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陈先生的疑虑不是多余的。这年六月底,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中原解放区,内战全面爆发。七月中旬,李先念、郑位三、王震率领的中原军区一部与国民党胡宗南部激战后突围,七月二十九日,从河南进入陕南商洛境内。八月二日,李先念、任质斌率领的中原军区北路突围部队与陕南游击队总指挥巩德芳、副总指挥薛兴军领导的陕南游击队在商洛留仙坪胜利会师。八月三日,在留仙坪小王沟张孝仓家的麦场上,李先念主持会议,宣布两支部队合编,共同创建鄂豫陕根据地。巩德芳任第二军分区司令。蔡兴运任第二十一支队第一大队队长。
国民党军队撕破脸皮紧锣密鼓似地部署,胡宗南新一师一部进驻龙驹寨。在商洛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磨拳擦掌,一时硝烟弥漫,枪声不断。离留仙坪咫尺之遥的柴川、豺凹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段时间,陈先生私塾的孩子们也听惯了枪声,对零星几声枪响已是见怪不怪。
秋日的一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照到学生们用木板搭的书桌上。陈先生讲到《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篇第一章:“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行。”先生正沉浸在孔夫子的话语里,外面村道上传来一阵敲锣声夹杂着喊叫声,铜锣声渐行渐近,愈来愈高。先生停顿下来,大家全屏声静气,听外面有人喊:“陈先生,把娃娃全领到村公所开会去”那嘶哑的声音传进来,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会心地笑了,调皮的几个对着二宝、三宝挤眉弄眼,二宝、三宝也讪讪地笑,算是默认了那是他父亲那熟悉的声音。陈先生急忙回应了一声,跑出去,给保长打了声招呼。他反身招呼学生们出来集合排队,去村公所。大伙推推搡搡嘻嘻哈哈排好队,一起目送保长一边敲锣一边吆喝着上坡往老鸦庙方向去了。
村道上隔几步就站着一名脖子上挂冲锋枪、腰扎武装带、穿戴整齐的国军士兵,气氛肃杀。孩子们从未见过这阵势,立即噤声闭气,乖乖地走路。村公所门前已站了一大堆村民,男女老幼密匝匝的却鸦雀无声。一个妇人怀中的小娃,刚探出小脑袋却看到一个兵牵着一条耳朵直立、嘴巴松垮、舌头耷拉好长的大狼狗,立即现出一脸的惊恐,忙缩回去钻到母亲的怀里不敢声张。周围一圈都端直直站着全副武装威风凛凛的士兵。陆续又来了一些扶老携幼的村民,住持也领着恩厚和一帮子和尚慢腾腾过来。少顷,保长陈麻子手提着铜锣,径直走向一位手着白手套、头戴大盖帽、腰别“狗娃”枪的长官,嘀咕了几句后,那位长官才站在村公所门前的高凳子上训话,大谈一通精诚合作戡乱治国的大话,然后是私通共匪杀无赦之类的恐吓话云云。
散会后,孩子们如霜打了一般,没精打采地跟着陈先生往回走,刚走了几步,达智就听到陈先生嘴里低声念叨:“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达智知道这是曹植的《七步诗》,陈先生讲过这首诗和关于这首诗的故事,诗中表达了曹植对兄弟相逼、骨肉相残的不满和厌恶。他明白先生的心思。日本鬼子跑了,中国人却要窝里斗,自己人要打自己人。对于所谓的国军、共匪,达智有些犯迷糊:老毛子土匪抢人欺负人,却没有见和国军打过,游击队消灭土匪却被国军骂做“共匪”,要捉拿。他觉得大人们有时候也琢磨不透。但他坚信一点:打土匪、保护穷人的人不应该是坏人,坏人才喜欢窝里斗,土匪咋可能去保护穷人呢?
一连几天,陈先生讲的都是《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篇。这天,讲到第二十二章,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时连连摇头,长吁短叹:“君子庄重却不与人争,能合群相处,但不相互结党营私。哼,现在这世道,谁不结党,哪里还能找到君子?”讲完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散学后,达智照例去老鸦庙找师父恩厚练习拳脚。从老鸦庙出来,回私塾的路上,尽管日头暖暖的,没有一丝风,但见两三片枯叶却晃悠悠飘落下来。许多不知名的山花围绕着树,蔫耷耷不舒展,好像已预感到即将要进入生命轮回的季节。达智走得很慢,看见一片金黄色很漂亮的叶子优雅地落下来,就弯腰捡拾,低头却看见了一窝蚂蚁:这些黑黑的小家伙,忙碌地奔走,往一个小洞里不停地搬东西。他蹲下身仔细地看了一会,突然间触景生情有了一丝感动,他觉得蚂蚁忙忙碌碌简直和人一样为生活四处奔波,蚂蚁的命运和人的命运是如此的相似乃尔。大人们之间打来打去,这和蛐蛐打架、公鸡啄仗一样,都是为了一个“吃”字,为了生活、为了生存。对于这个世界,他有许多迷惘和困惑,他想,先生愁眉不展的原因也是因为心中有许多疑惑和忧虑吧?
达智正在沉思,忽然听见双喜和建刚喊他,两个伙伴兴冲冲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说领他去看一个人。下了塄畔,三跳两蹦,穿过村道,达智看见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了的二流子丑丑拄着拐杖靠着大榆树,日头刚好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嘴里已没了亮点,没了光泽——金牙不见了,成了豁豁牙,连眼睛都失去了光泽。丑丑头发蓬乱,两眼木呆呆地看人,那流里流气的狡黠劲已消失殆尽。建刚和双喜见状,试探着吐了他两口唾沫,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那晚,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窗台上像撒了层薄薄的霜,也映得床上亮亮的。达智身旁的建刚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双喜也在睡梦中不停地咬牙,达智又想起他憋在心里的迷惘和困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时,村口隐约传来一阵子狗吠,不一会,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听到外面有人咳嗽,轻轻地叩门,和先生低声说话。达智睡不着,爬在窗台上好奇地看外面,只见院子站着五六个拿长枪、短枪的人,月光下,达智清楚地看见几个陌生人中间有一张熟悉的脸孔,达智想起来了,他也是先生的学生,那个曾给他们捎白面锅盔的人——蔡兴运。接着,达智听到师母起来做饭的声音。
等达智醒来时,太阳已照到窗棂上。达智听到屋子外面的同学已在嬉闹,公鸡在塄边哽哽哽地吊嗓子,他赶紧起床,屋里屋外也没见陈先生。他心里一紧,问双喜:“先生咋没见?”双喜睁大眼:“你不知道?刚才被三宝他大叫走了。”达智心想,恐怕与昨晚的事情有关,这可绝对不能说。“没说为啥叫走的?”达智问,双喜一脸茫然摇摇头说:“不知道。”达智突然想起前几天国军说的‘私通共匪杀无赦’之类的训话,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看见师母出来进去满脸忧愁,他也着急。
又过了一会。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达智抬头看见陈先生和陈麻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和大宝一样腰里别“狗娃枪”留着大胡子、手里拎着皮鞭子的人,再后面则是垂头丧气的大宝和一帮子端着长枪东张西望的保警队员。
“大胡子”在屋子转了一圈出来,用皮鞭一指陈先生,气呼呼问:“昨晚都谁在这屋里睡?给我叫出来。”陈保长急忙劝道:“谢队长,消消气,别吓着孩子。”他转过身对着孩子们说:“昨晚在这睡觉的都出来问话。”达智、双喜、建刚和几个睡通铺的孩子战战兢兢地出来。
“大胡子”扬起皮鞭嚷道:“给老子老实说,昨晚这儿来人了吗?”孩子们都吓得低着头不敢吭声。“大胡子”一把拽过离他最近的建刚,嚷道“你给老子说”,建刚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嗫嚅着说:“我、我睡着了,啥都不知道。”达智忽然闻到一股尿臊味,低头瞄见建刚的一只鞋子已经湿了。建刚话音未落,“大胡子”一脚已将他踢翻在地,建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胡子”还要用脚踢他,陈先生走到“大胡子”面前,隔开了建刚。先生不卑不吭地说:“你一个拿枪的壮汉,欺负一个小娃算啥?”“大胡子”被噎住了,愣了一下吼道:“你狗日的算老几?竟来教训老子”。语毕,猛一拳打在陈先生脸上,陈先生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达智和师母不约而同跑到先生身边把他扶住,齐声喊:“你凭啥打人?”这时,达智突然看见从塄下面拥上来许多人,一起喊:“不准打人!”达智看见人群中有陈木匠、陈兴富这些家长,还有许多拿着镰刀在附近地里割苞谷秆子的村民。保长陈麻子也黑了脸,对“大胡子”说:“谢队长,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随便打人抓人啊!——你消消气,先到我家小坐,等会我陪你喝苞谷酒。”“大胡子”见犯了众怒,也没有找到证据,就趁势下台阶,冷笑一声,说:“那我保警队那几个弟兄就白白死啦?”说完也不看保长,扭身气呼呼走了。大宝和保警队那些人灰溜溜地跟在“大胡子”屁股后面,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村道上就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陈先生挨了一拳,左眼眶成青紫色,眼睛红肿,心里窝火,气愤难当。大伙都在旁边劝慰,一位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狗日的队长真野蛮。”另一位说:“这国民党保警队怎么和土匪一样,连教书的先生也打,活该让游击队收拾——”话没说完,觉得说漏嘴了,紧张地瞅保长,保长摆了摆手,说:“怕啥哩?我这个保长都让土匪抢了,还挨了打,不是大宝在保警队当差也没人管,大宝折腾了一场也没查个水落石出,还不是不了了之?”先生听了幽幽地说:“清朝臭名昭著的年羹尧大将军,杀人如麻,威权气焰,蔑视百僚,但也尊师重教、虚心折节,他在其私塾门楣上挂了一副对联:‘怠慢先生 天诛地灭 误人子弟 男盗女娼’,这堂堂的国民党保警队长不保民反扰民欺民,不尊师重教也罢,竟然动手殴打手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和学生娃,这野蛮行径与禽兽何异?”一番文绉绉的话语说得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老鸦庙住持和达智的师父恩厚也闻讯赶来,大家连忙让开,只见住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恐惧和愤怒不会产生智慧,只有恬静的心境才会盛开智慧的莲花——”住持说完,用手轻轻拍了拍陈先生的肩膀。他静默片刻,又慢悠悠说:“多保重,告辞了”。恩厚只是静静地看着先生并给先生点了点头,算是安慰和打招呼。
师徒俩走了几丈远,才听到住持缓缓唱道:“吃些亏处原无碍,退让三分也不妨。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唱完,师徒俩已翻过山包不见了人影,但那充满沧桑的声音还在山坡上回荡。大家一时无语,保长见状,把手一挥说:“走吧走吧!大家走吧!让陈先生安静一会。”突然,陈保长把手停在半空,足足有几秒钟。然后,指了指正站在塄边、面前放着一捆苞谷秆,缩头缩脑的大嘴陈富贵说:“陈大嘴,叫你狗日的嘴长。”
达智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听大人们说话,此时,他满腔悲愤,陈先生和建刚挨了打,他痛恨那个大胡子队长,痛恨国民党保警队,也痛恨这个世道: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父母哥哥整天辛劳却食不果腹,整天跟陈先生读这些子乎者也又有什么用?读这些东西真像陈先生说的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陈先生满腹经纶为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还平白无故受人欺负?这些疑问让他郁闷、让他深思。另外,达智对山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好奇,他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能和两个哥哥一样,去留仙坪、庾家河、龙驹寨,帮大人谋生活。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不想上学了,回家帮父母哥哥干活。这个贫困少年心中有许多疑虑,都是成长带来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