳膊。众人齐喊:“打得好。”那个和汪掌柜纠缠的“刀疤脸”眼见突然蹦出这个少年生猛,又见犯了众怒,挣脱汪掌柜的撕扯,撒腿就跑。

挨打的光头已被达礼和赶过来的汪掌柜拽住,光头两眼红肿,眼眶青紫,活像国军长官戴的墨镜。达智暗自窃笑。这时,刚在饭馆照面的那三位老板正好经过,目睹了刚发生的事情,那位胡老板快步走到汪掌柜跟前,低声说,放他走!汪掌柜有点不情愿,说:“打坏了许多东西呢。”胡老板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递过去,汪掌柜那里肯收,说:“既然胡老板说情,这面子还是要给的,只是便宜了这货。”说完已松手也示意达礼放手。那光头也不看胡老板,径直走了几步,围观的人群像躲瘟猪一样自动闪开一条路,光头回过头,凶恶地把达智剜了一眼,嘴里骂骂咧咧,斜歪着身子恨恨走了。

胡老板盯着达智,笑笑地问:“哪来的娃呀?咋没见过,拳脚还麻利。”达智有点累,才在饭馆见过这人,没甚好感,不吭声。汪掌柜在旁边应道:“豺凹方孬子的老幺”说完指了指达智父亲。胡老板看着达智父亲,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胡老板问汪掌柜:“你认识那光头不?”汪掌柜摇了摇头,说:“不认识。”胡老板说:“听说过龙驹寨的阎八吗?”汪掌柜说:“抽大烟的地痞阎八?”胡老板说:“正是。”汪掌柜听了心里一咯噔,声音发颤:“我没得罪他呀?这坏怂故意找茬。”胡老板说:“我知道,他咋不到春永茂去?因为他知道杨老板是当地人,人手多,惹不起,一定是打听到你是外来户,身单力薄,才欺负你,你也不要害怕,以后不招惹这个无赖就是了。”说完,还对达智摇了摇手,笑呵呵和另外两个老板踱着方步走了。

达智听了,觉得这世道好凶险,人善反而被人欺。他不明白哥为啥要掺和这事?哥今天怪怪的,莫不是哥喜欢上了水娥姑娘?想到此,他有点害臊,自己脸先发烧了,再看哥,哥衫子已被那无赖拽破,嘴唇还有血沫。水娥姑娘轻盈盈过来把手帕递给哥,哥有点害羞,并不接手帕,只是随手把嘴一抹,说:“没事、没事,不要紧——”

等汪掌柜吆喝爷父仨进屋喝水时,达智才想起背篓来。看时,背篓已被人撞倒,苞谷撒落一地。他忙跑过去,用手揽了,还好,青石板上不是太脏,父亲和哥也过来帮忙,汪掌柜见状,回家去取扫帚。

达智忽然感觉谁轻轻捅了捅他胳膊,拧头一看,原来是同村也来赶集的放牛娃子吴铁根,吴铁根正冲着他憨憨地笑,铁根手里攥着一个馒头,白生生的,硬要塞给达智。吴黑牛则站在儿子的后面也咧着嘴笑。

爷父三人被汪掌柜让进屋,喝了碗水,街坊邻居纷纷过来安慰汪掌柜父女俩,捎带夸赞这爷父仨,大伙看达智的眼神暖暖的,让达智很受活。尤其是汪掌柜,说了一箩筐夸赞达智的话,还许愿以后有机会一定教达智打算盘算账。水娥则低头一声不吭把针线在达礼的衫子上穿梭,达礼则如僵了一样,乖乖地坐着。那一刻,那份甜情蜜意似乎洇湿了所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爷父三人从药铺告辞出来的时候,汪掌柜厮跟着走了一段路,几次欲言又止,水娥则歪着头倚在门框上,目送着他们慢慢走远。

爷父三人刚经历了扯皮事情,回家路上,情绪低落,沉默无语。走着、走着,达智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悄悄对达礼说:“贴在饭馆门前那两个人咱见过。就是去年夏天,咱在转磨沟打猎的时候,遇到那伙游击队的头领,他们还送给咱许多粮食和瓶瓶罐罐装的吃食。达礼说: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空中摔下来的那个大家伙,肚皮上绘着‘青天白日’的图案,冒着白烟,把多少大树都压断了。”达智在后面说:“哥,那是摔下来的飞机。”达智听见父亲喃喃自语:“为啥要捉拿对下苦人好的人?唉!不管啥世道,对下苦人好的人就是好人,对下苦人凶的人就是瞎怂。”

爷父仨翻过界岭,下坡的时候,只见霞光辉映,清风低吟,林子里呜呜响,好像成千上万的人在哭诉,那正在坡上悠悠吃草的几头牛也停下来,似乎在驻足聆听。

从庾家河回来后,达智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亲身体会了世事的凶险和艰难。他眉宇间也多了一份忧虑。从庾家河回来后,黑牛和铁根父子把达智在庾家河揍龙驹寨无赖阎八的事情添盐加醋一讲,达智一时成了村里孩子们心中崇拜的英雄。孩子们把自己掏的鸟雀蛋甚至最爱吃的炒黄豆踊跃往达智手里塞,达智身边一时间多了许多小伙伴。放牛娃子铁根常来找他玩耍,折服他,坚定不移地跟他耍,铁根还相继带来村里说话结巴的玉虎、捣蛋锤锤子二怀和杀猪匠方都喜的小娃子总流鼻涕的三嘎子。

他们虽然没有念过书,不懂之乎者也,但他们憨厚朴实。他们最爱听达智给他们讲故事,在有月亮有星星的晚上,大家聚在村祠堂前的大槐树底下乘凉,把达智围一圈,他们渴望知识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堂。渐渐地,他们和花花也混熟络了,他们带的狗狗也不再和花花一见面就互相吼叫相互撕咬,如今狗子们相遇,总是头蹭头互相摇尾巴问候致意。达智的人缘空前地好,以至于让全村的狗们都团结和谐起来了。大人们也不再鄙视他,尤其是富善爷,以前见达智总是剜一眼瞪一眼,现在明显改变了态度,每次见达智讲故事的时候,他手摇蒲扇,吧嗒着烟袋锅锅子,笑眯眯地看他。从庾家河回来后,父亲再没骂过他:“你书只读了半截子,是个满罐子不响半罐子扑腾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