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日的一个下午,陈先生正在摇头晃脑讲“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突然听到屋子外面拨浪鼓摇得山响,还伴有怪怪的吆喝声。学生们的魂魄立即就被拨浪鼓吸走了,陈先生敲了两回桌子,也没有把学生们的目光拽回来。气得直跺脚,无奈摇了摇手说:“散学。”学生们立即一窝蜂冲出去,把货郎围了个严严实实。达智最后一个从教室出来,也忍不住好奇,站在人窝外面看热闹。本村的孩子看中了喜欢的小玩意后拔脚往回跑,不是缠父母要钱就是拿家里一些东西来兑换,最后只剩下达智、双喜、建刚几个寄宿离家远的孩子,眼巴巴靠近货担看稀奇。货担里面东西嫽扎了:除了针头线脑、红头绳,还有糖葫芦、梨膏糖、哨子、陀螺之类男娃女娃们喜欢的小玩意。那货郎长得很滑稽,眼睛小,红彤彤的蒜头鼻子特别大。穿着也滑稽,衣裤邋里邋遢,秋天里却戴着顶狗头棉帽子,一块泥巴紧紧趴在他的鞋上,刚好掩盖了露出来的脚趾,脚后跟明显有垫着的苞谷包。他的吆喝声也蛮有童趣:“哎,钱换钱来吆,宝换宝,拿个珍珠换玛瑙……”沙哑声里透着沧桑,达智听出这口音怎么恁熟悉?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和师父的声音很相似。这时,达智看见师父和另一个和尚荷锄刚从土塄边往下走,恩厚听到吆喝声,突然间好像定住了,愣了一会,把锄递给另一和尚,跑过去抓着那货郎的手问:“你是哪里人?”货郎愣了一下,也听出恩厚的口音:“周口,你呢?”,“开封”恩厚有些伤感,“没、没回过家吧?”货郎小心翼翼地问。“没有家了——”恩厚长叹了一声:“你呢?”。货郎幽幽地说:“四海为家。”两个人一时僵在了那里,唉声叹气,眼睛分明已湿润了。陈先生从屋里出来目睹了这情景,朗声说:“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来来来,到我家喝碗水歇会儿。”恩厚帮货郎提了货笼,货郎弯腰取了挑担随先生进屋。过了一会,呜呜咽咽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让人伤感,达智听出来那是师父的声音,透过窗子,达智看见师父埋着头,肩膀抖动,陈先生和货郎正在旁边劝慰。达智也想去安慰师父,腿脚却不听使唤,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过了一会,他无意间瞥见师父的同伴——另一个和尚拄着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花。几个匆匆跑来想兑换小玩意的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傻傻地瓷在那里,一动不动。达智突然想起陈先生讲诗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思乡是一种病,每一个在外漂泊流浪的人都会犯。”这时,一阵已有几分凉意的秋风吹了过来,几片橘黄色的叶子在空中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轻盈地飘落到地上。
岁月倥偬,日子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两年。达智已经能看懂陈先生收藏的《水浒》、《三侠五义》之类小说了,有时还和恩厚讨论梁山泊里的人物,他尤其佩服武松和展昭,决心长大后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人。
夏日的一天,达智两个哥哥来私塾看他,站在陈先生屋外你让我,我让你,怯怯不敢进来,师母在外面看见忙喊达智出来接,达智知道哥哥来了,欢天喜地跑出来,只见达礼、达信哥俩抬了一笼鲜嫩苞谷棒子、土豆、豆角之类东西,见了达智喜不自禁,拉着达智嘘寒问暖,达智突然感觉两个哥哥的手很粗糙,硬硬的硌人,他把哥哥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心里也被硌得生疼。蓦一低头,又看见哥哥脚趾上脏兮兮的,草鞋已经磨破,成了张嘴的蛤蟆。两个哥哥抬那么重的东西走那么远路来看他,达智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淌。两个哥哥不停地安慰他,“别哭!听先生话,好好念书,也替哥哥念些,将来可要给我们讲古经。”达智用袖子抹了把鼻涕,轻声啜泣:“一定、一定,我一定会给哥哥念水浒,讲武松、李逵的故事。”——送走了哥哥,达智一整天蔫溜朴塌再没说一句话。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树林里知了声唤累了,稀稀落落显得劲气不足,但阳光依然灼热,孩子们坐在闷热的学堂里,上下眼皮打架,陈先生抑扬顿挫的之乎也者也成了孩子们的催眠曲。达智看见他旁边保长陈麻子家的三宝两只手几乎支撑不住头了,小脑袋瓜子像公鸡啄米似的,嘴角的涎水也顺着下巴滴流下来,达智想笑又不敢笑,看见先生向这边瞅,赶紧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三宝,三宝却毫无反应,陈先生嘴角抖了一下,分明已看见三宝的滑稽相了,往跟前走,其他同学目光随着陈先生被牵引到三宝身上,忍不住哈哈大笑,三宝被笑声惊醒,懵懂间不知其所以然,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涎水,先生威风凛凛,人到、手中的藤条也到,三宝乖乖站起来,极不情愿伸出手,先生手刚扬起还未落下,三宝哇一声先哭开,把大家全逗笑了,尤其他哥二宝,笑得前颠后倒,几乎要噎住了,旁边的同学赶紧给敲背。先生说,三宝,你一天不爱看书,光爱拉你的二胡,是不是昨晚又拉二胡拉得忘了睡觉?这时,门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大”,进来一个人,大家的注意力又全被这一声“大”吸引走了,陈先生愣了一下,女儿文览已蹦起来清脆地喊了一声“哥”。
文博已有四个月没回家,上次回家还是山花烂漫的春天,那次他回家带回来的是一个坏消息:“小日本侵略南阳,河南难民和河南大学的师生西迁,途经龙驹寨,他们学堂把校舍让给了逃难的师生暂住。”这条消息让陈先生义愤填膺,也让孩子和村民们惴惴不安,个别村民已经偷偷把粮食往村后坡的山洞里转移,还有一家拖儿带女往西跑到商州,一家扶老携幼往北跑到洛南各自投奔亲友家去了。陈先生有些担心,不知儿子这次回家又会带来什么不祥的消息,但看见儿子笑眯眯,也就松了口气。
文博拉着妹子文览的手好像看懂了父亲的心思,他给父亲说:“大,这回给你说个好消息,小日本滚蛋了!”文博的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把芬芳散发给了大家,学堂里立刻欢腾了。大家虽然没见过日本鬼子,但小日本的飞机来过几次,每次都擦着山顶张牙舞爪地飞来绕去,孩子们吐过唾沫,扔过石块,还大声骂过:“飞机、飞机,你下来,我给你妈弄娃来”,孩子们坚信,大人们和陈先生恨之入骨的坏蛋一定是大坏蛋。文博见了父亲和妹妹,肚里的话简直像决堤的浪花,哗哗地向外冒:“这几个月,日本鬼子强挣命才攻到了河南内乡的西峡口,离我们龙驹寨只有几百里,攻不动了,终于拉稀了。这几天龙驹寨男女老少都在庆祝,我们学堂和凤麓中学的学生也上街游行了……”陈先生激动地说,这下好,这下好了,不用背井离乡逃荒要饭了,跑出去的也可以回家团圆了。先生兴奋不已、忙不迭地说:“散学、散学。”这时,陈先生的母亲和妻子听到喧闹声也从后院急忙出来,见是文博回来,摸摸头捏捏胳膊,揽到怀里,问长问短,亲热得不得了。
达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撒腿就往坡上跑,他要去告诉师父,把师父赶得无家可归的小日本滚蛋了。来到老鸦庙,寺庙里静悄悄,庙门房檐下的阴凉处,两个和尚正在打盹养神。院子柏树上有几个鸟雀在打架,柏树下不远处蹲着两只石猴,栩栩如生,甚是好看。达智蹑手蹑脚来到师父恩厚的禅房,门虚掩着,师父正在闭目打坐,达智见状,不敢声张,只好垂首而立,等师父睡醒。过了一会,师父问:“今天散学这么早?”达智答:“来报好消息,小日本滚蛋了。”师父睁开眼凝望远处的山峦,眼睛里亮亮的,闪过一丝笑意,达智的心似乎被撞了一下。师父沉默了一会后,口中念念有词:“善哉、善哉!世事颠倒颠,风水轮流转,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不作恶不自虐,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完,面向东,纳头拜了又拜。
那晚,月亮格外圆、格外亮。文博带回来的好消息一下子把柴川村的情绪点燃了。猎户们把为打猎准备的鞭炮一股脑都拿出来,没有鞭炮的人家则敲盆打锅凑热闹,柴川村的鞭炮响了好久,达智从记事起,还从未听到过这么多这么久的鞭炮声。
保长陈麻子身材不高,留双分头,满脸的小数点,胡子拉碴,穿着也随便。他下午从儿子二宝嘴里知道消息后专门屁颠屁颠跑到陈先生家考证,得到确认后,兴高采烈,连声感慨:“这下大宝就不用打仗了。”大宝是保长的大儿子,在龙驹寨国民党保警队当小队长。保长陈麻子忙指拨人在村公所院子里搭台子,请留仙坪的花鼓班子来唱戏。这个院子,就是当年庾家河战斗之后中共鄂豫陕省委和红二十五军领导开会整编的地方。这晚,村公所的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头顶那一轮明月,院子四周还点燃着松枝火把,安排专人添火,绯红色的火苗“忽闪忽闪”摇摆个不停,把村民们笑呵呵的脸庞映照得红扑扑。戏台子下面最好的位置坐着村里最有名望的人:陈先生、老鸦庙的住持、财主陈来顺、开油坊的陈兴富、保长陈麻子一家——二宝、三宝惧怕陈先生,把凳子挪得离陈先生远远的,陈麻子吆喝张三,指拨李四,忙得不亦乐乎。戏台上也咿咿呀呀砰砰嚓嚓唱得热闹,唱的是商洛花鼓戏中的大筒子《血刀记》,文戏武戏都有,赢得台下一阵又一阵喝彩声。达智和同村同学堂的双喜被夹在人窝里动弹不得——他俩是豺凹村人,人家不给让路,而同学堂的女娃玉慧不一样,她嘴甜,笑笑地给人家打声招呼,旁边的人就纷纷让路。玉慧从人窝里挤过来,把一大把栗子悄悄塞给达智,害羞似的扭头就走,惹得和达智站一块的双喜不高兴,他蹙鼻噘嘴,嚷道:“咋不给我,咋不给我哩?”嚷得达智满面通红。
柴川村里的大黄狗、小阿黑们,平常凶恶地汪汪叫,把山里的豹子和豺狼吓得不敢进村,把树上的鸟雀吓得四散奔逃,可是今晚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吓傻啦,弄不清咋回事,惊恐万状,乖乖地躲在一边瑟瑟发抖,小便失禁,嘤嘤唧唧,临时性精神失常。
达智、双喜,还有那几个寄宿的孩子挽着胳膊往回走,两边雄浑逶迤的群山,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地矗立着,孩子们也忍不住扯开嗓子唱开了童谣:“月亮夜,光光,把牛吆到墚上,墚上没草,把牛吆到沟垴,沟垴响雷,赶紧把牛吆回……”这些童声里透着喜悦,在喧嚣刚刚结束的这深山的夜里,一直响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天晚上,天上除了一轮明月还有数不清亮晶晶的星星,它们照亮了每一处山坳,每一条沟谷,甚至每一棵树和草。恩厚也觉得好爽好爽,他也想哼几声河南梆子。从村里出来上坡,夜里的月光,从树缝里筛下来,恍若做梦一样,躲在树丛中咕咕叫的斑鸠,蹲在树枝上冷眼看人的猫头鹰,恩厚看见,也不觉得清冷,反而感到亲切。回到禅房,操起水瓢,忽然发现一轮明月透过窗户钻进了水瓢,他仰脖子一咕咚喝了,一抬头,月亮又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