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本鬼子滚蛋了!人们都沉浸在喜悦当中,出外逃难的人也相继回来,保长陈麻子心情格外好,一有空就在村子里转悠征询意见,见谁都笑呵呵地唠嗑:“这几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庙会停歇了好几年,鬼子一走,以后光景会越来越好,咱今年先把庙会恢复起来咋样?”问到的人无一例外点头:“好、好呀!又让保长费心了。”
秋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已经开始调皮地撒欢子,把树叶从树上拽下来,然后追得到处跑,把茅房顶上的草也吹得竖起来,呼啦呼啦响。再过几天,龙驹寨的学堂就要陆续开学了,文博和父亲商量想转到凤麓中学念书,因为冠山学堂和私塾一样是老式学堂,只讲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家典籍,而凤麓中学是新式学堂,除了讲国学还开设了算学、历史、地理等学科,学费也低,几个同学都有转学的想法。对于凤麓中学,陈先生早有耳闻,他在龙驹寨老冯家当账房先生时就认识创办凤麓中学的马彦翀先生。马先生是龙驹寨的大名人、大善人,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当过中华民国众议院议员,和抗日名将张自忠交好谊深,曾在张手下做过天津市政府秘书长。陈先生还记得第一次见马先生时的情景:那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龙驹寨的“黑煞道”受汉奸蛊惑,暴动作乱,国民党驻军要血洗红崖沟,屠杀百姓,马先生受当时陕西省国民政府主席孙蔚如之托,为乡亲免遭涂炭回乡安抚,在花庙(船帮会馆)召开大会,马先生站在花庙的戏台上,目光炯炯、侃侃而谈,斥骂汉奸卑鄙行径,语重心长地给大家讲明乡亲们受了汉奸的利用,愚昧迷信是因为缺少文化造成的。他仔细剖析了暴乱的原因,痛感乡人既贫且愚,当场慷慨解囊,捐祖业水田十五亩、旱田七十亩,创办一所小学,感动了无数乡亲。后来,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马先生又捐巨资和同人一起兴建了“凤麓中学”。那时,陈先生已回乡办起了自家的私塾。陈先生非常敬佩马先生,对儿子的要求慨然允诺,旁边文览见了,也嚷着要和哥哥一块去,摇着奶奶的胳膊撒娇:“我好些日子未见姑姑,怪想念的”。文览一句话勾起了奶奶的思念,老人家也嘟囔开了:“我也想女儿了,我去看女儿还能照看我的孙儿孙女。”陈先生拗不过母亲,只好同意。
一转眼,到了冬季。冬季是孩子们最难熬的季节,尽管陈先生每天都要笼一盆子炭火,并且不停地变换位置,但依然抵挡不住寒意,这边刚烘热那边却喊冷死啦。孩子们不断哈气搓手,抵御寒冷。山里天寒,在学堂稍微坐久,脚冷得就像老鼠啃,弟子们忍不住,尤其是黑狗和二宝淘气,总是带头跺脚向先生抗议。先生见状,也不发怒,微笑着停下来,答应他们的要求——让弟子们出去晒会暖暖。冬天的日头,腿长,跑得快,要逮着晒。一旦逮不住,它转眼间就跑到半山腰上了。山里孩子还有一个取暖的办法就是做挤油油游戏:一群孩子靠住墙壁争抢墙旮旯那个位置,把谁挤出去了,再排到后面接着往前挤,直到挤得脸蛋红扑扑,脑袋瓜子上冒汗为止。
那天,孩子们课余间歇正在晒暖暖、挤油油。村道上走过来四五个衣衫单薄的陌生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不高不矮、脸色黝黑,长相英俊的汉子,他笑笑地问正在一边晒暖暖一边跺脚的达智:“这是陈先生家吗?”达智点了点头,就向屋里跑,边跑边喊:“先生、先生,外面有人找。”陈先生应声出来,看见为首的那个汉子愣怔了片刻——嗯,想起来了,“蔡兴运”,陈先生说:“脸晒黑了。”蔡兴运是陈先生前些年在龙驹寨冠山学堂当先生时的学生,有七八年未见了。他见陈先生认出了他,赶紧过来鞠躬问候先生,先生拉着他的手,热情地招呼蔡兴运和他的同伴一并进屋,吩咐妻子赶紧做饭,让学生散学。
他们到里屋谈话结束,饭也做停当。师母做了满满一大锅红薯糊汤,捞了一大盆酸菜,还有达智最爱吃的苞谷饼子,达智他们几个寄宿的孩子和那几个大人一起圪蹴着吸溜,不一会,一锅的红薯糊汤就被舀了个光光净,双喜没吃饱,把碗又舔了一遍也舍不得搁下。蔡兴运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爱怜地摸着达智的头:“叔几个把你们的饭吃了,害得你们没吃饱,下次叔一定给你们带好吃的。”蔡兴运说完,掏出两个银圆,掏银圆的间隙——达智眼尖,一眼看见他别在腰里乌黑的枪把,达智知道那叫“狗娃枪”,他曾听三宝说过他哥大宝腰里就别了一把“狗娃枪”,达智再用眼瞄其他人,发现腰里同样鼓囊。蔡兴运把银圆递给师母,师母哪里肯收,两个人在那里谦让再三,最后,银圆还是被放在了锅台上。达智心里寻思:这几个人没穿官服,腰里却别着枪,肯定不是保警队的,要么咋不到保长家吃饭呢?他们待人和气,也不像是大人说的老毛子那帮子凶巴巴土匪。土匪吃饭能给钱吗?他心里有许多疑惑,但不敢问陈先生。他总觉得蔡兴运这人不一般。
蔡兴运就是不一般,他说话算数,过了十几天就托人给陈先生扛来了一袋子粮食,另外还有两个从龙驹寨捎来的烙得香喷喷的大白面锅盔。
达智一连几天没练功了,腿脚有些痒痒。下午散学后到老鸦庙又扑了个空,他很沮丧。他知道,师父恩厚去龙驹寨采办香火纸表总是一两天就回来,可这一次出去了四天还未归,不知到底是咋回事?
达智无精打采从老鸦庙下来,一脚把一颗石子踢得好远,把几只正在土里刨食的鸡吓得趔趄着张开翅膀扑棱棱地跑,扇起了一片尘土。达智看见柴川村的财主陈来顺的侄子——二流子陈丑丑圪蹴在陈先生屋前的石墩子上,听到响声,正睥睨着看他,嘴唇翕动骂骂咧咧,一颗金牙被下落到半坡上白花花的日头一照射,把达智眼睛晃花了。丑丑一肚子花花肠子,吸大烟、嗜赌如命,不管是摇骰子、摊宝、翻碗子皆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同学堂的人都说他不是个正经锤锤。但他和陈先生八竿子打不着,今日跑到私塾来干啥?达智进屋,揉了揉眼睛才适应,先生站在门口,对丑丑说:“不借就不借,看你把我怎么样?”师娘和双喜、建刚几个静悄悄垂手立在旁边茫然无措。
达智明白,二流子丑丑想必是输急了才来向陈先生借钱,向人借钱还凶的不行,达智看不惯,想出去让那二流子走,心里却忐忑。丑丑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站起来边走边破口大骂:“拿书哄人的呆子给脸不要脸,莫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先生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丑丑说:“你二流子不务正业,好逸恶劳,不是个好东西,难道光天化日之下还要抢钱不成?你有本事来抢我——”达智没料到平常文绉绉廋弱弱的先生竟然纯绵裹铁、风清骨峻。未等丑丑扑进来,达智也不知哪里来的劲气,拎了只小板凳一闪身冲出来挡在先生前面。丑丑挥拳过来,达智用板凳迎挡住拳头,丑丑一拳打到板凳上,在空里连连甩手疼得呲牙咧嘴,自觉往后退了一大步,待看清面前是个小娃,嘴也不停歇,骂道:“碎狗日的,想找死”但他嘴动腿却不动,再不敢贸然挥拳上来。
这时候,达智忽然听见村道上有人唱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声音有些干哑,刚唱罢,接着又有人唱:“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达智心里一热,他听出来这是师父恩厚的声音。少顷,住持拄着木棍在前面走,后边跟着挑两老笼担子的恩厚,他二位不疾不徐,听到吵吵声止住了脚步。
这边丑丑还在那儿跺脚漫骂,污言秽语从嘴里不停地往出冒,陈先生虽然满腹经纶但骂人的词语却匮乏,显得有些口拙。那边恩厚已放下了挑担。达智跑向师父,恩厚问清缘由后也不躁,过来问丑丑:“你欺负文弱书生和娃娃算不算个大男人?”丑丑仰起头满不在乎地摆出一副无赖相,指着恩厚嚷道:“关你屁事,你这秃驴还能算是男——”,一语未了,丑丑胡乱指挡的手已被恩厚拿住,恩厚握着丑丑的手也未见动弹,丑丑的身子却软塌塌地矮了下去,一只膝盖挨着地、头也耷拉下来,做了一个标准的跪姿。恩厚问:“以后还欺负陈先生不?”丑丑半晌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连连摇头告饶。恩厚这才放了手,丑丑如一摊稀泥立不起来,偎在地上歇了会才缓过气,他慢慢站起来,脸色煞白,大冬天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慢悠悠往后退,等退远了才说:“你等着、你等着——”丑丑用“你等着”来掩盖自己的怯弱和卑劣,也给自己垒个台阶下。
此时,达智才知道师父外出采购迟归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凶险。恩厚恐师父翻山不易,因此没有选向东走豺凹、翻界岭去龙驹寨而是选了向西出柴川沟这条线。这条线出柴川沟后向南经留仙坪、鱼岭、老君殿过古城岭可以到龙驹寨;出柴川沟向北则到景村,过景村再往北走可以到洛南。
原来师徒二人出柴川沟过留仙坪走到鱼岭时,坡上密匝匝的树丛里突然钻出三个穿着脏兮兮破军服的土匪,用枪逼住二人搜走了钱物,然后绑了押到坡后碾子沟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在山洞里恩厚看见了柴川村开油坊陈兴富的老大娃子黑虎还有两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村民,另外还有其他几个不认识浑身哆嗦异常憔悴的人。狗日的土匪把绑的人攒得差不多了,一个村子放一个人回去让通知家属拿钱赎人,如果放走的那个人食言,没有按规定的时间交钱,土匪就会让押在洞子里的人带路找到放回去的人家,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带路的人若再拿不出钱土匪就会撕票。
也不知过了多久,恩厚迷迷糊糊听到了响动,看见土匪们又押着柴川村的陈木匠进来,土匪们凑在洞口嘀嘀咕咕了一阵子,选中陈木匠做柴川村的票引子,让陈木匠回村到陈兴富和被绑票的人家以及老鸦庙里拿钱赎人。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恩厚饿得头晕眼花冻得手脚麻木睡不着觉,感觉有几缕阳光透进来,忽然听到一连串“不许动”的呵斥声,一起拥进来五六个拿长枪、短枪的人。三个土匪吓傻了,乖乖地缴了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木匠是陈先生私塾里女娃玉慧的父亲,他常走村串户给人做木匠活,心灵手巧,见多识广,哪里会把三个散兵游勇的毛贼放在眼里?他连夜赶到他前几天干活的留仙坪,托一个叫张孝仓的熟人找到正在那里活动的陕南游击队司令巩德芳和副司令薛兴军求救,说明来意后,巩司令立即安排部署,派了一个精干小分队立即出发实施营救。恩厚被救出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陈木匠和那几个游击队员给他们松了绑,原封不动退还了被抢的钱物。他们活动活动了手脚,走出洞子的时候,被清早的阳光扎得睁不开眼。住持涕泪横流抓住陈木匠和游击队员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被解救出来的人一个个向游击队员们鞠躬行礼道谢,陈兴富的老大娃子黑虎忍不住扑上去踢了土匪几脚。这时,恩厚看见洞子周围的树枝和草丛上都挂了层薄薄的霜,阳光一照,熠熠地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