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父亲给那伤员喂饭间隙,抬头瞄了一眼达智,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屋外,达智领悟,不敢怠慢,赶紧出去,在院子门口听响动,花花也随他出来。过了一会,花花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汪汪了几声,达智低头轻轻拍了拍花花的头,花花随即止声。脚步声渐近,是何郎中的声音:“怪啦,叫驴有多大本事,贴了我的膏药还能二犯,怪啦、怪啦。”
何郎中随达信走到院子门口,认出了达智,把达智从头看到脚,正欲开口,达智连忙说:“叔,进屋说话。”何郎中随达信、达智进屋,挟进一股风,桐油灯忽闪了一下,何郎中看见床头歪靠着一个陌生人,他满眼疑惑。达智父亲急忙说:“老哥啊!一个亲戚让土匪给抢了,还挨了一枪,你赶紧给看看。”何郎中看了看方孬子,迟疑了一下,说:“孬子,前几天,后沟里打仗,枪声传到村里,村里有许多人听见了,莫不是……”何郎中突然闭了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满脸惶恐,嗫嚅着说:“孬、孬子,咱们可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我可不想掺和这事——”方孬子说:“老哥,你我都是老实人,怕惹事,但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他也是个穷苦人。”他指了指床上伤者继续说“他中枪后从坡上滚下来掉进荒草窝里,三天没吃没喝,我和老二打猎路过,看见草窝里面动弹,以为是……”床上那人动了动,达智和父亲见状,帮忙扶起来,那人慢慢支起身子,对何郎中说:“大叔啊!你们也是受苦人,我不想连累你们,欺瞒你们,我是蔡兴运、陈效真商洛第一武工队侦查排的人,我们专门收拾那些欺压穷人的恶霸,土匪、保安团、保警队和刮民党兵。前几天,我们侦查排几个人在栲树岭附近侦查,遇到保安团的人欺负山民,我们就把保安团那几个人拾掇了。保安团报复,悄悄尾随突袭了我们……”方孬子见那伤员说话咳嗽气喘,摇手不让他说话了。何郎中问:“你是蔡队长的人?”伤员点头。达智全家人都看着何郎中,何郎中犹豫了一会,才下决心似地说:“我以前给保安团、保警队的人都看过病,疗过伤,听他们说过,‘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蔡戳一下’。再说方圆百十里的山民、猎户哪一个不知道老蔡是为穷人打仗,我老何今日豁出去了。”何郎中说完,脸色凝重地打开药箱。达智赶紧出去把风。
随后那些日子,白天伤员被方孬子安排在红薯窖里睡觉,晚上才让出来在院子里溜达,活动筋骨,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何郎中才偷偷过来给伤员换药。开始还需要达信、达智弟兄俩扶着,过了五六天后,那伤员慢慢能自己挪动了。达智哥俩给端水端饭上下伺候,不几天就熟络了。伤员告诉达智哥俩,他姓侯,在队伍里大伙都叫他“猴子”,让达智哥俩也叫他“猴子”。达智心想,叫“猴子”的人一定是机灵鬼。“猴子”还说,他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投奔武工队,在队伍里他找到了做人的尊严、寻到了温暖。猴子还给达智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一说起队伍,他脸上就有了笑意,眼睛亮亮的,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峦不吭声。
又过了半个月,“猴子”已经能自如走动了,他三番五次缠方孬子要去找队伍,方孬子不同意,答应等他伤痊愈了再走。“猴子”着急,把他的衣衫抹开展示他结痂的伤口让方孬子看,方孬子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那天半夜,“猴子”背着达智妈准备的干粮,恭恭敬敬地给达智父母鞠躬,他眼里闪着泪花说:“你二老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达智父母异口同声说:“娃呀,你客啥气哩?人一辈子谁没有个小灾小难、三长两短的?”“猴子”缓缓转过身,拉了拉达信的手,拍了拍达智的肩膀,然后又对着达智全家深深鞠了一躬,抹了一把眼泪,一转身消失在夜的深处。
冬天很快来临。山风嗖嗖吹,一阵紧似一阵,像一群冤屈的老人在呜咽,刮得人脸皮生疼,冷得人鸡皮疙瘩几乎要掉下来。接连下了两场雪,雪把一些腰杆不硬的树压得弯了腰,雪把贪耍又胆小的娃娃关在屋里哪儿都不敢去。漫山遍野白雪皑皑,粉塑千树、银裹万松。尽管暴雪带来了严寒,但还有个别彪实汉子不怕它,因为一下雪,山上就像摊了层白纸,野物出来觅食的足迹,会清晰地印在雪上面,是野物自己傻乎乎地告诉了猎人——它们活动和藏匿的地点,让狡黠的猎人逮到了捕猎的好时机。由于临近年关,猎人们需要筹办年货,制作腊肉,野物的诱惑实在太大,加上下雪后打猎的难度骤然减小,村里胆大有经验的猎户纷纷联合起来,蠢蠢欲动,年轻人也受到了鼓舞。
终于等到雪住。天微亮,几帮子猎人纷纷进山。老大达礼的朋友高怀、嘎子、何丹宁三人一块来约达信,因为达信枪法准,他们凑成一帮子也准备进山。达信扛上父亲的猎枪后,英姿飒爽,让达智好生羡慕,达智跟在二哥后面,磨蹭着也想去,他们几个却嫌达智年龄小,尤其嘎子说话不顺耳:“你们小娃在坡上寻几只野鸡野兔小打小闹可以,但进山让众人分心,帮倒忙,万一让豹子或者豺狼把小鸡鸡咬了咋办?”二哥达信只是笑,不给达智帮腔,他也害怕达智拖后腿。气得达智一咬牙,转身跑了。
达智年少,打猎还不够资格,玩雪却是一把好手。雪霁,天晴,山村里空气温润新鲜,达智和伙伴们在祠堂前的大屋场上肆无忌惮地打雪仗、堆雪人。中午,太阳出来一晃,雪地泛起亮亮的光泽映得人眼花,雪花的神经,最怕阳光温暖的触角,路上的积雪开始逐渐融化,形成一滩一滩的水洼,祠堂前大槐树上的积雪也簌簌往下掉。
达智他们玩得正在兴头,头上冒热气,铁根突然喊了声:“快看!”大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村道上出现大队人马,穿黄军装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子,像一条巨蟒蜿蜒而下,一直绵延到界岭坡上。孩子们一时僵住,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傻子能让那里见过这阵势,兴奋得手舞足蹈,流着鼻涕模仿士兵走路的姿势,口中念叨他的老词语:“一二一,脚抬起,小心石头绊了你……。”
早有人喊来富善爷和村里几个老者,老族长心急火燎地打发人烧开水,喊叫能让他大赶紧把能让拉走,不要在祠堂跟前丢人现眼。能让他大拽住能让胳膊死劲拉,踢尻子,能让不停地号,硬是不愿走,惹得全副武装正行进的士兵们嘻嘻笑。老族长被几个老者簇拥着站在祠堂门前点头哈腰地向路过的军人打招呼,让喝水。几个骑高头大马戴墨镜的长官看见老族长和几个长者殷勤地慰问,勒马停下。为首的长官跳下马,把马鞭和缰绳递给后面紧随的卫兵,然后满脸堆笑与老族长相互作揖,客套一番后,询问村子的情况,询问近来村子是否来过陌生人?那人自称是胡宗南胡长官国军六十五师的部队,来消灭共军商洛武工队的。老族长说:“近来大雪封山,村民都窝在家里,只有几个胆大的猎户进山打猎,哪来什么陌生人?”长官听了,鼻子哼了声,嘴角一撇,轻蔑地说:“没来更好,谅那几个毛贼,何足挂齿?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灭一双。”说完后跨上马,在马背上向老族长一抱拳,大声说:“告辞啦!”
老族长耐着性子等队伍浩浩荡荡走完,舒了口气,叹道:“毕竟是正规军,不像民团是下三烂,不讲礼数,光知道偷鸡摸狗,祸害百姓。只是,唉——又要打仗了,这兵荒马乱的何时是个头啊?”老族长对村里几个老者摆了摆手说:“散吧、散吧!”
老族长正准备回家,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呜呜的哭泣声,他看路边围了一群人,不耐烦地喝道:“号啥哩?”一个村民跑过来说:“是小石头他妈,又想小石头啦。”一提到小石头,老族长也伤感,活蹦乱跳的一个小伙子,前几年到龙驹寨水旱码头做苦力,一次帮雇主往湖北送货,路过紫荆关时被国军抓了壮丁,再未见消息。石头他妈整天哭儿,只要一听是国军的人就打探儿子的下落。富善爷长叹了一声:“老天爷,造孽啊!”双手拢在屁股后,恨恨地走了。
眼看着国军士兵走远,铁根、三嘎子几个伙伴吓得半天回不过神,屁也不敢放,只有达智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因为他早在柴川上私塾时就领教过国军的排场。
天麻擦黑,进山的猎户大多满载而归。炊烟开始在村里土屋顶上缭绕。欢笑声和炖肉的香味不断从猎户人家飘出来,山里人家憨厚,一家有肉左邻右舍都有油水,狗也乐得撒欢子。达信他们一伙也打了头野猪、三只野兔,两只野鸡。他们用木杠子轮番抬着野猪,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珠往下淌。
回到村,嘎子家离坡近,他大方都喜又是有名的杀猪匠,大伙直接把野猪抬到嘎子家院子。二嘎子点了几根松树火把,松油吱吱响,火焰忽闪闪,把院子映得通明。嘎子妈把一锅水烧得咕噜噜响,大伙一起动手,烫了猪毛,院子里有现成的木架,嘎子用铁钩子挂在猪鼻子上,方都喜一声吆喝,众人齐用力,把野猪吊在木架上。方都喜早把杀猪刀磨得锋利,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拉开架势,扑哧一声,一刀进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大股血水嘟嘟往外冒,把院子未消化的雪染红了一大片。待血放完毕,方都喜又麻利地打挺肠、喂气、开汤、刨毛、扫毛、开边、去头、下项圈,光下水就盛了三木盆,大伙围了一圈,有说有笑地欣赏杀猪匠显摆他的拿手技艺。三嘎子早腻烦了他大那一套本领,不屑一顾,捡了个猪尿泡,站在墙角,鼓着腮帮子吹啊吹。
达信枪法准,被大伙评了头功,分了猪头、半拉野猪尻把子、一副猪肠子、一只野鸡、一只野兔。达信一人拿不动,嘎子和三嘎子帮忙给达信往家里送。达智一家人见天黑了没见达信的影子,急得坐卧不宁,达智怕父母焦虑,出来打探消息,路上刚好碰到,于是,达信哥俩、嘎子哥俩,四个人抬的抬,拿的拿,还没到院子跟前,花花早扑过来迎接,父母见达信安然回来而且收获颇丰,自然笑逐颜开。
冬夜,山村里格外静谧。达智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笑呵呵听达信讲打猎的经过,突然听到院子有响动,达智出屋,瞥见院子闪进一个人,花花呼哧一声,扑到跟前,却低头磨蹭那人的裤脚,摇了摇尾巴,没有发作。达智正疑惑花花怎么不作为?院子的积雪如月光一般撒在地上,白惨惨的,映出了来人的面孔——原来是“猴子”哥。达智一愣,“猴子”已走到达智跟前,确认屋里没其他人后,才转身出院子招了招手,随即进来了几个猎人装束的人。“猴子”一举一动,那个机灵劲儿、沉着劲儿,似乎都在暗示着一位侦察兵所应有的天赋。
“猴子”一伙和达智一家谦让着围坐在火塘边烤火,火塘的火灰里埋着土豆和红薯,火塘上架着吊罐,吊罐里放着野猪肉片子、土豆片子、萝卜片子、红薯片子、白菜帮子,还有腊肉片子,达智父母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东西都放进去。火塘上有烟蹿起,水汽滋润,吊罐咕嘟咕嘟的冒泡泡,氤氲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连同松香的味道在土屋子里弥漫,火塘里的炭火映红了大家的笑脸。
达智父母不断叮咛“猴子”他们几个,多吃点,他们下一顿还不知指望啥时候吃呢?“猴子”用手背抹了嘴,拍了拍肚子,感叹道:“土豆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猴子”临走时,又特意吸鼻嗅了嗅。达智家屋檐下那一串串腊肉,把山里人憨厚纯朴的民风,腌渍得淳厚浓香。