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豺凹其实是秦岭东段南麓商洛山里一个普通的小山村。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前,还是一片大森林,豺狼豹子等野兽经常出没,有“棒打野兔瓢舀鱼,山鸡飞到饭锅里”的说法,“大跃进”时大炼钢铁,树木被大量砍伐,虽然森林面积减少,但树木依然茂密。出县城龙驹寨沿丹庾路往北进山,经杨场、疙瘩庙、秋树坪行约六十里地,一道突兀的山岭横亘在面前,这道山岭被唤作界岭。随山路缓缓而上,山的最高处就是界岭顶。站在界岭顶举目四望,只见崇山峻岭绵延不绝。界岭向北再走二十里,就是庾家河。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红二十五军程子华、徐海东部在庾家河后街七里荫岭头进行了著名的庾家河战斗,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革命故事。界岭向西绵延几十里,在大山的深处,沟壑纵横,自然形成一道相对宽展的沟槽。沟槽当中凹进去一大片开阔的谷地,谷地里住着百十户人家,那树木丛中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村庄,就是豺凹村。
豺凹村群山怀抱,一条山村公路从界岭坡上绕来绕去向西蜿蜒而下,满坡葱郁,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不时会从树林里传出来。一条清澈的小溪从界岭的树丛中汩汩流出来,若走累了可以圪蹴到小溪边双手捧一把溪水喝了,爽爽的透心凉,白花花的云朵就在沟垴上自由自在地飘荡,清洌洌的溪水能清晰地照出你的模样,甩一颗石子,山峦、云朵、树丛还有人的影子就在水里面揉碎了,搅成一团。刚一抬头,一只花不棱登的山鸡会扑棱棱地从头顶飞过,吓人一大跳。扑通扑通心跳还没缓下来,几只灰褐色的野兔却倏忽从路边的坡地一闪而过,让人胆战心惊,两腿软塌塌迈步不前。
豺凹村口靠南边一摆溜连着三十几间砖瓦房,据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石材厂和冶炼厂相继给职工们建造的集体宿舍。小溪刚好从门口流过,职工们早上就在小溪里梳头、洗脸、洗衣服,用溪水洗菜、做饭。冶炼厂和石材厂集体宿舍的对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支书方达智致富后盖的三间二层小楼,这在当时可是非常气派的建筑。豺凹虽然山清水秀,但日子苦焦,坡地多平地少,土地贫瘠,庄稼收成少;山民们除了种地,还依靠打猎、采药换些钱贴补家用。七十年代中期,方达智领着村民不辞劳苦在村子周围的坡地上修了许多大寨田,他也因此当上了省劳模,风风光光去了一趟省城。但豺凹人的辛辛苦苦并没有换来物质条件的改善。改革开放后,土地承包到户,方达智干完农活后有了许多闲暇时间,便利用年轻时做买卖的经验,倒腾土特产,想法设法搞活经济,很快走上了富裕路。而方达智的大儿子方长文,学会并继承了父亲的能耐。方长文脑瓜灵活,在父亲的指导下,收购豺凹以及周围村寨的山货药材,向北出售到炉道过去的灵宝、潼关、卢氏,或者出武关向东到西峡、镇平、南阳。山货在山外可是抢手的稀罕物,用它能换回来一沓又一沓的人民币。那时候,方达智已盖起了三间两层楼房,叫豺凹饭店。一层的三间,是餐厅,二层的三间,用作客栈。
方达智是北山方圆百里响当当的人物。直至现在庾家河和县城龙驹寨还流传着他年轻时的一些传奇故事。方达智在豺凹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大队长和村支书,但名气大并不在此,而是因为他当年曾打死过豹子而声名远播,可惜脸上留下了被豹子抓过的伤疤,他曾给我说过那是豹子给他颁的奖牌,留的纪念。方达智精瘦干练,为人豪爽仗义,从小就好打抱不平,又肯替乡亲出头露面,因而深得村民拥戴。
方达智开的豺凹饭店主要接待县上、乡上来检查工作的领导,乡镇干部,招待河南、湖北来的客商,给居无定所走村串户的石匠、木匠、篾匠之类民间手艺人以及冶炼厂和石材厂的职工提供便利。三间两层砖瓦房的后面是个大院子。院子里东一堆、西一摊放着尚未分拣好的药材,饭店用的萝卜白菜之类的蔬菜;院墙上挂着油腻腻的腊肉、辣椒串、野鸡翎子、獾子皮、野兔皮;院墙边有个水泥台子,水池子下面水淋淋的,污渍连片;院子角落修了间厕所,厕所旁边堆放着一摞锑矿石,是冶炼厂化验员取样品后留下来的。里面三间大瓦房是方达智大儿子方长文一家的住处,旁边两间平房则是方达智两口子新盖的住所。
方达智的老宅子在冶炼厂和石材厂宿舍后面村子西南一个拗口里,那里住着十几户人家,最早都是土坯房。方达智的老宅有一个大院子,改革开放后,老方在院子办起了草编厂,让村里没事干的人员农闲时有个增加收入的地方。老方挣钱后把老宅翻新重建成大瓦房。院子里除了草编工具外,显眼的还有几副石担和石锁,老方年轻时喜欢舞扎两下练力气,是北山有名的练家子。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老方的老二长武当兵远走高飞离开了豺凹,老三长慈书念得好,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商洛专修科,大学毕业后留校,也跳出了农门,只有老四长善年龄尚小,和老方住。
从石材厂的宿舍和老方家向西,南北各向下延伸不到二百米,房屋不规则地排列着,两排溜中间就是所谓的豺凹街道,一泡尿能走到头。街道中间宽展的地方是个大屋场,村委会、购销店、杂货铺等互相挨着,显然是豺凹村的政治、经济、文化、商贸中心。一条小溪从南边穿村而过,屋场的四周房屋已扩展到半坡上,因没有统一规划,村子显得很凌乱,平地里、沟垴上,沟畔岔里,房屋随坡就势而建,坡上还有层次分明的梯田。猪、鸡、狗这些牲畜们在这儿都是散漫的自由主义者,白天到处乱窜,肆意交配,没有廉耻和组织纪律,比乡林业站站长黄二臭和管计划生育工作来村里总叫嚣结扎人的计生专干,后来当了乡长的孙进宝还要放肆。
豺凹的厕所很有特色,随坡就势在半空悬着,小便还行,从高处撒下叮叮咚咚如泉水般落下的声响,大便则惊天动地像撂炸弹,尿窖子里响声大作,尿花飞溅。若此时刚好从下面经过,老远就能看见半坡上白生生的屁股蛋子。每家厕所的角落必定堆放着许多苞谷芯子,苞谷芯子不耐烧,山里人家不屑用它当柴火,因为山里漫山遍野都是干柴枯棒,俯拾即是。我初到这儿的时候犯迷糊,猜不透把这玩意放在厕所里有啥用?住了几天后,发现当地人把它当手纸用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家家尿窖子都漂了一层苞谷芯子,那苞谷芯子在粪窖里泡软自然化成肥料不但环保,担尿浇地的时候,还会在尿桶里起稳定作用,尿水不会溅出来弄脏挑担人的裤脚。
从豺凹村向西沿沟槽继续走约两里地,出现两条沟,端直直朝北那道沟叫揪才沟,揪才沟悬崖陡峭,崖石裸露,寸草不生,活像一只长口袋,是鸟雀都不屑去拉屎的地方,冶炼厂在这儿开洞子。它一度曾是豺凹村的禁地,是被动植物都遗忘了的角落,偶尔只有个别野孩子钻到里面玩耍。据我了解,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豺凹村的民兵连经常在这儿冬训。五十年代末,又在这儿支起炉子,大炼钢铁,胡乱折腾了一阵子。七十年代中期,二二四地质队在这里勘探出了锑矿,县上因此在龙驹寨鹿池红土岭上建起了冶炼厂。一直在这里小打小闹开洞子挖矿石,拉回县上加工冶炼,效益时好时坏。到八十年代,冶炼厂不断更新设备,产量稳步提高,产品远销到广东、上海等地。稍微有些关系的年轻人想法设法挤破头皮也到冶炼厂当工人,工人最多时达三百五十六人,冶炼厂一时生机勃勃,成为县上仅次于葡萄酒厂的纳税大户。当时,冶炼厂那根巨大的烟囱成为社会主义建设欣欣向荣的标志,烟囱里喷出的滚滚浓烟在蓝天上汇集。那时候,污染还不是话题,人们对环境污染还一无所知。
另一条斜岔子朝西南的那道沟叫韩沟,沟垴林木阴翳葱郁,崖壁陡峭,一整面坡的林木已被采伐光,裸露的岩石像极了老汉瘦骨嶙峋的脊背。大面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石材厂白花花的采石场。豺凹的村民常能听到隐约的爆炸声,时不时会打破山里的宁静。冶炼厂的东风大卡车一周总要来来往往几回,冶炼厂有一位卡车司机,叫冯新宝,派头十足。他随便到哪户人家不用说都是荷包蛋伺候。那时候车少,司机吃香的喝辣的最惹人爱,因而架子大得很,从县城龙驹寨到豺凹沿途六十多里,车子随便到有人家的地方一停,马上就会有人跑过来敬烟递火,到谁家歇脚这家人就会感到无比荣光,比招待乡长还殷勤,连家里的大黄狗也欢实地摇尾巴。若是小坐,荷包蛋吃了以后出来,嘴上叼一根烟,耳背上别两根烟,手里再攥三根烟。如果稍微暗示一下还没吃饭,山里人淳朴实在,主家会迅速拾掇出几样菜肴,翻出平常舍不得吃喝打算留到过年的腊肉和苞谷酒,盛情款待。他们如此热情无非是想到县上办事时可坐个顺路车。石材厂的那五六个拖拉机师傅虽然待遇比冶炼厂的两个司机逊色,但基本上还是受男人欢迎的,只是女人坐了嫌吹得满头满鼻子满嘴的土灰,影响形象,而且屁股能颠簸肿,下车一动弹就痛得呲牙咧嘴,坐一回肚里非得翻江倒海上吐下泻,因此不招女人怜爱,一般吃不上荷包蛋。
从揪才沟、韩沟沟口再往西约十里地就是柴川村。沟槽在这儿缓缓拐了个弯后,地势开阔起来,林木茂盛,一百几十户人家的土墙灰瓦房就掩映在坡上坡下的树木丛中。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红二十五军庾家河战斗结束后曾在这儿休整了一周。中原突围后,李先念、任质斌率领的中原军区北路突围部队于一九四六年八月初在离柴川村不远的留仙坪与巩德芳、薛兴军率领的陕南游击队胜利会师,两支部队合编共同创建鄂豫陕根据地。柴川村坡上有许多山洞,洞口被葳蕤的花草遮蔽,本村的放牛娃娃淘气包常在里面捉迷藏。新中国成立前几年,陈效真、蔡兴运、田申荣领导的商洛武工队曾在这儿和沟外面的留仙坪一带活动,袭击保警队,收拾老毛子那狗日的一伙子土匪。村子半坡上有座小庙,小庙周围树木葱郁,乌鸦非常多,当地人便把小庙唤作老鸦庙。后来,县城龙驹寨来了一帮子箍着红袖筒的学生娃把庙里的菩萨砸了个稀巴烂,还把庙里和尚赶跑了。只有老鸦庙的住持——和尚恩厚因方达智出面保护而留了下来。到六十年代末,老鸦庙逐渐被改建成了一所小学,方达智又跑到柴川村说情,让和尚恩厚留在小学里当勤杂工兼看门聊以糊口。柴川、豺凹两个村的小娃娃都在这儿哇啦啦念书和坡上的油松树一起成长。方达智屋里人陈玉慧的娘家就在离老鸦庙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