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达智出生于红二十五军长征路过庾家河的一九三四年冬天。那天,庾家河街道人特别多,除了做买卖和赶集的人,还多了许多背抢的军人,排着队唱着歌在街上走,后面一群娃娃跟着浪,嘴里还哇里哇啦学着唱。三个穿灰色粗布衣服、端着糨糊盆子的陌生人在一街两行贴标语。方孬子挑了一担木炭在庾家河街上叫卖,运气格外好,刚放下担子,两个军人摸样的人走过来问了价钱后也没有还价,让他直接挑上木炭跟着走,送到杨春荣掌柜的春永茂中药铺门前,笑盈盈付了钱。方孬子拿了钱心情好,寻思天还早,媳妇这几天就要生了,来一趟庾家河街换些钱也不容易,买些油盐家什再给娘俩扯些布料做棉衣。方孬子在街上慢慢转悠到东街,日头刚过头顶,突然听到七里荫坡顶上好像在放鞭炮,他奇怪,还没到过年谁吃饱了撑的在山上放鞭炮呢?再听,砰砰砰比鞭炮声音脆,不停地响。正疑惑间,一个没戴帽子满脸汗水的军人拎着枪往西面跑,方孬子愣了一下,街上的人东张西望不知咋回事?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还不快跑。”街上一时大乱,掌柜的和伙计急忙收摊子,赶集的人撒腿往西跑,方孬子这才反应过来,被人簇拥着趔趔趄趄向前跑,一直跑到春永茂中药铺前,见许多穿灰布衣服拎着枪的兵正在排队集合,这时,从中药铺里冲出十几个衣裳破旧,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的人,军人居多,还有几个面皮白净像书生模样的人,好像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并不慌张,几个领头的低头嘀咕了几句,一个彪实汉子拔出枪领着一群兵跑步向东去了。
直到新中国建立好些年,方孬子才听别人说,他在春永茂中药铺门口亲眼见的那几个红军首领中有徐宝珊、吴焕先、程子华、徐海东、郑位三、戴季英等,除个别不幸牺牲外,活着的后来都是共产党的大干部。那次战斗,军长程子华、副军长徐海东负了重伤。
方孬子知道是在打仗,他跑出庾家河街后又插小路往南边豺凹的方向跑。枪声越来越稀疏,方孬子跑得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响声了。他也不敢停下来歇息,又追上了几个同村的人结伴继续跑。他气喘吁吁跑到家,听到屋里嘈嘈的有婴儿啼哭声传出来,急挑了门帘进去。他邻里乡亲一屋子人,忙前忙后地帮着张罗,大儿达礼,二儿达信也傻乎乎乐呵呵挤在人堆里凑热闹,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来到人世上就不停地哭闹的小弟弟。方孬子缓过气后既高兴又苦恼,高兴的是又多了一个公鸡棒棒,苦恼的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以后锅里的糊汤可要更稀活了。两个儿子达礼和达信的名字都是柴川老鸦庙住持给起的,说好再生儿子了就叫达智吧。
达智小时候瘦弱多病,加上是家里的老幺,因而全家人都让着他,吃饭尽量让他吃饱。父亲烧炭、挖药、打猎,跑到龙驹寨和庾家河当长工、打短工供应一家老小艰难过活。两个哥哥达礼、达信渐渐长大后也相继跟着父亲在外靠出力谋生,因为家穷从来没有念过书。只有达智因为体弱父母恐他将来干不了重活计,九岁多时才托人说情把他送到离豺凹村十里地柴川村的陈家私塾去念书。
陈家私塾的陈先生虽然身材瘦弱,稍显萎靡,却博览群书,一肚子墨水,说话做事文质彬彬,曾在龙驹寨的冠山学堂当过先生。因常议论时局遭人嫉恨被辞退教职,后来又被举荐到龙驹寨的豪绅老冯家当账房先生,深得老冯器重,只是得了一场大病后才无奈告辞回家办了陈家私塾。说是私塾,其实就是把堂屋一收拾,嘎达马西都挪走,当堂子的墙上挂一张黑木板,旁边放个八仙桌,再摆几排床板放置些小凳子而已。教的也是他在冠山学堂时授的功课,《三字经》《弟子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上课时间主要根据日头运行情况和天气变化而定。至于学费,陈先生为人豁达耿直,像保长陈麻子家的二宝、三宝,村里开油坊的大户陈兴富家的三娃子黑狗学费多收点,穷苦人家的孩子少收或者不收,他深知乡亲们日子过得恓惶,以后有了还,没有的也懒得催促计较。
陈先生上有老母,身体硬朗,通情达理,媳妇贤惠,种地织布缝衣勤俭持家,另育有一儿一女,儿子陈文博,年十一,还是陈先生在冠山学堂当先生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了龙驹寨,在冠山学堂念书,一直住在姑姑家里;女儿陈文览,九岁,和达智同龄,在父亲的私塾里上课。陈先生煮字疗饥、靠教书补贴家用,不烟不酒,也不讲究吃穿,日子尚能过得去。
陈先生带了二十多个弟子,年龄参差不一,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来的来,走的走,多一半都是柴川本村人家孩子,吃住回家很方便。麻达的只是和方达智一样来自豺凹村的方双喜、方建刚等四、五个离家远的孩子。他们平日吃饭就和陈先生一家人搅一个勺把,尽管多是些粗杂粮,许多还是老鸦庙的和尚救济的,但是只要能热热乎乎的填饱肚子,孩子们就感觉到无比快活。
一到晚上,几个孩子挤在偏房一个通铺里嘻嘻哈哈的闹腾,这时候,若陈先生站在屋外一咳嗽,里面即刻静悄悄,少顷,还会传出断断续续的背书声夹杂些哧哧笑的声音。山里人家晚上歇息早,一来为了节省桐油,二来可以减少活动节省粮食,因为要等第二天晌午太阳升得一竿子高的时候才能吃饭。还好,大山就是孩子们的零食仓,是山民们的百宝箱。山里野果熟了的时节,能摘野果充饥。摘野果的时候,也是孩子们疯耍得最快乐的时候,慷慨无私的大自然会大方地馈赠给孩子们许多好吃的东西,不管是桃李梅杏枣还是核桃蛋柿梨,都能满足孩子们的口腹之欲。最惬意的是五月槐花开了,满山满坡的香味,香透了空气,撮鼻子猛吸一口,满鼻子满嘴的香,蹦一下抓一把槐花塞进嘴里,甜甜的,吃够了捋几把入怀带回去让师母给做焖饭。山里的沟沟岔岔一草一木,都与穷孩子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是,到了没有野果的时节,如果肚子饿了,那就只有干瞪眼咽唾沫喝西北风。父母十天半月偶尔才来探望他们一次,担些杂粮、野物之类送给陈先生,陈先生推辞再三,拗不过时才收些,因此他们的父母都对陈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
达智虽然年幼体弱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念书空隙常领着几个穷人家的孩子上坡帮先生家捡柴火,干农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都被陈先生看在眼里。穷人孩子早当家,达智小小年纪却深深理会父母不容易,逢年过节学堂放假的时候,一到家,就帮父母和两个哥哥干活,种地、挖药、砍柴,山里孩子的看家本领他早早都学会了。到陈家私塾后,数他读书最用功,陈先生授的功课被他嚼得碎碎的,然后咽到肚子里慢慢消化。
陈先生讲课时声情并茂感情充沛,讲《论语》时就把自己当孔子,让学生这个做子路,那个做颜回,另一个做曾参,师徒分别扮成角色走进文章里,很是有趣。先生喜爱的句子要求学生必须背诵得滚瓜烂熟,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让学生懂得意思后再引申开大讲做人的道理。讲唐诗讲到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讲到动情处禁不住潸然泪下,数度哽咽,不能自持。后来又遇到讲李颀的《古意》:“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这前六句五言尚未讲完,却泪流满面,大骂日本鬼子侵我河山,泣不成声,后六句七言已讲不下去了。学堂里一片静默,只有先生的唏嘘声。陈先生的话达智都记得牢牢的,他虽然从未见过日本鬼子,但知道了日本鬼子占我河山,欺我百姓,绝不是好东西,他也因此恨死了爱欺负人的人。
老鸦庙在离陈家私塾不远的坡上,课闲时候孩子们常到那里玩耍,看惯了庙里的真和尚和泥菩萨,庙里的和尚也喜欢逗这些小娃娃开心。一天,几个孩子在庙里耍恼了,柴川村开油坊的陈兴富三娃子黑狗欺负女娃玉慧,先生的女儿文览阻挡,也被黑狗推了个趔趄,达智看不惯,上前护住玉慧和黑狗论理,黑狗长得彪实,哪把比他矮一头又瘦弱的达智放在眼里,黑狗顺手扇了达智几个耳光,给达智脸上盖了几个殷红的掌印,达智被打得两眼冒星星,嘴唇也渗出了血沫,他攥紧拳头,昂着脑袋不退让,像头要拼命的犟牛,反而把黑狗吓跑了。刚好这一幕被庙里一位二十出头的和尚恩厚看见。恩厚是河南开封人,小时候练过拳脚也念过几年书,十三岁时被父亲领着走江湖,靠耍猴谋生。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恩厚十六岁时小日本打到河南,国民党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商震为了阻挡日军的铁蹄,命令所属部队在花园口决堤,妄想淹没日军,以水代兵,汹涌的黄河水却让数不清的百姓遭殃,黄泛区哀鸿遍野,老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恩厚母亲和一个姐姐被洪水淹死,父亲病死在逃亡路上。他孤身一人从开封辗转流落到商洛山,生活潦倒万念俱灰时,被老鸦庙的住持收留做了徒弟,在柴川出家当了和尚。恩厚也是苦命娃,看到达智挨打,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不免伤悲,悄悄拉了达智,给他擦了嘴唇上的血,摸着他的额头问:“长大还想挨打不?”达智瞪着一双大眼睛毫不犹豫地说:“不想”。
恩厚当了五年和尚,除了给庙里担水种地干些勤杂外,也跟着住持念经诵课,因为小时候念过几年书有点文化基础,这几年他在老鸦庙住持的教导下,又识了许多字,已经能看书读经,增长了不少知识,说起话来也和陈先生一样文绉绉的不像刚出家时那么毛躁了。每天下午散学后,达智等恩厚忙乎完了,就跑到恩厚的房间或者到庙后的那片柏树林里学拳脚功夫。达智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肯用功吃得了苦,虽然瘦弱,但皮实耐磕打有犟牛劲。后来,学堂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若欺负他,他也敢还手,况且都未落下风,不久,私塾里的那些捣蛋锤锤子再没有一个人敢欺负达智了。恩厚除了教达智练拳脚,还给他讲从住持那儿学来的一些东西,达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