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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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鸦庙住持自从被几个蟊贼绑票后受了风寒和惊吓,一腊月都病恹恹的。亏得恩厚给请了几次郎中,在他和其他几位师兄弟鞍前马后的精心伺候下,住持身体逐渐恢复过来。陈麻子松了口气,他吆喝恢复庙会喊叫得妇孺皆知,连相邻几个村子的村民都知道了,如果住持还卧床不起,他这个保长到正月十五的庙会上可就是癞蛤蟆翻跟头——献丑了。

达智清楚记得,去年小日本鬼子的飞机常在山顶上咆哮着飞来绕去,机身上染着那红彤彤的鸡眼膏药旗清晰可见,兵荒马乱、闹得人心惶惶,春节过年也提心吊胆不得安然。今年他总算过了一个舒心快乐的春节,一家人团团圆圆、亲亲热热在一起。达智真正体会到了家的温馨,虽然吃的大多是黑面馍馍和苞谷饼子但心里踏实暖和。

正月十五这天早上,达智被哼哧哼哧拉风箱的声音吵醒,他一骨碌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知道母亲已经起来做饭了,他蹑手蹑脚来到厨房,锅灶下面的火苗随着风箱推拉的声音有节奏地跳跃,火苗映红了母亲憔悴的脸,达智心里一阵酸楚,又要离开家人一段时间,他真的有点舍不得。母亲抬头看见了他,笑笑地说:“智儿,你再睡会儿去。”达智过去替换了母亲,说:“妈,你歇会,我来。”话音未落,院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父亲挑水回来了。达智看了看屋外,有些迷雾,但依稀可见远处那连绵不绝黛青色的山峦。这时,达礼、达信两哥哥也揉着眼睛起来。今天,父亲要送达智上学并给陈先生拜年,另外还想趁庙会卖些山货。母亲和两个哥哥则要上山去挖药。大家吃完饭后依依惜别。

达智爷父俩来到柴川村的时候,日头悬在头顶,没有风,暖暖和和的好天气正适合赶庙会。村道上就是交易市场,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凑成一簇一堆,圪蹴在地上算数字的,腰猫着在袖筒子里面捏指头——搞价谈生意的,贩牛的、卖猪娃的、卖鸡蛋的,卖羊皮狗皮各种兽皮之类的,这些人把本来就不宽敞的村道填充得满满当当。村公所陈家祠堂那边传来咣当咣当的锣鼓声,几只露出红顶子的公鸡战战兢兢躲到屋顶上东张西望,母鸡则逃逸得不知去向,狗们虽在岗,但集体消极怠工,对身边的一切骚动不闻不问,蜷着身子、闭紧嘴巴乖乖站得远远地摇尾巴——由于突然冒出这么多陌生人,它们和平日不一样,都有一点失态,显得无所适从心不在焉。

达智爷父俩在人窝中穿梭,因为父亲挑着担子,磕磕绊绊来到陈先生家的时候,双喜父母送双喜也刚到,建刚和另外几个寄宿的同窗还没来。双喜父母和达智父亲吆喝给先生拜年,捧上钱物,先生推辞再三,拗不过只好收下。达智和双喜怯怯地上前磕头鞠躬请安,先生微笑着赏了压岁钱。礼毕,达智父亲和双喜父亲问到文博、文览哥妹俩,先生说:“昨天已送走了。”

达智和双喜看大人们谝得热火,互相使眼色悄悄溜出来,他们对村里的交易不感冒,也嫌锣鼓吵,于是挽着手上坡到老鸦庙里看热闹。

老鸦庙外的空地上,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已摆开了阵势:有耍把式的民间艺人,一圈人围着喝彩;有卖簸箕、篮、笼的篾匠;有卖锄头、铁锨、梨耙的铁匠;有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还有剃头的、劁猪的、箍桶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黑狗和他哥黑虎,还雇了一个人在那卖油,黑狗看见达智和双喜过来故意扮了个鬼脸咋呼:“卖油喽!菜油、豆油、蓖麻油——”玉慧父亲陈木匠并不吆喝,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响叼根长长的旱烟袋杆杆子,烟杆子上吊一个黑乎乎的烟叶包包子,面前摆着木凳、木椅、木碗等木式器物,等人选购。玉慧则慵懒地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不经意间拧过头,突然瞥见达智和双喜,立即害羞似的低下头,扯捏衣角,装作没看见。二流子丑丑背抄着手,一个人在庙门口晃荡,远远地看见达智,好像达智掰吃了他的馍,马上咧眉瞪眼。

老鸦庙里尽管人群熙攘,却不喧嚣,是因为香烟袅袅中传出软绵绵地唱佛诵经声,把人的心儿熨帖得柔软。烧香拜佛的、磕头作揖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凝重。

达智一过年未见师父,想去探望,却被人隔着不能近前。他正犹豫间,村子里传出来几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是一片喧哗声,好像林海的啸声传了过来,庙外面立即乱成一团糟,哭声、叫喊声、奔跑声混杂在一起,庙里人纷纷向外跑,等达智和双喜跌跌撞撞跑出来时,刚才的一派热闹景象已消失得了无影踪,地上一片狼藉,遗弃的鞋子随处可见,满坡都是人在跑。

老鸦庙后面的山上树木葱茏,坡上有许多山洞,洞口长满了荆棘荒草,老鸦特别多,平常就在林子间和洞子里飞来飞去,老鸦庙名号的由来多少与此有关。一些胆子小的村民已经开始往山洞里钻,几个从村子里上来的人一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惊恐不安回头看是否有人追屁股撵,直到确定无人追时才停下来,喘得累弯了腰。这时,住持、师父恩厚和老鸦庙一班和尚也出来打探缘由,才知道刚才是老毛子那一伙土匪进了村,打砸抢掠了一番后跑得不知去向。土匪不请自到,把中断了好几年的庙会冲散了。

达智这才想起了父亲,给师父打了招呼后赶紧往坡下跑,方孬子正急得团团转,到处找儿子,直到抓住达智胳膊才长舒了口气,这时,达智隐约听到村子里传出来的啼哭声。

陈麻子实在觉得憋屈,东洋鬼子一走,他还以为从此后天下太平,万事大吉。谁曾想土匪还这样气焰嚣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明目张胆抢掠,这哪里还有王法可言?他辛辛苦苦吆喝起来的庙会竟然招来了老毛子土匪的侵扰,他质问了一句,还招来一顿暴揍,被土匪用枪指着头,家里也被土匪洗劫一空。

十几个土匪在村子放几枪后,竟如入无人之境。村民们面对土匪的嚣张与狂妄,集体沉默、集体奔逃的背后隐含的是什么?是对暴力的恐惧和对社会黑暗无声的控诉吗?陈麻子恨地方基层政权治安乏力,早已名存实亡。村民犹如一盘散沙,又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缺乏安全感,缺乏有效的沟通联保手段,自己一介保长也不能自保,更不能保人,他感到无奈与无助,感到这个社会的黑暗与悲哀。好在村民大嘴陈富贵悄悄跑来,向他报告说,前几天亲眼见过陈丑丑家里来过几个流里流气极不顺眼像抽大烟的家伙,保长这才醒悟,原来土匪在村里安插有奸细,早已摸清村里的底细,怪不得被抢的都是大户人家,但财主陈来顺家也被抢了,难道做侄子的还算计他伯?保长又想,周瑜还打黄盖哩,兴许他们上演的是苦肉计,不管咋样,他先差人赶紧去龙驹寨报告。

翌日早,上课前,陈先生神色凝重,痛陈国家受人欺凌是因为政府软弱国力落后长期积贫积弱所致,现在鬼子滚蛋了,土匪猖獗,欺凌百姓,是因为政府无能,政治昏聩,兵祸匪患,民不聊生,如果国家繁荣昌盛、政治清明、百姓有吃有穿、活得有尊严,谁还愿意当窃贼当土匪?老毛子那帮子土匪无赖其实都是愚昧无知、缺少教化的可怜虫,是一群尚没有进化过来的野兽,他们惧怕日寇残暴,铁骑未至就吓得屁滚尿流,却恃强凌弱欺负贫困同胞。他长叹一声,停顿了会,接着说,何日才能国泰民安?何日才能堂堂正正做人?说完,眼眶里早已溢满了泪花。

泪水涟涟的还有黑狗和二宝、三宝以及其他几个富家子弟,昨天的庙会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的父亲被老毛子土匪打伤,他们的家成了土匪抢掠的目标,家里被洗劫一空,想起今后的日子,他们禁不住流泪。本来他们家境殷实有吃有穿,可是,一转眼,土匪的暴行改变了他们的一切。

达智疑惑自己为什么不流泪反而会产生一种怪怪的念头,有点庆幸也有点遗憾。庆幸的是因为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平时目中无人,说话气粗,吃些亏可以杀杀他们的傲气。遗憾的是他从来还没有见过老毛子长的啥模样,是不是披头散发凶神恶煞的鬼模样?老毛子未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他觉得他产生这样的想法有点可笑甚至可耻,但为什么忽然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呢?他懵懵懂懂地说不清楚,看陈先生正在安慰这些被土匪抄家的孩子,达智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具有同情心、互相关爱才对。他为他涌出那种怪怪的念头而羞愧自责,他想,也许是因为家里穷,看了《水浒》和《三侠五义》之类的小说后产生了仇富念头吧?

下午散学时,达智和他的同窗们清清楚楚看见二宝、三宝的大哥——在龙驹寨保警队当小队长的陈大宝,穿着笔挺的黑制服、别着“狗娃枪”威风凛凛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十几个拿长枪的保警队员押着五花大绑还在挣扎蹦跶的丑丑在村道上越走越远,丑丑的父母伏在地上哭号。刚才还指指点点围观的村民们逐渐散去。达智听二宝和三宝说丑丑的伯伯、财主陈来顺知道自己是被侄子出卖的后,气得吐血,当天就被家人拉到龙驹寨看病去了。

那晚,孩子们早早上了热炕,本来粗粮不耐实,再加上多了黑狗、二宝、三宝几张嘴,都嚷嚷肚子有点饿,偏偏谁家院子里的柴火味像挑逗人胃口似的故意飘过来,让人想起了糊汤的香味。谁在床上放了个响屁,大伙一起用手扇鼻子,有人还起哄说:“是酸菜屁,好臭、好臭”惹得大伙儿笑翻了天,甚至忘记了遭土匪抢劫人家心里的痛苦和悲伤,门口响起陈先生轻轻的咳嗽声后,大家立马鸦雀无声。

被土匪暴行污染了充满阴影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巩德芳、薛兴军领导的中共陕南游击队活捉了几个行凶的土匪,押到村外的荒地里处决了,压在村民们心头上的阴霾才逐渐散去。这时候,坡上的迎春花一朵又一朵连接着绽放,孩子们压抑的情绪在迎春花的芬芳里才彻底得到了释放。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文博、文览回来了,不是寒暑假,是在最适合读书的春天里,凤麓中学却停了课。原因是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军事顾问和胡宗南派的军事代表来到了龙驹寨,驻扎在凤麓中学,学校被迫放假半个月。

这半个月,是孩子们最快乐的半个月,散学后,文博、文览领着私塾的孩子们漫山遍野疯跑,诵诗词、赏景色,和大自然亲热拥抱。春光无限美啊!他们暂时忘却了烦恼和惊扰,忘却了对艰苦生活的担忧,孩子们的热情甚至感染了在田地里春耕劳作的村民,他们也放下锄头由衷地呼吸这透出一股甜丝丝味道的空气。他们突然发现,这苦焦的日子里只要心里的希望不泯灭,自己也能给自己制造些快乐的。

孩子们一致认为,春天是最好的季节。碧蓝碧蓝的天上,白云一朵又一朵慢悠悠飘过来,树林里鸟语花香,伴有树木花草那种清新湿润的味道,还有花花的小虫子,阳光透过树丛射进来,亮亮的,很好看。漫山遍野的野花都开了,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但是,陈先生心里有许多疑惑,这样美丽的季节,龙驹寨的孩子们却停了课,东洋鬼子走了土匪余孽还在,美国军事顾问来了,胡宗南的国军来了。他敬重的大善人国民党人马彦翀那诚挚的话语,他牵肠挂肚的学生共产党人蔡兴运那青春洋溢的脸庞,反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样美丽春暖花开的季节,陈先生却感到了丝丝寒意,他甚至感觉到了一股硝烟味,即将在龙驹寨,在商洛,在陕西,在全国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